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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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诀(18)

    2024年10月21日天气:雾

    温和的烟草味道缭绕着整间屋子,我坐在桌子前,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门外稀疏的行人。屋里没有开灯,一排大大小小的纸人安静地立在一侧的过道,眼睛上的油彩在昏暗的环境中闪着诡异的光。外面不知何时起了一阵浓厚的雾气,与这间缭绕的屋子相比并没有什么分别,只是隔了中间这一道门。

    我已经在这里坐了一天了,从黎明到黄昏。我在这一片狭小的天地里看着太阳东升西落,内心有一股归潮般的平静。我从纸人上方的架子上拿下来一罐东西,倒进面前的茶壶里。三月份的西湖龙井,这是我一直都十分喜欢喝的茶。连带着那个臭小子。我一边往壶里倒着开水,一边回忆着曾经。

    “老头!干说太费嗓子了,倒点水,有没有茶什么的!这是什么?”萧敬生拿起一旁货架上的一个罐子,那上面光秃秃的,没有任何标识。他打开盖子,拿起一小撮茶叶放到鼻尖闻了闻:“好啊老小子,放着这好东西不给我喝是吧!”我一把抢过来:“这东西一年都没多少!我都舍不得喝!”最终,在唇枪舌剑之后,我还是拿出来泡了一壶。

    “……怪不得你没调查出什么有用的线索,你要找的凶手,是一个智力跟精神都有问题的人,他与受害者素不相识,人际关系又都没有交集,而且他们二人生活的地方也都相距甚远,你想要调查当然无从下手了。”

    “……我就不问你为什么知道他精神有问题了,说了我也弄不明白,能不能告诉我,现在他人在哪里。”“等我一下。”我摆弄着手里的几枚钱币。大约一刻钟左右,我抬起头:“事发地向东北走,十里左右,有一座过车的小桥,在小桥的桥洞里,他应该就在那里。去的时候小心,他手里还有凶器。”

    等我再倒上一杯龙井的时候,那小子已经没了踪影,只剩下门上的风铃,摇曳着发出清脆的响声。

    “哼!毛头小子!”我摇摇头,吹着茶水的热气,小心地抿了一口。

    当天晚上,那个精神病就被缉拿归案。他在桥洞被捕时,脖子下还枕着那把带血的铁锹。这些,都是后来萧敬生又来到我这里时,亲口对我讲的。如果不是走投无路或者特别严重紧急的案子,他基本是不会来我这里的。按照他的话来说,我这里就像是他的作弊按钮,不到万不得已,他是绝对不会向我求助的。

    我慢慢地品着茶,清香的液体沿着我的喉咙顺流而下,那股沁人心脾的味道又随着呼吸充斥进我的鼻腔。真是好茶。可惜,我再也没有与之共饮的人了。我端着茶杯,孤零零地坐在黑暗里,享受着人生最后的一个下午。

    这个小店陪我走过了三十多年的时光,我恋恋不舍地看着周围的一切。过了今晚,它就要伴随着一场熊熊的烈火,同我一起到达黄泉的彼岸。

    对于徐鹤清与萧敬生之间,我一直很难做出抉择。一边,是曾经救过我命的亲哥哥;另一边,是我待之视若己出的萧敬生。我这一辈子,没有什么风雨同舟,一起生活的伴侣。我见识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在海上旭日升起时的山盟海誓,也可以在黄昏变成被海浪冲走的细沙。我对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并不感兴趣,对于哥哥而言,我其实很难体会到他的心情。

    四十多年前,我们在下山之时遇到了那个在菜市场卖菜的李翠莲。在那之后的一段日子里,哥哥一直都流连忘返。以至于为了了解她,甚至偷偷地使用八字和梅花易数来了解她的来历。师父以前曾经告诫过,不要用所学的本领来达成自己的私欲。所谓种下什么因,就会得什么果。我当初也和他这么说过,但那时大家血气方刚,他哪里肯听。现在看来,师父当年说的话,真的是一语成谶了。

    就在我们见识到大城市的人心险恶,准备回到当初的乡下的时候,那个血腥的结局,早已在那里等待着他。李翠莲的离世让徐鹤清备受打击,那段时间他犹如行尸走肉一般,呆在一间破房子里闭门不出。我看在眼里,却也无能为力。

    不知过了多久,在一个阴暗的清晨,徐鹤清打开了屋子的门。当时我正在院子扫地,看到他呆呆地站在院子里,头发多日未洗,青色的胡茬爬满了脸颊。他瞟了我一眼,然后挎起自己的布包推开院子的大门,沿着小路逐渐消失在尽头。

    “透透气也好。”我当时并没有在意,继续扫着院子里的落叶。直到第二天傍晚时分,他才从外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些泥土。我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但是他没说,我也就没问。

