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小黑
她一定是快要死了。
雪儿在发烧,颊上晕红一片,很是虚弱无力的样子。
细细想,她那天总共就吃过一顿饭,其余时候一直专心挖地道,对于一个连锄头都举不起来的稚童来说,无异于愚公移山。
而这段时间她一直半饥半饱的,原是已经习惯了,只是日子久了,身子比以前虚弱,再加上晚上一顿折腾,便病倒了。
她昏沉沉的,一会儿冷得蜷缩成一团,一会儿又热得满头大汗,整个人睡得浑浑噩噩的不安稳,怪梦一个接着一个。
梦里头尽是些诡异恐怖的东西。
夜幕笼罩下空阔无际的雪原,全身覆着一层透明的冰、血淋淋没有脑袋的亚当,循着血腥气而来的雪狼,悠长诡异的嚎叫回荡于旷野,雪幕中蓝莹莹的眼睛......
恐惧令她几乎窒息,她哭不出声,也说不出话,只是拼尽全力地想要逃。
一抬脚,整个人仿佛又绊到了什么,身子软绵绵地飞出去,待落下趴到地上,懵懵懂懂的抬眼,发现自己又回到了谢府。
谢天谢地,紧随于身后的雪狼嚎叫悄然退去。
眼前已是初夏的夜晚。
正如同曾经的一个个夜晚,夜色清幽,蛐蛐悠长的鸣叫,无人打理而疯狂生长的花木,在空寂无人的院中投下斑驳陆离的影。
沿着曲折蜿蜒的回廊,那个茕茕孑立的小小身形,穿过婆娑的竹色,来到荷花池畔。
天幕四垂,墨蓝色的苍穹下悬挂一轮明月,满池的莲叶间,点缀着几支的粉荷......
正是她记忆中的花园,一切却仿佛凝滞。
静得没有一丝风,没有一声蛙鸣,更没有来自围墙外的人世喧嚣。
她的身体变得好像很轻,足尖一点,只纵身一跃,她的整个人就已经随心所欲地掠到池水中央的莲叶之上。
她的身体又变得好像很小,再一跃,好像一只小小的蝴蝶,她已钻入荷花,然后整个人以荷瓣为榻,头上脚下地倾斜着躺下,在弥漫的荷香中,静静凝望夜空。
一个人躺着很惬意的时候,通常会浮想联翩。
她思索的问题宏大,包括这是哪个宇宙,这个宇宙与上一个宇宙的关系是什么?
那她为何能从上一个宇宙来到这个宇宙?
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肉体消亡,而灵魂存在的奥秘便是能量守恒定律的体现吗?
不知为何,她又想起了适哥哥,随即做出如下这一番推断:她能来到这个宇宙,是缘分使然,与适哥哥的缘分。
这个理由实在太妙,于是她开始异想天开。
等到十五岁就可以嫁给适哥哥,这一生一世都也不分离,他们还会生养好些孩子,第一个最好是男孩,那个男孩......
一个只有四岁的女孩子想这些是不是很傻?
不知过了多久,能惊醒梦中人的,自然是未来婆婆,“唉,别说一生一世了,现在第一眼就黄了,这该咋办?”
为什么见到适哥哥的那一刻,就喜欢他,而女主人第一眼见到她,就厌恶她?!
她懊恼,见到女主人的时候,为何不能像条哈巴狗一样摇着尾巴上前,不论面对的是冷眼还是冷屁股,都能厚颜无耻地贴上去撒娇卖萌,以讨得女主人的欢心?
要知道,她自言自语道:“尊严对无家可归的你来说,只是遥不可及的奢侈品!”
她又想到家人,如果有家、不是身份卑贱的流浪儿,适哥哥的母亲,也许就能接受她?!
于是她开始寻思家人到底犯了什么罪,是否还活着,如果活着,他们又在哪里,如果能找到他们,就再也不用寄人篱下……
孤零零的她,内心是多么渴望有个家,渴望过上有父亲疼有母亲爱的幸福日子啊!
