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嘉靖、曹端妃、王宁妃三人的这顿晚膳上，曹、王二人的酒表面看一样，各是一壶用青玉八仙纹刻诗执壶盛着的“绿珠香液”，但端妃壶里只是普通的酒，而宁嫔那壶里却被放入了春药与“媚酒”。之所以会如此，还要从嘉靖看戏时的突发奇想说起。

    在陶仲文为嘉靖制定的“养生”计划里，通过房中术采阴补阳是最为重要的内容，而所谓采阴补阳，简言之就是男子行房“交而不泄”，“数易女而莫数泻精”。道家认为，这种状态坚持时间越长，对男子养生就越有利。晋代葛洪《抱朴子·内篇》载：“人不可以陰陽不交，坐致疾患。若欲纵情恣欲，不能节宣，则伐年命。善其术者，则能卻走马以补脑，还陰丹以朱肠，采玉液於金池，引三五於华梁，令人老有美色，终其所禀之天年。”“房中之法十余家，或以补救劳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补阳，或以增年延寿，其大要在於还精补脑之一事耳。”

    一直以来，嘉靖的“采补”对象都是曹端妃，每次服用过丹药后，都要把她折腾得精疲力竭方肯罢休。今天下午听戏时嘉靖突然想到，何不再叫个嫔妃过来一起行房，通过“数易女”来进一步增强自己的“采补”能力！

    看客们须知，皇帝虽有三宫、六院、七十二嫔妃，但每次房事还是按一夫一妻制行事，或是某个女眷到皇帝寝宫来，或是皇帝临幸某个女眷住处。而多名女眷同为皇帝侍寝则不合规制，事涉淫邪。

    关于每次房事按一夫一妻制行事，自古有许多趣典可为佐证：晋武帝司马炎发明“羊车望幸”，乘羊车漫游后宫，车停在谁门前便由谁侍寝。聪明的女眷便巧施妙计，用竹叶插在门前，将盐汁洒在通往门口的路上，引诱羊舔着盐汁走到门前吃竹叶，从而保证车总能停到自己门前。南朝宋文帝沿用此法，而掌握诀窍的潘淑妃总能得到临幸，以至文帝感叹“羊都为你留恋，何况人呢？”潘淑妃从而冠绝后宫。

    唐玄宗的方法是每天让妃嫔集中在一起投骰子，优胜者获得侍寝权。因骰子四角是被锉圆润了的，宦官便将其称为“锉角媒人”。唐敬宗则制作了“风流箭”，用皮、竹做弓，纸做箭簇，簇中密贮龙麝末香。嫔妃聚在一起，敬宗射出一箭，中箭者不仅毫无痛楚，还会浓香触体。

    明朝临幸嫔妃以皇帝选择为主。天色渐黑，嫔妃所住宫门前会挂起两只红纱灯笼，皇帝选择到某处留宿后，该宫门前灯笼便卸下，表示侍寝嫔妃已选定。接着，巡夜内监便传令其他各宫摘除灯笼休息。

    不合规制的情况也有，但都是荒淫无道帝王所为。如汉灵帝建“裸游馆”，有房千间，引渠绕房环流，水中种南国进献“夜舒荷”，花大如盖，荷叶夜舒昼卷。灵帝命宫女在园中裸体嬉戏，自己也加入其中。北齐皇帝高洋常随意出入朝中官员府第，强奸妇女，还有观淫癖。后梁皇帝朱温甚至乱伦，儿媳都得入宫侍寝。南宋度宗赵禥肆意宣淫，一晚上就招三十多个美女共欢。元顺帝“演揲儿法”（汉语“大喜乐”），又名“男女双修气功”，掠贵族家命妇或民间家妇入宫，在名为“些郎兀该”（汉语“事事无碍”）的室内“男女裸居，或君臣共被”，数百间屋里充斥女人，“君臣宣淫，无所禁止，丑声秽行，著闻于外，虽市井之人亦恶闻”（注）。金海陵王完颜亮更是天下第一的荒淫帝王，他的“三大志向”之一便是“无论亲疏，尽得天下绝色而不失一人。”

    而嘉靖自诩有道明君，又是对礼仪典制造诣精深的“大议礼”皇帝，岂肯与那些荒淫帝王为伍？！所以，即便是为“增强长生不老能力”，也必须隐秘从事，绝不能留下淫邪话柄。

    他选中的另一个“采补”对象是除曹端妃外最中意的女子——王宁嫔。端妃是柔媚婀娜、楚楚可人的江南秀女，宁嫔则是俏丽活泼、爽辣撩人的北国佳人。她初入宫时曾被嘉靖宠幸了一段时日，但因性情刚硬、好强善妒，颇有几分当年陈皇后的影子，令嘉靖心生厌恶，便将她冷淡在一旁，也有要煞煞她性子的意思。但从欲望上讲，他心里还真是放不下这个“尤物”。不过他也知道，以王宁嫔的性格，直接让她来景仁宫与端妃一道侍寝绝无可能，她会认为是淫邪污秽的奇耻大辱而以死抗争。所以，嘉靖对崔文耳提面命：先以看戏为由把宁嫔请到景仁宫，再在用晚膳时在为宁嫔准备的酒壶中放入春药“秃鸡散”，并倒入蛤蚧浸泡一年以上的“媚酒”。待到药力、酒力发作，无论嘉靖想做什么，她也得身不由己地乖乖就范了！

