交易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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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渊(17)

    2024年10月21日天气:雾

    已经是深秋时节了,刚出了医院的大门,一股凛冽的风迎面吹来,让我下意识地竖起了领子。不知何时这里起了一阵朦胧的雾气,几十米之外,白茫茫的一片。我加快了行进的步伐,身影消失在这茫茫的雾气之中。

    今天,我是来同母亲告别的。我要用我这所剩不多的时日,去了结一件悬而未决的事情。

    那股消毒水的味道依然残留在我的鼻腔,久久不能散去。医院,永远都是一个充满遗憾和悲痛的地方。母亲瘦了很多,但是精神状态看上去要比之前好上不少,我们坐在一起说了很久的话。无外乎是关于我的工作,生活,还有那一直唠叨了很多年的找对象的问题。以往的话我都没怎么放在心上,然而今天,我却听得格外认真。为什么人总要等到失去,或者即将失去时,才会想起来珍惜呢?我难得地坐在母亲的床边,握着她的手哄着她入睡。一如她在年轻时,怀里抱着我哄着我睡着时一样。

    “……希望我的女儿,皮肤像雪一样白,嘴唇像鲜血那样红,头发像乌木窗一样黑……”

    萦绕在耳边的白雪公主的故事,时间一晃已经过去了近四十年。我小心翼翼抽出了母亲握着的手,来到窗边,沉默地注视着这座我生活了很久的城市。临走时,我又回头望了一眼正在熟睡中的母亲,转身之间,落下了一滴清泪。

    山里的叶子已经开始凋落,我艰难地走在山林之中,脚下干枯的叶子发出细碎的响声。我点了一支烟,坐在徐鹤清的墓碑上。

    “老徐头,你说你这么好的一人,怎么有这么一混蛋的哥哥?为了个女人,看那架势要是时间充足的话都要拉上全世界陪葬了。一个到处都是老头老太太的世界……啧,想想都可怕。按说,这应该是你的家事啊,现在可倒好,你是走的一了百了,留下我处理这一堆烂摊子事。不过也用等太久,爷们儿过了今晚,就带着你哥哥去下面找你,到时候再找一个人,咱几个凑一桌麻将呗!”我抚摸着一旁的墓碑,嘴里不断地念叨着。

    “行了!跟你磨叽半天了,该往回走了。”我拍了拍屁股,起身往回赶。“如果有来生的话,希望还能让我遇见你。”我回过头,看着徐鹤明的墓碑,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走了大概有十分钟,我看到了一条小溪,湍急的水流冲刷着碎石,发出哗哗的响声。这山间的泉水,永远都是那么清澈。

    就在我停留之际,一缕袅袅的炊烟划过我的鼻尖,我顺着痕迹望去,那座别墅赫然矗立在我的眼前。我想起来了,几天之前,我来到这里埋葬徐鹤明的时候看到过这里坐落的建筑。当时,还有两个老头子在门口下棋。

    我看了看表,距离晚间还有些时间。出于好奇,我还是顺着那缕炊烟走了上去。我想知道,在那里居住的,究竟是什么人。十分钟左右,我站在了这座别墅的门口。“世外家园,老年人活动中心。”几个烫金大字挂在门上,与这座哥特式建筑比起来,这几个文字显然让人觉得有些文不对题。毕竟,哪个古堡里面不会住着一只神秘的吸血鬼呢?

