程之笑醒来时，已是晓春月的望日。

    她在药庐内睡了整整两个月之久。小盒子如往常一般端着清水为昏迷的她洁面。

    随着一声‘哐当’声响起，程之笑被铜盆打翻在地的声音吵得微微皱起了眉头。

    小盒子震惊过后，欣喜的对外大声喊道“醒了...醒了！二公子，姑娘醒了，姑娘醒了！”

    听到小盒子的呼喊声，林衍兰立马放下手上的金针和医术，脚步慌乱的往程之笑屋内跑去。

    程之笑发现身体内充满了力量，身上的蚀骨之痛竟都消失殆尽。她掀开右手的衣袖，可却发现生蛊的续命线早已消失不见。

    正当她疑惑之际，林衍兰激动的跑了进来一把将她抱进了怀中“太好了，你没事了，太好了！”

    程之笑被他抱的有些喘不上气，挣扎的说道“二哥哥，我快...没有办法...呼吸了”

    反应过来的林衍兰连忙放开她，程之笑看着他的眼眶微红，随即问道“我不是应该死了么？”

    “你可还记得什么？”

    她回想着最后的记忆，可也只有那日在乾正殿准备与萧允分别的画面，她突然明白了什么，问道“是萧允救了我？”

    “是，你还不知道吧！在你昏睡的两个月里，西周和大昭成为一家人了”

    程之笑一脸疑惑，随即林衍兰便将萧允临别之前的书信和锦盒拿给了她“看完这封信，你应该就会明白了。”

    她带着满腹疑惑缓缓阅起了信件。

    当年萧允被林衍兰从鬼门关救回，他便日复一日的做着他昏迷时的噩梦‘他持剑杀了第一秋、程之笑恨他、怨他，直至彻底消失在他的世界里，他无处可寻。’不知是他的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也不知是否是引魂香给他带来的‘后患’，总之他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的觉。

    所以后来那三个月他就彻夜不眠的待在藏书阁翻阅着书籍，竭尽全力查找着救程之笑的方法。

    五年前西海一战，萧允携王军到达夷川时，正巧看见第一秋带领凤宁先锋军于战场上奋力厮杀，他会身先士卒护重伤的战士们于身后，那怕被敌军团团围住，他也不愿让将士们用命为他杀出一条撤退的血路。

    本来，萧允不想帮第一秋解围，可是一想到他若回不去，那她得多痛苦。

    那一瞬间，他的内心动摇了。

    他不要第一秋死，第一秋....也不能死！

    随着他一声令下，万箭齐发，数百名敌军在箭雨之下纷纷倒在了第一秋与士兵的脚下。

    战事短暂的结束后，萧允和第一秋交谈了约半个时辰，终达成共识。

    凤宁军和王军没有异国之别，战场之上并肩作战就是同袍。

    三日后，外疆决定从西海进攻夷川，第一秋带领数万名水师海战，萧允则领王军水师背后支援。

    一个时辰后，眼看第一秋快处于上风时，突然一大群士兵在敌将的带领下不知从何处出现跃上他所在的楼船。

    第一秋持剑与敌将对打，萧允手执弓箭瞄准敌将的胸口，准备助他一臂之力。

    随着萧允射出的箭羽直挺挺的穿透敌将的肺部，第一秋顺势快速用剑抹了他的脖子，随着敌将身影缓缓倒下，第一秋转过身看着不远处持弓的萧允笑着高举左手的拇指。

    他知道，第一秋实在谢谢他。

    萧允突然觉得，或许和他做朋友也是件不错的选择。

    二人正沉浸在互相欣赏的情绪中时，萧允就看到一抹极小的金色身影正在第一秋的右肩向他心脏位置蠕去。

    萧允在书里见过，那是外疆百年才能育出一只的金蚕蛊。它会悄无声息的钻进宿主的心脏，在里面进化、产卵，然后通过血液流动钻进大脑将宿主变成食生肉、饮鲜血的怪物。最后它们会啃食宿主的五脏六腑，从他体内破茧而出。

    其解法就是，在它还未进入身体之前，反复淬炼过的黄金才能解它的毒。

    可谁会没事去反复淬炼一块黄金呢？所以....金蚕蛊，无解。

    萧允犹豫了片刻后，命人取来了一个细长的锦盒。

    他深吸一口气后，取箭、架弓、拉弦，动作快到根本没人注意他刚才的动作。就在第一秋还未理解萧允的动作时，一支做工极其精美的金箭快速穿透他的身体，带着他的鲜血向海底沉去。

    或许，这就是它短暂而辉煌的使命。

    第一秋不敢相信的低头看向胸口，鲜血直溢！还没来及的感受疼痛时，只见他无力的闭上双眼缓缓向海面倒去。

    随着海水四溅，一旁与敌军厮杀的白泽也立即跟着跳了下去。

    敌军没了将领，很快便落下阵来。

    无疑，这一战....西周胜！

    萧允携所有大军回城后，传令：太子秋于战场之上，失踪！

    为了不影响西周国本和两国和平，他下令暂时不可对外宣称。

    暗中又派所有御影卫寻找第一秋的下落。

    守在城中的鬼车在得知事情的经过时，立刻带着一队第一秋的亲信兵，于海边搜索。

    他知道，若搜救及时，第一秋不会死。

    他有把握，那一箭偏离了他心脏一寸。

    当萧允一箭穿透第一秋身体时，他脑海里瞬间闪过了那个噩梦的画面。

    ‘看来还是躲不过....’

