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嘉靖、曹端妃一家人与王宁嫔一道在景仁宫前殿看戏，杂耍叠七桌之后搬演的是《看钱奴买冤家债主》。当演到悭吝财主贾仁因为想吃烧鸭子又怕花钱，走到烧鸭店里偷偷在烧鸭身上着实挝了一把，挝得五个指头全都油汪汪，然后回到家里，咂一个指头下一碗饭，四碗饭咂了四个指头，还留下一个指头准备晚饭时候咂，却不防打瞌睡时被馋嘴狗儿咬伤了手的时候，观剧效果达到了最高潮。但只见：嘉靖笑得把头仰靠在御座椅背上，边拍扶手边连声喊：“赏，赏！”曹端妃把绢帕捂在樱唇上，边笑边竭力保持着端正的身姿，却又控制不住地前仰后合。王宁嫔则是挺直了身子开怀大笑，边笑边一个劲儿拍打大腿。两位公主小的笑得倒在乳娘怀里手舞足蹈；大的笑软了身子，从椅子上出溜到了地下，杨金英赶忙边笑边跑过去把她抱起来。崔文一只手使劲捂嘴憋住笑，眼睛仍拼命死盯着皇上。听见主子连声说“赏”，便连续把散碎银子塞到身旁候着支应的伶人领班手里。至于那些在内外、远近伺候的宫女、太监、女官、仆役人等，也都笑得东倒西歪，其状不可尽述。

    看戏在欢乐气氛中结束，嘉靖便起身，要带着曹端妃、王宁嫔到后面寝殿中用晚膳。

    宁嫔闻听愣了一下，忙屈身施礼道：“寝殿是圣上与贵妃休息的私密禁地，臣妾不敢擅入！”

    嘉靖笑道：“哎，今日朕余兴未尽，要边用膳边与你们对诗行令。你们两个都是胸怀锦绣的才女，可要用心着意与朕比一个高下输赢呦！哈哈哈哈……”

    宁嫔听见如此说，只得答应着，与端妃一边一个，搀扶着皇上朝后殿走去。

    晚膳依然丰盛，除了那一大盘“蟠龙菜”照例堂而皇之地“盘踞”在餐桌正中央外，还有凉菜“蟹生方”，是将新鲜活蟹洗净、剁碎，将熬熟、冷却的麻油，并草果、茴香、砂仁、花椒末、水姜、胡椒都研制为末，加葱、盐、醋共十味调料与鲜蟹拌匀，腌制若干时辰即可食用。与之类似的菜肴有糟鹅胗掌、糟瓜茄、糟茭白笋。

    “带冻姜醋鱼”则是热制冷食的美味：将鲜鲤鱼肉切为寸丁小块，先以盐腌，再以特制酱料煮熟、汤汁收干；又将鱼鳞、荆芥一同煮开、去渣，得到稠汁，与鱼肉一同用锡器密封盛放，置于阴凉干井中冷冻存放。食用时盛出，淋以浓姜醋提味。

    热菜有“熝鸭羹”，“熝”是一种文火慢熬的烹制方法。取鸭胸肉煮至软烂为熟，仔细撇去汤上浮沫，务必使汤汁清亮，然后捞出鸭肉，加多种香料研烂如泥，再与汤汁以文火熬煮，最后用绿豆芡粉勾芡，成为一道女眷极为喜爱的羹菜佳肴。

    其它还有炸烧骨、油烹鳖、煠铁脚雀、炸风消饼、炸糖榧、盐煎兔、煎饡花鳅等等，不一而足。

    以鳖为食材的菜肴在嘉靖的晚膳中与“蟠龙菜”同为不可或缺的角色，但前者基本上是摆设，而后者则是嘉靖最为重视的主菜。鳖不仅肉味鲜美，更重要的是其味甘、性平，归肝、脾、肺经，有滋养补虚、滋阴养血之功效，于房事劳烦者殊为有益。故在陶仲文进谏下，嘉靖命御膳房颠倒着花样，每晚必须做一只鳖来给他吃。

    盛宴需佐酒，今晚的美酒有淮安产的绿豆酒“绿珠香液”，味道醇甜而酒精度低，适于女眷饮用。有久负“杜诗颜字金华酒，海味围棋左传文”之盛名的金华老酒。有可大补元气，健脾胃、益腰肾的汾州羊羔酒，不必说是嘉靖的最爱。

    当下杯盘罗列、酒肴齐整，嘉靖面南居中，端妃在左、宁嫔在右，各按尊卑坐定。嘉靖满面笑容，端起酒杯说道：“端妃、宁嫔啊，今天朕非常高兴！人道是‘醉里吴音相媚好’，有你们这两位吴侬软语的妙龄女子陪同饮酒，恐怕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一种享受了吧？哈哈哈哈……来来来，咱们先干了这一杯！”