这些日子里,整座谢府,尤其是父亲的书房,成为她的探索乐园。
书房内的桌椅陈设,俱是简朴。
却有三多:书多,画多,奇奇怪怪的物件多。
她的目光时时流连于案上父亲曾经夜读的书册,她也时时驻足于案前的海棠图前。
海棠图是父亲所作,春光明耀中,柳絮轻舞,海棠葳蕤,一只狸猫懒洋洋地卧于海棠花簇拥中的太湖石上,双目静静凝望着画外。
这不是一只普通的狸猫,通体雪白无一丝杂色,四足却好像溅了墨汁,脚面上缀着一朵腊梅似的墨色。
与四足上的墨色梅朵相呼应,它有着一双漆黑如墨的眼睛,无论从任一方向望去,那双眼睛又好像会转动,滴溜溜地追随着人来。
对着这幅海棠狸猫图,她经常在书房里一待就一个上午。
轻声颂读着画卷边缘那行走笔豪逸的诗句,恍惚间,仿佛见到那个如同潘安宋玉般颀秀俊朗的男人,立在书案前,提笔间挥毫泼墨,笔走龙蛇。
他就是——父亲,自号隐仙人的谢蕴。
正自遐想,晚风中忽然飘来一阵飘渺的歌声,那歌声很美,带着一种淡淡的离愁,美得令人心碎。
歌词也是她从未听过的,仿佛一位母亲正在哄怀抱里的稚童入睡,每个音节都如同泉水般轻柔而甜美。
她闭起眼睛,仿佛婴儿般睡着了,眼角却有泪珠一滴滴滚落。
泪水迷蒙间,她感觉暗夜似忽然亮了起来。
张开眼,天上的圆月好像来到跟前,触手可及,明晃晃的月光里,一个人正慢慢地走出来。
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女子。
她身上好像披着月华织就的雪色丝袍,长长地拽在雪色弥漫的月辉里,漆黑的发披散在双肩,脸色极是苍白,一双眸子却黑得发亮。
没有多余的装饰,也没有多余的颜色。
她如同碧荷般,娉娉婷婷地立于水面,足尖轻点,如飞仙般轻飘飘地,顷刻间便落在雪儿眼前。
垂目凝望着雪儿,蒙着淡淡雾气的眼眸,忽然焕发璀璨流光,她笑了。
她的笑,清澈得就像夜晚青莲上的露水,她的声音也轻柔得像是风,黄昏时吹动远山上池水的春风。
“我的孩子,我终于找到你了。”
雪儿张大了嘴,下巴都合不拢了,怔了怔,伸手挠了挠脑袋,终于道:“母亲?”
女子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点了点头。
“我睡了一觉,把很多事情都忘记了,你能不能跟我说说过去的事情,譬如,我家还有谁,他们都在哪里,我怎么才能找到他们,还有,我、我想知道关于适哥哥的事,他为什么对莘儿那么好?是因为他喜欢莘儿吗?”
虽然才是第一次见到母亲,可雪儿却莫名地喜欢她,想要亲近她。
“我的孩子,你受苦了。”母亲立刻伸出双臂,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尽管她的身体纤弱而苍白,她的怀抱却异常温暖,雪儿动也不动地猫在她的胸口,这一刻,幸福得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这就是妈妈的感觉。
母亲宠溺地笑着,纤细的指尖,轻柔地抚着她的头她的脸。
轻声叙说着她对雪儿的思念,担忧,然后告诉雪儿,除了父母亲,她还有个哥哥。
“哥哥在哪?”
“他已经十岁了,很聪明很能干,他能够照顾好自己,妈妈心里最担心的便是你,你还那么小......”