    院里支起了一口大锅,一个年轻女人正弯着身子在锅前忙碌着。还有几个人正在忙着给桌子铺上一层波西米亚风格的桌布,随后端上了水果,点心等一些餐前食品。

    “即使是养老院,也要自给自足吗?”我抬了抬眉毛,站在门外安静地看着。栅栏上的红辣椒格外地醒目。很快,几个聊天的老头就注意到了我,他们带着好奇的目光走到了门口,打量着在外面呆呆站着的我。

    “请问你是?”“啊,爬山的,只是碰巧路过这里。没打扰到你们吧?”我随便应付了两句。“哪里的话!吃了没?没吃的话进来吃点!谈不上多丰富,但该有的咱这都有!”一个看上去腿脚有些不太好的老头热情洋溢地邀请我到里面去坐坐。

    再三推辞下,我依然架不住盛情难却,跟随着他们一同进入了这座别墅的领地。桌子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食物,仍然不时地有人把刚出锅的菜肴端上来。一圈老人围坐在一桌,这种热闹的氛围我只有在小时候过年的时候才经历过。

    “老林!往那边串点!腾个地儿!来客人了没看见!”那个跛脚老头拿了一把凳子,让刚才的那个人往边上挪了挪。

    “略备薄宴,还请不要见外。”他端起一杯果酒,冲我比划了一下。“哪里哪里!是我打扰了才是。”我连忙端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

    “对了,忘了自我介绍了,我叫柯林,是这栋房子的主人。这些人,都是我的朋友。”我看着他们,礼貌地点头。“好了,菜都做好了,开饭吧!”刚刚在灶台忙活的女人端着一盆菜走了过来,放在桌子的正中央。

    “隆重介绍一下,这位,是我的夫人,李静珊。”那个年轻的女人看着我,致以友好的微笑。我看了一下那个女人,又不自然地瞟了一眼一旁年迈的柯林。他注意到了我的动作,并没有介意,只是微微一笑拿起筷子夹起面前的菜,说了一声:“有钱!”这句话惹的在场的众人一阵哄笑。倒是给我弄的有些不好意思,只得拿起酒杯以掩饰自己的尴尬。不过好在整体的氛围十分轻松,一顿晚宴,就这样在说说笑笑的时光中,很快过去了。

    “多谢各位的款待,我还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事,不得不先走一步,以后有机会,一定拿着礼物再登门拜访!”我对着他们微微抱拳,做了一个比较古老的手势。“客气什么!有时间再来玩!”柯林坐在餐桌旁,大声吆喝着。“云朗!替我送送客人!”和他对坐着的一位老人起身,迎面向我走了过来。

    “不用这么麻烦,我自己下去就好了!”我连忙对着他摆手。“就送你到门口,没事的。”那位叫云朗的老者慢悠悠地送我到门口:“从侧面下山,那里有专门修的青石台阶,要比狭窄的山路快很多。”他抬了抬胳膊,对我指点道。“多谢!”我做了个揖。他摆了摆手,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慈祥笑容:“回去的路上慢点。”“其实,我有件事挺好奇的。咱们这养老院,看上去有将近二十个人了吧!为什么没请护工呢?”我看着他,说出了心里的疑问。

    那老头听见我这么一说,明显有些愣住了,随后浑浊的双眼瞬间透出了一丝明亮的光:“对啊!我怎么没想到呢!谢谢你!年轻人!”随后,我注意到他回去的步伐明显加快了很多,像是一个得到了新玩具的孩子一样。

    “真是奇怪的一群人。”我摇摇头,带着一丝莫名的笑意,缓缓走进这萦绕在山间的雾霭之中。

    喧闹嘈杂的餐馆,我坐在一个靠窗的地方,问服务员要了四个菜,外加六瓶啤酒。随后百无聊赖地挫着筷子的包装,看着窗外的车流。不一会儿,从外面进来了五个看上去比较年轻的小伙子,在前面跟服务员说着什么,有几个还在四下张望。我抬了抬手,他们便径直朝我这里走来,各自拉开椅子坐下。

    “嘿!今天萧哥请客哎!”其中一个留着寸头的小子率先开口。我点了点头:“点了几个菜,大家伙随便吃点。但别吃太饱,一会可能还有点事,再麻烦兄弟几个一趟。”“咱萧哥什么时候这么客气了?”另一个长脸的小子侧着头,狐疑地看着我。“以前的时候不都是,你,你,还有你,走跟我出去一趟!那敢情叫一个霸道!现在冷不丁弄这一出……兄弟们还真适应不了。”