    ……神龙如脱缰野马在乌云电闪中飞腾，他双手尽力紧紧抱住龙颈，双腿拼命缠住龙体，好让自己不从龙身上脱离、坠落下去。但龙的扭曲与摆动太过剧烈，而且它的身体在雷鸣和暴雨中显得那么冰冷湿滑，使得他的搂抱变得那么艰难而勉强。随着一个猛烈翻动，他被甩离龙身，坠入黑云之中。周围漆黑如墨，他感觉自己只是不停地下坠、下坠，直坠向无底深渊！……

    当嘉靖从崔文嘴里比较完整地知晓嘉靖二十一年（1542年）十月丁寅日夜晚发生的事件时，日子已过去了半个多月。在此之前，他只知道那晚发生了谋杀案，自己是被谋杀而侥幸未死的对象，而谋杀者不仅有王宁嫔和众多宫女，竟然还有自己最宠爱的曹端妃！并且让他最为痛惜而又无可挽回的是，端妃已经与这些人一道在案发次日被万刮凌迟了！

    那晚，他把曹端妃、王宁嫔折腾得昏天黑地后，自己便身心舒爽地酣然入梦了。万籁俱寂中，杨金英、苏川药、杨玉香、邢翠莲等宫女悄然溜进寝宫，轻轻接近床榻。嘉靖睡得很沉，身子一动不动。杨金英先将一根黄丝锦绳从枕头与嘉靖颈背间的缝隙穿过去，而后打了绳结。随即，她与姚淑翠两人各执锦绳一端用力一拉，绳套在嘉靖颈项上骤然收紧，勒得他顿时喉头内“嚯嚯”作响，张嘴吐舌、眼球凸出。与此同时，其她宫女一拥而上，摁腿的摁腿，摁胳膊的摁胳膊，压身子的压身子，令嘉靖无法动弹。

    时间在剧烈的行动与高度的紧张中流逝，当宫女们认为过去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嘉靖窒息而死时，怪异的现实却让她们感到惊恐万状：嘉靖喉咙中仍然在发出“嚯嚯”的声响，说明他还苟延残喘地活着。而且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无论宫女如何下死力勒紧绳子，这种声响却依然故我地存在着。

    宫女们的精神终于崩溃了。在她们心目中皇上是真龙天子，与肉眼凡胎的草民百姓有天壤之别，这是自幼就被种植在她们心灵中的虔诚崇拜。若不是有刻骨仇恨作为驱使动力，她们怎敢有这种冒犯天颜的疯狂举动？！然而眼下的状况说明，真龙天子有神佛护佑，她们这些弱女子是不可能将其置于死地的！

    此时，更加始料未及的情况发生了：只听外面忽然人声嘈杂鼎沸，由远而近——显然，谋刺之事败露，搭救皇上性命的人们已经迫近！这使得本已开始失去信心的宫女们没有了查看情况的时间和愿望，她们纷纷跳下床榻，四散躲避。

    原来，宫女中有个叫张金莲的，在行刺开始前因恐惧改变了主意，故意落在最后面，并借着夜色离开队伍，出景仁宫跑到坤宁宫，向方皇后告发了一切。方皇后闻听惊骇得险些昏厥，急忙带人向景仁宫赶来。进宫后，她命人搜捕行刺嫌犯，不许漏掉一个，自己则急忙来到嘉靖卧榻前察看情况。眼前的情景令她魂飞魄散：昏暗摇曳的烛光下，嘉靖呈“大”字形仰卧，张口吐舌、眼珠鼓凸，脖子上勒着一根锦绳，整体看上去就像一具刚从房梁上被放下来的吊死鬼！

    方皇后稳稳心神，壮着胆子把手指背贴近嘉靖鼻孔，竟然感觉到了微弱气息！——人还活着！她惊喜万分，又低头靠近嘉靖鼻口，屏息谛听，这次，她听到了“嚯嚯”的艰难喘息声。她顾不上去擦夺眶而出的泪水，忙伸手去松丈夫颈项上的绳套，这又使她立刻发现，绳套被系了个死结！

    各位看客，小可书中代言：这个被打死了的绳结就是嘉靖能够侥幸逃过一劫的原因！当杨金英将黄丝锦绳从枕头与嘉靖颈背间的缝隙穿过去后，本该把绳子交叉系一次即可，这样宫女拉住绳子两端一勒，嘉靖就得毫无悬念地身归那世去了。然而由于高度紧张与慌乱，杨金英竟然是把绳子交叉系了两次！于是，当她们勒紧绳套时，起初绳套的确勒住了嘉靖的脖子，并嵌入皮肤不少，把嘉靖勒得几乎窒息。但事情就是这么凑巧，绳套的勒紧程度就在“几乎”的尺度上停滞不前了，无论宫女们再怎么努力，绳套也“不肯”再勒紧一丝一毫。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注：引自《元史》卷二百零五《列传》九十二《哈麻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