    至此之后，萧允再也没有做过噩梦。

    次日，御影卫终于在离鬼哭林西边二十里外的海边寻到了白泽的面具和第一秋的护腕。最终，他们在鬼哭林里寻到了重伤的第一秋和白泽。

    而为第一秋医治的是一位约莫二十岁左右的巫姓女子。

    原来她就是那个小院的主人，只是会经常出门游历，而这次刚好是听闻夷川起了战事，她便乘船从海面而归。

    碰巧在西海救了伏在浮木上的二人，便将他们带了回来。

    待萧允到达林中小屋时，巫女正在为第一秋医治。

    萧允静静的看着她用内力将手边茶盏里的清水凝成六枚冰针刺进第一秋的经脉里，随后她又催动内力使冰针在他身体里游走。

    一盏茶后，巫女为第一秋盖好被褥便离开了屋子。

    萧允看着她在隔院里忙碌的背影，回想着她刚刚医治的手法，那是北塘家的丝雨缠针，可她一个外姓女子怎么会？

    虽有满腹疑问，可他终究是没有过多询问巫女。

    萧允的归期将至，临行前还是向巫女问了他心中最想问的问题：她的医术能否医治一位身中剧毒之人。

    可得到的答案是...否。

    回到王都的萧允，本以为她会笑脸相迎。可没想到她会那般的肯定是自己于战场上杀了秋。

    他不想解释，因为连他自己都没有想到，在程之笑的心中，自己竟卑劣如此。

    可他也没有想到，她会为了秋而自裁。

    萧允只是希望她可以活下去‘没了秋...就把恨他当做是一种活下去的目标，就如同王陵那一日，她可以为了秋毫不留情的杀了自己。

    这次....请为了可以杀掉自己而好好活下去吧！’这是那日在长明楼，他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京元三年，仲夏

    第一秋在巫女的医治下终于苏醒，萧允的那一箭虽不致命，可终究伤了根本。

    次月，纪辞终于在鬼哭林寻到了重伤卧床的第一秋。

    他本想第一时间派人传信大昭，却被第一秋拦住。因为他的性命现在是靠着巫女的冰针续着，具体什么时候恢复谁都不知道，可能一年半载，也可能只剩一年半载....

    纪辞为了让第一秋活下去，暗中秘密询问了当年为他换心的医官，可得到的答案只有三个字：不可行。

    具体为什么，医官只说是自己医术不精。

    于是纪辞想到了林衍兰，便以两国邦交为由请他出使西周，但萧允驳回了他的请求。

    从纪辞询问医官开始，第一秋就已经知道他的目的。医官奉他的令拒绝以命换命，也猜到纪辞会想到林衍兰，便提前传信给萧允。

    无奈之下，萧允只能下令不许林家二公子离王都一步。

    程之笑看完信的内容才知道，原来他还是当初自己所认识的三皇子，他还是萧允！

    她看着锦盒里被折断的桃木簪，微笑的说道“看来他真的放下了。现在....他只是萧允”

    “你可知三皇子已经被萧氏除名？他再也不是皇子了。”林衍兰无奈的说道

    “为何？”

    “摄政王说，三殿下为了救你几乎是将大昭拱手让予西周，因为他....砸了萧氏的传位令！”

    林衍兰看着程之笑一脸疑惑的模样继续说道“三皇子在圣祖帝陵墓设计图纸上找到了一幅画，一幅...可以救你的画！”

    说到这，程之笑的脑海里闪过记录萧晔一生的壁画，最终记忆停在那幅女子图。

    “原来，玉佩里的血滴是了白给萧氏的生机。”

    “没有传位令，萧氏注定将失去王位。”

    程之笑这才明白两国合并的意义，她低声喃喃道“与西周合并，是唯一一个不会起战争的方法。这是他为百姓做出的选择。”

    “也是为你，秋为了你不伤害大昭，他又怎么舍得伤害你爱的人和他的国家。”

    “现在的储君是谁？”

    纪辞温柔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希望是谁？我还是萧展？”

    林衍兰见状连忙起身行礼“参见太子！”

    “免了”

    程之笑惊讶的看着他“太..太子？你？”

    “怎么，你在怀疑本宫？”

    她连忙摇摇头，刚准备起身行礼，却被纪辞拒绝“不用行礼！”

    “本宫来，是想告诉你，当年不是萧允杀了表哥，当年我们都误会了他。”

    “我知道”