    我看着他们一个个熟悉的面孔,只是笑了笑,有一种说不出的落寞。“来,大家今天喝点,但是不能多喝,一会还有事。”我起开一瓶啤酒,给旁边的人倒了一杯。

    “哎哎!头儿!这我可不敢当!我来我来!”说着,这个穿短袖的小子接过了我手里的酒瓶,倒给了下一个人。“有没有点眼力见!自己倒!”

    “萧哥,是不是有什么案子啊?”坐在我另一边的人小声冲我问道。他戴着一副眼镜,看上去文质彬彬。“嗯……算是吧。我让你带的东西,带上了吧。”“嗯,带着呢。”他拍了拍自己的腰间。“好,之后的事等吃完了饭再说。”推杯换盏之间,时间很快来到了晚上。

    “我想了一下,好像也用不到那么多人。”我站在纸扎店门口,挠了挠头。“这样吧,小张,司令,你俩留下,其他人散了吧。”“啊?这……光吃饭不干活,有点不好吧?”剩下的人纷纷愣在原地看着我。“废什么话?都吃饱了吧?吃饱了赶紧滚蛋!”“好嘞!对劲了!”

    凌乱的脚步散去之后,便只留下了我跟剩下的两个人。“萧哥,这么危险,只留下两个人,行吗?”那个外号叫“司令”的眼镜小子开了口。因为这个人脑子很活,在以往的行动中总是能语出惊人,出其不意,所以后来大家就给取了个“司令”这么个外号。

    “嗯,没什么大问题,带枪主要是为了应付一些突发状况。单论搏斗的话,我自己一个人就能搞定了。但是……”我停顿了一下,看了他们俩一眼:“这个人可以办到一些令人非常匪夷所思的事情,有些事我拿不准,所以才叫来你俩在门外等着,一旦有什么突发状况,立刻冲进来予以制服。必要时可以击毙!”

    “这么夸张吗?杀人犯吗?”留着寸头的小张瞪大了眼睛。“杀人犯……”我苦笑了一下:“说实话,我不知道他算不算是。”“这玩意还有算不算的?”小张听到这更迷惑了。“有些事一时半会儿跟你解释也说不清楚,等有时间了……别说话!往后!”

    随着远处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向这里靠近,我立刻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我先进去,你俩在门外守着,如果听到里面有什么过大的动静,立马冲进来把嫌疑犯制服,明白了吗!”“收到!”我趁着远处的来人没注意,一个闪身溜进了纸扎店。

    屋子里很黑,我熟练地在墙边找到灯的开关按了一下,屋子里顿时亮起了清冷朦胧的灯光。这种低瓦数的节能灯他用了将近二十年,每次一进来都给人一股什么都看不清的错觉。这种小家子气真的一点都不像他的哥哥,为了复活他的爱人不惜花掉天量的金钱来夺取人的寿命。这兄弟俩的性格真的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我摸着眼前的这个玻璃棺材,顺手从一旁的架子上取下来一个坛子,我小心翼翼地掀开盖子,将手里的坛子放了进去。这个坛子里面装着的,是李翠莲的骨灰。

    那天从徐鹤清的老宅处理完现场之后,李翠莲的尸体就被拉到火葬场火化了。其实当时我也想将徐鹤明一同给火化的,但是他在死前一再强调要我土葬,我只好遵循他的遗愿,把他埋在了那个他曾经跟我说过的风水宝地。

    刚刚做好这一切后,纸扎店的门就被推开了,门上的风铃摇曳作响。我盯着眼前的来人,下意识握紧了手。

    那个青年双手放在背后,在这片不大的前厅中来回踱着步。他看着桌上放着的两杯茶,突然笑了起来:“看起来,你比我还熟悉这里哈!”我没有理会他的嘲讽,同他比了个手势:“刚泡好的,尝尝?”他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桌上的茶,然后坐了下来,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西湖龙井,还是三月份的。啧,这小子还是挺会享受。”他咂么咂么嘴,然后晃了晃脑袋。此间神态完全不像是看上去的青年人。当然了,现在坐在我面前的,是那个已经将近七十岁的徐鹤清!”