    一天之后,整个村子都在传在后山上死了三个人的事情。据说那三个人是十里八村有名的流氓,仗着家里有点势力,十几年里为非作歹,有不少的黄花闺女还被他们糟蹋过。可是他们家大势大,每次都是花点钱最后不了了之,大家伙对这帮人早已是深恶痛绝。

    他们三个人的尸体是被清晨上山采蘑菇的农民发现的,当时把那人吓了个半死。因为那三个人的死状极为恐怖,没有一个全尸,破碎的胳膊,腿什么的在那片山沟沟里被扔的到处都是,那一小片土地已经被他们的血染成一片暗红。他们脸上的五官挤在一起,好像是生前看到了什么非常恐怖的东西。

    村里面的传言很快便像长了翅膀一般飞到了村里的各个角落,连不远处的县里都已经有所耳闻。我在市场听着这些人添油加醋地大肆宣扬,不由得想起了那天满身泥土的哥哥。

    很快,县里的警察就赶了过来,把尸体拉回去以后就开始在村里挨家挨户地走访,然而得到的线索却微乎其微。那年头摄像头都还没有普及,而且这种命案又发生在这种穷乡僻壤,侦破的难度可想而知。而且在走访的过程中,他们得到的供词几乎都大差不差。几乎所有的村民都对这三个人的死表示拍手称快,都说这是他们应得的报应。

    在进一步的调查之后,警察发现村民们要么没有作案动机,要么就有不在场证明,而且那些死者从状态上来看,如果没有大型机械的辅助的话,光凭人力是无法做到那种惨绝人寰的程度的。最后,这桩案件被定性为来自山里野兽的袭击,就这样草草地结了案。

    “那三个人,或许真的是出自哥哥的手笔。”我坐在窗前,看着天上的圆月,心里这样想着。但是我并不准备大义灭亲,因为在每个人的心里,都有自己朴素的价值观念。那三个人在当地无恶不作,到处欺压百姓,已经为祸一方。当初我和哥哥初来乍到这里的时候,也曾经被他们找过麻烦,碍于他们在当地的势力以及师父曾教导我们要低调处事的原则,我们只得忍让。而现在,他们的结局让百姓们喜闻乐见,这又何尝不是做了一件替天行道的好事呢?

    杯子里的茶水已经冷了,我拿起来,倒在了地上,随后又烧了一壶水。

    就在昨天,店里来了一位让我惊掉下巴的客人。昨天我在店里收拾一些东西,打从门外走进来一个人。这段时间,萧敬生是不会来的,所以我并不担心会有被他发现的风险。在来人走近了之后,我隐藏在墨镜之后的眼睛,流露出了无比的震惊。

    这是一个中年女人,她走进店里,眼睛到处张望着。“请问,咱们这里,有卖骨灰盒吗?”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中年妇女,依然沉浸在震惊当中,竟然忘了回答她说的话。

    “您好?”她又伸出手,在我的眼前晃了晃。

    我终于回过神来,脸上又挂起了职业的笑容:“您好,有的,请问您需要什么样的呢?”那个妇女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就一个差不多的应该就可以吧!是这样的,我的丈夫在六年前去世了,之后过了一年我把他埋在了一处公墓,然后我就跟儿子去了外地生活,想着等到了那边安顿好了之后再把他迁过去。谁曾想遇到了这好几年的疫情,没办法这事就只能拖着了,然后就一直拖到了现在。我这次回来就是给他迁一下坟,顺便再给他换一个骨灰盒。”

    我看着眼前的这个妇人,她的眉眼之间,与当初的那个李翠莲是何其的相像!

    “这个……大妹子啊,迁坟的这个事,得选一个合适的日子啊,还得选一处好点的风水。这些,你都了解过吗?”

    她瞪着大眼睛,摇了摇头:“日子我倒是选了,只是这个风水什么的,我还真不太了解。主要是我时间也比较有限,这两边来回跑的,没那么多精力。”我冲她摇了摇手指头:“下葬选择好的的风水可是非常重要的事,如果把您的丈夫安葬在什么荒郊野地,风水极差的地方的话。会对您的子孙后代都产生非常不好的影响。人死为大,这种事,不得不慎重啊!”

