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陶仲文在茅山乾元观安顿下后，便亲自四下踏勘，选定炼丹场所。这时的乾元观虽然破败，却也有一样好处——极为清静深幽，除观中原有道士和自己带来的人，日常几乎是“古木无人径，深山何处钟。”而这正是炼丹所需的最理想氛围。经过详察，他选中了秦朝时李明结庐炼丹之所。一来这里是一片前临崖壁、背靠山岩的平地，下有溪流潺潺，周遭密林环抱、鸟雀啁啾，实为与世隔绝之妙境；二来这里乃先贤炼丹之地，必然有神仙之气一脉相传，于冥冥之中襄赞炼丹的成功。

    地址择定，便开始立坛建台。此坛为正方形三层台阶，应天、地、人三才；坛上置炼丹炉灶，坛下埋入丹砂二十四两；炉灶中间开口，放置炼丹药鼎，炼丹时灶膛内放置柴火，鼎内放置原材料，并用戎盐、卤盐、矾石、牡蛎、赤石脂、滑石、胡粉等七种药物制成“六一泥”，涂抹到鼎腹与鼎盖对接处，用来密封；炉灶南侧插一把古剑，北面悬一面古镜，用以镇妖辟邪，护佑炼丹成功。立坛时需举行焚香、请愿、请水、洒净、荡秽等仪式。

    炼丹分择友、净身、禁秽、盟誓、合香、坛式、用火等步骤。择友是选择炼丹之人，必须是志同道合、清高淡泊、坚忍不拔之辈。当年陶弘景受梁武帝之托在茅山炼制长生不老药，二十多年间失败六次，直到第七次才炼出“色如霜雪，服之体轻”的“九转神丹”。如今这乾元观中只有陶仲文与闫蓬头两位道长，仲文修持内丹术几十年，自是根基深厚；那闫蓬头也是超凡脱俗之人，两人合作炼丹当无不妥。

    净身、禁秽即斋戒百日、沐浴五香、更换服饰等，保证衣物和身心洁净，且不能接触污秽之物。为保守炼丹秘密，还要歃血盟誓。炼丹时要严守规矩，如不能跨井越灶、不得闲言碎语等。炼丹用火亦极讲究，根据丹药性质，燃料分木炭、牛粪干、谷糠等，并在不同阶段使用武火、文火、沐浴温养之火、归炉封固之火等。无论取药、开炉、开鼎，都需择良辰、摘吉日，并经过焚香沐浴、整衣肃冠、恭请天尊神灵等程序。

    话休聒噪，陶仲文历经寒暑炼得“陶氏”五石更生散等丹药进呈皇上，嘉靖服用后感觉效果不错，进仲文为礼部尚书，特授少保，食正一品俸禄，后又加少傅，仍兼少保；封其妻为一品夫人。仲文身为道士，靠绞尽脑汁炼丹获得了泼天荣华富贵，而他奉上的那些丹药则被嘉靖视为至宝，统统收藏在景仁宫寝殿西次间那只黑漆描金双龙纹药柜中，以备“不时之需”。

    话头又回到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丁寅日的午膳之后，曹端妃扶着嘉靖到寝殿西梢间卧榻上小憩，自己则坐在对面槛窗下紫檀冰盘边沿翘头案旁的紫檀云纹藤心扶手椅上翻阅闲书，以备随时应答、伺候。翘头案上摆放着一只尤通款犀角雕仙人乘槎杯，西梢间当中地毯上是一架紫檀仕女观宝图屏风，将外界视线与卧榻隔开。

    约摸过了半个时辰，只觉寝殿明间帘栊掀动，有人伸头探脑。端妃转脸看去，见是自己的贴身宫女杨金英。她赶忙起身走过去，压低声音问道：“有什么事情吗？”

    杨金英也小声说：“崔公公来了，说有事情要跟皇上回禀。”

    端妃问：“他着急吗？”

    金英说：“看脸上的神态模样，倒也不像是太着急似的。”

    端妃说：“那你先出去问问，这事情能不能跟咱们娘儿们说？要是能说你就把他的话给我带回来；要是不能说就让他等一会儿——现在圣上还没睡醒呢。”

    金英答应着去了，功夫不大又返转回来，脸上笑嘻嘻地说道：“回禀贵妃，果然没什么大事儿：崔公公说皇上下午想听戏，他已经把钟鼓司的戏班子带进来了，现在在偏殿里头候着呢。”

    端妃轻舒了口气说道：“嗷，是这样啊，那就让他们搭台摆切末（注1），该扮装的扮装着吧。——让宫女们伺候好公公，小心着点，别怠慢了。”

    看戏是皇宫里非常主要的一项娱乐活动，在坤宁宫后面有座“壶天宣豫”（注2）大戏台，为两层亭式建筑，黄瓦绿柱，上层为放置切末的储物阁，下层为舞台。戏台面阔、进深各三间，台顶天花板置升降绞车，可供演员、切末升降。每逢各种节日，如元旦、立春、上元、端午、七夕、中秋、重阳、冬至、除夕以及皇帝登基、帝后生日等重大庆典，都要在宫中看戏。明朝建立之初，洪武帝就把戏剧作为羁縻藩王的一种手段，赐给他们大量词曲、杂剧剧本和乐户以供享乐，从而形成了浓厚的观戏积习。如成祖朱棣在做燕王时，其府邸不仅有乐院、有词曲及剧本一千七百多本，还召聚北曲作家为他编剧、制曲，故后来被称为“知音天子”。在他之后，历代皇帝也无不喜好、酷爱甚至是沉迷于戏剧。