    “不怕我下毒吗?”我盯着他。“这么好的茶,下了毒可惜了。你,不是那样的人。”他放下手里的茶杯,双眼直直地看着我:“好了,不要废话了,翠莲呢?在哪里,交出来,你我两清。”我能够看出他眼里的不耐烦。

    “就在后面的屋里,跟我来吧。”我站起身,朝屋里走去。徐鹤清也站起来,跟在我的身后。走到棺材面前,我突然转过身,把棺材挡在身后看着徐鹤清:“抱,你是抱不走了,你可以端走。”

    “你是什么意思?”徐鹤清的吐字变得缓慢,目光也越来越锐利,他一把推开挡在棺材前面的我,朝里面看了一眼。我默默地锁上了小屋的门。

    一阵撕心裂肺的嚎叫响彻这片郊外的上空。大门外的风铃发出剧烈的响声。是小张跟司令他们冲了进来,但现在还不是时候。趁着徐鹤清在棺材前呐喊的时候,我偷偷地从腰间抽出了配枪,隐秘地放在了背后的桌子上。

    “警察小子,你不要欺人太甚了!”失去理智的徐鹤清张牙舞爪,发了疯一般向我冲来,我一个闪身躲了过去。门外传来阵阵大力的敲门声和焦急的声音:“头儿!头儿!发生什么事了!别着急,我们马上冲进去!”小屋的门被我锁上了,他们一时半会还进不来。

    我看着眼前怒发冲冠的徐鹤清,双手向腰间摸去,但摸了半天也没摸到什么。我的眼神向桌子上看过去,那把手枪,正安静地躺在桌子上。徐鹤清顺着我的眼神,自然也看到了我放在桌子上的手枪。在我俩对视了一眼之后,我们不约而同地扑向了桌子。我的速度当然没有他快,不出意料地,他拿起了手枪,枪口对准了我。

    “你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你毁了我这辈子的期望!你杀了我最爱的人!你该死!”他拿着手枪的手在剧烈地颤抖,眼里的怒火喷薄欲出。

    “清醒一点吧,她早就已经死了。”“你放屁!我为了她不仅出卖了我的灵魂,不惜背叛了自己的师父,甚至连最亲的弟弟都跟我断绝了联系,到头来你却将我所做的一切全都付之一炬?不可原谅……”他瞪着通红的双眼,对我缓缓摇了摇头。

    随着一声枪响,我仰面倒了下去。那一瞬间,时间仿佛都变慢了,嘈杂的声音在那一瞬间全都消失不见了。我能够听得见自己的心跳,能够感受到血液在自己的血管中流动的声音。恍惚间,我似乎看到了母亲那张年轻的脸,还有我自己小时候的样子。我们在公园的草地上愉快地追逐着,身边都是些模糊的影子。我带着一丝笑容,意识开始逐渐模糊。

    徐鹤清这种人,是没有办法用常规的手段抓捕归案的,但是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他继续危害着世间的人。在他对我用了逆生转禄符之后,这个想法便在我的脑海中产生了。我将用我这所剩不多的时间,拉上徐鹤清与我一同奔赴黄泉。

    我的意识已经开始渐渐涣散了,我能感觉得到,我的血液正在慢慢染红这片地面。我的身子被人慢慢抬了起来,似乎有人在大声地叫着我的名字。是黄泉的引路人,来这里接我了吗?连思考,现在都已经无法继续了。罢了,我这一生,其实也算过得挺好的。

    “爸,我来找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