    他饮过放下酒杯，又扶起筷子布菜，惶恐得两嫔妃忙起身施礼谢恩。他笑道：“哎，快坐快坐！——现在是咱们小夫妻三人私下里饮酒，若是拘礼就不畅快、随意了！所以，从现在起免除所有礼节，有犯规者一定罚酒！朕也不以皇上自居，你们就称呼朕‘相公’，朕就称呼你们‘娘子’，与寻常百姓一般不二，如何？”

    端妃听了忙道：“哎哟，这个、这个可是使得的吗？”

    宁嫔也道：“陛下乃九五之尊，臣妾万万不敢冒犯！”

    嘉靖道：“哎，非也！‘贤其贤而亲其亲’（注），这才是君子的所作所为。你们是我的妻子，是我最亲近的人，我们之间与普通百姓一样亲密无间，又有何不可呢？！——端妃，你来带个头，敬你家相公一杯酒！注意，不许说‘君君臣臣’那套话，得说小夫妻卿卿我我的词儿！对了，咱们不是看了那么多才子佳人的戏吗？你们说那里头的词儿就行！”

    端妃只得端起杯来，欢颜款款对着嘉靖笑道：“相公请吃酒。”接着念白道：“合欢未已，离愁相继。想着俺前暮私情，昨夜成亲，今日别离。我谂知这几日相思滋味，却原来比别离情更增十倍。”

    “好，好！”嘉靖连声称赞，接着用戏剧中小生腔调说道：“多谢娘子，待俺把这杯酒吃了去吧！”便举杯一饮而尽。

    接下来该宁嫔敬酒，只听她说道：“相公请吃酒。”接着念白道：“暖溶溶玉醅，白泠泠似水，多半是相思泪。眼面前茶饭怕不待要吃，恨塞满愁肠胃。‘蜗角虚名，蝇头微利’，拆鸳鸯在两下里。一个这壁，一个那壁，一递一声长吁气。”虽然是戏中词藻，却也道出了心中积郁。

    嘉靖听了也是叫好、饮酒。

    不多时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嘉靖脸颊泛红、眸子发亮，兴致更加高涨，笑着说道：“二位娘子，俗话说‘敬酒不吃吃罚酒’，咱们光这么相互敬着吃未免太过沉闷，不如来行个顶真续麻的酒令吧？！”

    两个妇人因吃了酒，胆子也多少放开了些，都点头应道：“就依着相公的意思吧！”

    嘉靖道：“那好，我来起头，不拘经史子集、诗词歌赋，说得出来的都算，说不出来罚酒一杯。我开头这句刚才说过，是：贤其贤而亲其亲。语出曾子《大学》:《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

    端妃笑道：“相公腹中锦绣，真个好才学！妾身接的是‘进增父母之羞’，语出班昭《女诫》：是以美隐而过宣，姑忿而夫愠，毁訾布于中外，耻辱集于厥身，进增父母之羞，退益君子之累。”

    接下来该宁嫔，她道：“妾身接‘修身莫切於謹言行’，语出仁孝慈懿诚明庄献配天齐圣文皇后的《内訓》：夫人之所以克聖者，莫嚴於養其徳性以修其身，故首之以徳性而次之以修身。而修身莫切於謹言行，故次之以愼言謹行。”

    嘉靖听了不觉微微皱了皱眉：“接得倒是都不错，不过却跑到循规蹈矩、死气沉沉的俗套里去了！——这都怪我起句选得不好，自罚一杯，从新起一个！”

    说罢果然自罚了一杯，然后笑着说道：“听我这句啊：‘哪里像咱解了那襻胸带’，语出关汉卿的《赵盼儿风月救风尘》：好人家将那篦梳儿慢慢地铺鬓，哪里像咱解了那襻胸带，下劾上勒一道深痕。”

    两妇人听他所引的人物及话语都有些猥亵不堪，不觉羞臊地红了脸。端妃只得知做不知地接道：“‘倒贴了奁房和你为眷姻’，也是《赵盼儿风月救风尘》里头的：家业家私待你六亲，肥马轻裘待你一身，倒贴了奁房和你为眷姻。”

    嘉靖笑着叫道：“这句韵脚不合，罚酒一杯！”

    端妃想想果然是自己出了差错，便笑着饮了一杯。

    宁嫔见嘉靖乜斜着眼睛，神情怪异地把目光直在自己身子上下睃巡，心中便有几分不快，又有几分慌恐，粉颈低垂地胡乱接道：“‘害的我不茶不饭，只是思想着你。’……”

    一言未了，嘉靖早拍着手笑道：“你这个可更好了！既不在字上又不在韵上；既不是‘顶真’也不是‘续麻’，该罚个双杯！——我来替你一杯吧：咱们夫妻两个喝个交杯酒！”

    小可书中代言，你道为何那宁嫔心中不快又慌恐，嘴里却说出撩人逗引的情话来？正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原来她喝的那壶酒里已是被做了手脚。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贤其贤而亲其亲，语出曾子《大学》:《诗》云:“於戏，前王不忘!”君子贤其贤而亲其亲，小人乐其乐而利其利，此以没世不忘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