    “不过有件事，本宫觉得你还是有必要知道的”

    “什么？”

    纪辞开始向她叙述去年夏天的事。

    京元五年，孟夏。

    经过巫女日日寸步不离的医治，第一秋的伤总算恢复如初。就在他准备启程回泯州王宫时，一则传闻传到了他耳朵里。

    临近海边的几个村庄总有渔民无故失踪，海面还会飘来令人作呕的血腥味。百姓上报，官府却无所作为，没几日，地方就传出海里有妖怪之人的传闻。

    巫女游历多年见多识广，她知道那根本不是什么妖怪，而是在海里迷路的鲛人。

    《异志》里记载：深海有一物种，人身鱼尾，尖牙利齿。其鳞刀枪不入，其血可医百症；若与鲛人对视还会陷入幻境，他们通过歌声寻找族群。所到之地必会起大风大浪。

    那些渔民根本就是为了他们的贪欲而去捕杀鲛人，才会被鲛人因自保而反杀。巫女告知第一秋不要去管，可第一秋还是毅然决然的带着一船水师去了西海。

    巫女无奈，未留只言片语便消失在了夷川。

    第一秋在西海寻了月余，就在他返程之际终于寻到了一尾迷失归途的鲛人。

    此战，一船水师几乎全军覆没，第一秋也身负重伤。

    赤尧和鹭鸷寻到他时，都被眼前一幕所震惊。

    残缺的船只里堆满了士兵的残骸，场面恐怖、血腥至极。

    而双目失明的第一秋浑身是血的躺在残骸中，他的身上有刀伤、剑伤、还有啮伤，全身上下几乎都被撕咬过，无一处是好肉。

    他的左手还死死握着一个白色瓷瓶。

    赤尧急忙将第一秋从尸骸中背出，转身就往鬼哭林的小屋跑去。

    可当他们到达小屋时，才发现巫女早已离去，桌上只留下了一瓶丹药。

    好像这一切都在巫女的意料之中。

    赤尧负责处理第一秋的伤，鹭鸷则唤来十九急忙传信于王宫。

    清晨时分，纪辞携施院令风尘仆仆的到达林中小屋。

    当施院令一步步褪掉第一秋身上包扎好的绸带时，体无完肤的躯体让人不禁后背发凉，所有人都不明白他究竟经历了怎样惨绝人寰的境遇。

    七日后，第一秋终于苏醒。

    几人也终于知道他究竟经历了什么。

    是鲛人的眼睛放大了他们内心的恐惧，让他们身处幻境自相残杀，一船的水师几乎都是死在自己人的手里，而第一秋的眼睛是他为求生自行挖去。

    而他身上的啮伤和撕扯伤都是那个鲛人干的。

    它听不懂人话，第一秋只能忍着它的撕咬取了一点血随后又将它放回了海里。

    鲛人见他不是为了捕杀自己，便用巨浪将他送回了岸上。

    可他的眼睛终究是毁了。

    中秋夜，第一秋让十九将鲛人血送到了药庐。

    可程之笑的毒严重到连鲛人血都无法彻底解除。

    次日，萧允便派人送了消息给第一秋，说他已经找到可以救程之笑的方法，让他放心修养。

    同时还告知了她的近况。

    这几年里，第一秋和萧允一直都有联系，很多次萧允都想将他的消息告知程之笑，可第一秋却总是阻止。因为他已经是个废人了，鲛人一战后，他留下了诸多后遗症，双腿无法长久站立，双手连笔都握不住，容貌尽毁....还是个瞎子。

    第一秋不想让她看到自己如此狼狈，他宁愿她对自己的记忆依旧停留在当年意气风发的模样。

    高高在上的太子、未来可期的储君，从尊贵的神坛跌落污秽的沼泽，谁又能坚持多久呢？

    她已经接受了自己‘离世’的消息，那自己又何必再出现在他面前。

    京元五年腊月

    西周对外宣称第一氏太子秋，病逝，葬，王陵。

    同月，西周王封纪辞为太子。

    次年正月，林衍竹出使西周才得知第一秋的消息。

    其实这个消息早就传到了大昭，只不过萧允下令不准议论此事，可消息最终还是散了出去，奈何程之笑永居药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自然也不曾知晓坊间关于西周的流言。

    纪辞看着早已泪流满面的程之笑说道“你...明白了么？”

    林衍兰恍然大悟的问道“所以...去年中秋的鲛人血，其实是秋让十九送来的？”

    纪辞微微点头，他看着默默流泪的程之笑继续说道“...表哥要你活着，无论这世间还有没有第一秋，你都要好好活着！”

    “...我可否再见见他？”

    纪辞道“你应该知道常人根本无法进入寒渊”

    “可我...是他的妻子”

    “...抱歉，打开寒渊的钥匙被表哥带了进去，所以..再无人可进入寒渊”

    说完，纪辞深深叹了口气便转身离开了药庐。

    林衍兰突然觉得哪儿有点不太对劲，但是他又说不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