    皇宫内廷演剧由教坊司和钟鼓司承应，前者隶属礼部，后者为中官“二十四衙门”之一，属员都是太监，俗称“御戏监”。嘉靖母亲章圣慈仁皇太后酷喜看戏，故太后在日，嘉靖常在“壶天宣豫”大戏台陪母亲观剧。什么《吕蒙正风雪破窑记》《刘夫人庆赏五侯宴》《望江亭中秋切鲙》《山神庙裴度还带》《状元堂陈母教子》《东堂老劝破家子弟》，只要母亲爱看，无论搬演过多少次，嘉靖都场场不落地坐在太后身旁承欢。但自太后去世，尤其是宠幸曹端妃后，看戏的形式就有了很大变化。嘉靖为享受与端妃的甜蜜“二人世界”，观戏不再去“壶天宣豫”，而是让“御戏监”在景仁宫前殿月台上演出，将前殿明间四扇门都打开，他和端妃及小公主坐在明间内观看，并为此特制了全套布景和道具。所以，虽然皇上还在午休，但演戏的各项准备已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端妃让杨金英从崔文手里要来戏单，一看上写的两出戏码，一出是《东堂老劝破家子弟》，另一出是《看钱奴买冤家债主》，两出都是喜剧，其间还穿插狻猊舞、叠七桌、齿跳板等热闹杂耍，就知道今天皇上心情极好，一定要加倍小心伺候，千万不要扫了这位难缠主子的兴致。于是她指使这个、分派那个，务求诸事都安顿得尽善尽美。

    不一时嘉靖醒来，曹端妃忙一面伺候面巾、茶水，一面将看戏的准备情况一一禀告。嘉靖很高兴，歇了一会儿，便与端妃一同往前殿里来。这边早已安排停当，待皇上一家人落座已毕，崔文得着了端妃示意，便命戏班子开始演出。

    头一个是狻猊舞，又叫“狮子回回舞”，一只大狮由二人装扮，三只小狮各由一人装扮，另有二人手执拂尘逗戏狮子，并辅以踩球、过跷跷板、攀高登桌等杂技招式，演得精彩纷呈。

    接下来是杂剧《东堂老劝破家子弟》，楔子刚开始，赵国器与扬州奴父子俩就耍嘴逗贫，笑料不断，引得明间内大大小小乐不可支。

    这出戏看到一半时，嘉靖忽起了个念头，便把目光转向站在门外一侧的崔文。那崔文不管戏演得多么热闹，两只眼睛始终盯牢在皇上身上，故而嘉靖的目光刚扫过来，他就躬身迈进明间，“黄花鱼——溜边儿”地来到主上近旁。嘉靖对他低语几句，他垂首答应着，便退身离去。

    约摸过了近一个时辰，头一出戏已近尾声，崔文复又进来回话。嘉靖听了点点头，没再说话。不多时，只见宫女杨金英、苏川药合力搬着把紫檀透雕卷草纹圈椅，放在嘉靖御座的下垂手位置。端妃知道皇上有什么新安排，但仍一如既往地不闻不问，只管保持着身姿注意看戏。

    等头出戏完退下，只听崔文在明间门外扬声喊道：“圣上有旨，选王宁嫔上殿觐见呐！”

    随着喊声，不多时便听到了衣裙在走动时发出的“唏唏簌簌”声，随即，一位妙龄丽人出现在明间门口。只见她：

    珠翠头面挑鸾凤，

    乌发高挽堆浓云。

    面如桃花三春粉，

    目似点漆百媚生。

    淡紫长袄丁香雅，

    蝉翼披风霭雾轻。

    婷婷胜似芙蕖美，

    质洁本自淤中生！

    这美人身材娇巧，脸庞略微清瘦却更显得神清质雅，不颦不笑反透露出气韵脱俗，自有一种傲视群芳的孤赏之感。她冲着皇上欲行三叩九拜之礼，嘉靖忙微笑着欠身摆手道：“此处是家常所在，宁嫔不必拘礼，道个‘万福’，快过来坐下看戏吧！”

    “多谢皇上，恭祝皇上万福金安！”王宁嫔依言行过礼，跨入明间后又与端妃互道万福，方才在嘉靖下垂首的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演出接着进行。叠七桌是力量与平衡兼具的杂技，一名艺者仰卧在红毡地毯上，双腿向上蹬住一只小方桌的桌面，听任另一名艺者在其上做出倒立、劈叉、单臂支撑等动作，并在助手帮助下不断叠加小方桌，直至七张之多，并且最后一张是倾斜放置，体现出下面的艺者腰腿力量惊人，上面的艺者胆魄与平衡功力超群。看得两位小公主仰起脸儿、瞪大眼睛连声惊叫，性情爽直的王宁嫔也又兴奋、又赞佩地拍红了巴掌。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1：切末，指戏曲舞台上用的简单布景和道具。

    注2：“壶天宣豫”义为“仙境中的欢乐”。“壶天”为道教用语，典出后汉书费长房与仙翁共入宝葫芦的故事，引申为仙境。“宣豫”有欢喜、快乐之意。这两个词组合在一起，表达了戏台犹如仙境，处处充满欢乐的含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