    “那,先生您可以帮我看看风水吗?”她带着希冀的语气。“去你说的外地帮你看看吗?”她点了点头。“去外地的话……那这个成本……可是有点高了。”我掐着手指头装模作样的算着。“没关系,贵点就贵点了,我丈夫生前就没享过多大的福,我可不想他到了下面之后也一样遭罪。”

    “那成,既然您这么大方,那就留个姓名跟联系方式吧!我会挑个时间同您联系的,请保持电话畅通。”我递给了她一张纸和笔。那妇人在纸上刷刷写了一行字,然后交到了我的手里。

    “李翠兰,地址:长河市五丰区海琴佳苑小区,联系电话:184XXXX2034。”

    “这名字挺好听的,冒昧问一下,您应该有很多姐妹吧!”我走到放着玻璃棺材的里屋,寻找着什么东西。“为什么这么说呢?”李翠兰打量着店里的陈设,随口回了一句。“有兰花,那也就应该有菊花,莲花,或者梅花什么的啊!所以我才这么好奇问了一下。”我从里屋出来,拿出来一个盒子,放在桌子上。

    “唉,没错,我们家以前确实有一个,是我的姐姐,不过在她四十多年以前就去世了。名字跟你猜的一样,叫李翠莲。”

    她果然就是李翠莲的妹妹!我平复着心里的惊讶,把手中的盒子递给她:“这是黄花梨木的骨灰盒,已经算是非常不错的了,您的丈夫有您这样的妻子,真是他的福份啊!”她只是笑着摇了摇头:“哪里的话啊,是我沾了他的福气才是。如果,那也能算作是福气的话……”说到这,李翠兰不禁发出一声叹息。

    “多少钱?”她抱着手里的骨灰盒问道。“这个盒子,您拿走吧,就当作本店赠送,等到后续联系您迁坟的时候,我们再谈价钱。”

    在一阵连连的道谢过后,我把李翠兰送出了纸扎店。“这件事,如果告诉徐鹤清的话,他会作何感想呢?”我在里面看着李翠兰离去的背影,一个明确的想法在我的脑中逐渐萌发。

    我把那罐龙井放回了原来的位置,清理好桌子,看了一下外面的天色。差不多该来了,我把这里布置成萧敬生之前来过时的样子。随后念动了隐身咒。

    “废什么话!吃饱了吧!吃饱了滚蛋!”门外传来了一阵嘈杂的声音,看来是到了。我屏气凝神,看着萧敬生打开门走了进来。“啪!”地一声,店里的灯被打开了,他走到从前面走到里屋,挪开棺材上的盖子,把一个坛子放到了里面。然后又出来巡视了一圈,随后拿下了我放在货架上的罐子,拿了两只茶杯放在桌上。

    “这臭小子,比我还熟悉这里!”我看着他熟练地忙活着这一切,随后店里的大门又被推开,是徐鹤清走了进来。

    他们坐在桌上,慢慢地品着眼前的茶,屋子里早已弥漫了一股肃杀的气息。

    “好了,不要废话了,翠莲呢?在哪里,交出来,你我两清。”“抱你是抱不走了,你可以端走。”

    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过后,这间不大的纸扎店,已经变成了一个随时都会爆炸的火药桶。

    “你杀了她……不可原谅!”徐鹤清拿着枪,对着面前的萧敬生。就在他扣动扳机的千钧一发之际,我一瞬间握住了他的胳膊,那颗已经发射出去的子弹虽然发生了偏移,但仍然命中了萧敬生的肺部。我的突然出现让沉浸在暴怒当中的徐鹤清瞬间清醒。

    “你怎么在这?快走吧!我要跟他同归于尽!”我连忙按住了他想要再次抬枪射击的手:“你从后门走吧,这里我来对付。我都已经活了这么久了,也够本了。”我看着哥哥,露出了凄然的微笑。

    他显然还想与我挣扎,我便直接告诉了他昨天发生的事情:“李翠莲还有个妹妹,昨天来找过我,这是她的地址跟联系方式。如果你不想有遗憾的话,就快去。”他接过我手里的纸条,脸上露出非常痛苦的表情,在不舍地看了我一眼之后,他别过头,从后门溜了出去。”

    小屋上锁的门终于被撞破,两个便衣警察冲了进来,端着手枪,看了一眼倒在血泊中的萧敬生,立马把枪口对准了我。“你,你已经被包围了!放下手里的武器,立刻缴械投降!”

    我看着这两个后生,露出了满足的笑容。我慢慢抬起了胳膊,手里的枪,正对着躺在地上的萧敬生。

    “砰!”一颗子弹正中我的眉心,我仰面直直倒了下去。“这小子,枪法真准。”

    “臭小子,咱们的缘分,到这里是真的结束了。希望那颗子弹不能要了你的命。我已经老了,脑子不中用了,只能想到牺牲自己这个下策来保全你们两个了。你们都是对我非常重要的人,我无法做到眼看着你们互相伤害彼此,那就让我来做这个终止这一切的人吧!”

    在那警察后生的子弹射向我的一瞬间,我丢出了藏在袖子里的煤油打火机,那一屋子的纸人,也在一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这家开了三十多年的纸扎店,也随着我的离去,化为了一片灰烬。

    “给我上坟的时候,帮我带一壶龙井。记住,要三月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