说着,母亲再次潸然泪下。
雪儿扑上去抱着母亲痛哭流涕,母女两个泪眼对泪眼,呜呜咽咽地哭着。
忽然听得远处传来一声鸡鸣,母亲抬起头,看了看东方微明的天际线,往她手里塞了样东西,嘱咐:“适儿坚毅稳重,是可以托付终身之人,以后,你就跟适哥哥在一起,他会护着你的。”
“可是,娘,我想要跟你们在一起。”
“我的孩子,我也不想跟你分开,可是,”她忽然苍白了脸,目中似有泪光闪烁,唇角闪过一抹决然,“等找到你爹,报了仇,我们一家还会团圆的,你等着爹娘。”
雪儿怔住,“阿娘,究竟什么事情?告诉雪儿,雪儿也能帮你!”
母亲却没有多说,紧紧抱了抱她后便将她推开,曼声催促着:“走吧,赶紧回去,晚了就再也见不到你的适哥哥了。”
“可是......”雪儿拽住母亲的衣袖道:“这里才是我的家,阿娘,你别走,跟莘儿在一起。”
“去吧,”母亲已噙着泪掠开,“此处不宜久留,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我也就安心了。”
“阿娘,”雪儿仰起脖子,朝渐远去的母亲挥了挥手,大声问:“以后我怎么才能找到娘?”
没有回答。
母亲的身体就好像雾气般,渐而散开渐而透明,顷刻便融于清辉里,只有句句叮咛随风飘来,“莘儿,一定要好好活着,只有活着才有希望,等你长大了,一定要去找你哥哥,他叫谢昭。”
雪儿噙着泪,直起身想要追出去,脚下却有什么死命地缠住她......
凌乱扑腾间,她蓦地醒来。
已是清晨。
极简陋的木屋,晨光自木头间的缝隙透入,地方并不十分窄小,却只有一床、一桌、一椅,愈发显得四壁萧然,空洞寂寞。
“嘭”一声,门开了,一个八九岁的男孩子,手上捧着个粗陶碗,迈着欢快的步子自屋外走进来。
雪儿吃惊地坐起,瞪着这个脸比锅底还要黑的家伙,就见他傻呵呵地裂开嘴,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朝自己傻笑道:“你终于醒了。”
“我睡了很长时间?”
“很长,从我在路边捡到你的时候算起,已有三天三夜。”
“路边?”
“城南,”他已在床边坐下,熟稔自然,好像是他的床,“那里距离乱坟岗不远。”
他的话音未落,雪儿已面色苍白若死灰。
她怔怔坐着,心里头仿佛忽然压了块巨石,一种被世人抛弃的悲愤凄凉自心底升起,母亲走了,适哥哥也不要她了,这个世界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再在意她……
没有伸手去接黑小哥递过来的鸡汤。
尽管昏睡许久的她已饿极,那种从未体验过的饥饿感让她全身冒冷汗,手足软弱无力。
尽管那碗鸡汤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直把她全身每一个细胞都吊起,可是她竟然半点都吃不下。
她颓然躺下,好像将死之人缓缓再看了一眼这个世界——黝黑廋削的小哥,四壁萧然的屋子,木窗格外,传来阵阵犬吠鸡鸣......
世界依旧生机勃勃,多她一个不多,少她一个不少,而她,曾经费尽心思地想活,现在伤心难过的只想一心求死。
有时死的确比艰难的活下去要容易得多!
她面容苍白,透着凄冷晦暗的神色,紧闭双目,以决绝的口吻道:“谢谢你救了我,可是也许我死了更好,这样大家都轻省。你自己吃吧,不要再浪费在我身上,我死了以后,还要再麻烦你,将我送到长安城大兴善寺对面靖安坊的谢府,把我放在后院的莲花池里,我活着没法报答你,死了一定会感激你、保佑你。”
说着,尽管她已视死如归,尽管她自认为对这个世界再无可留念之人可留念之事,泪水还是自眼角一滴滴滚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