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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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时疫

    心里记挂着雪儿,这一夜,李适前面睡得迷迷糊糊,后半夜又睡得特别沉,以至于第二日起得较平日迟。

    自三岁起每日入宫读书以来,十年如一日,他从未晚到。

    为了赶时间,他胡乱扒了几口香菇鸡丝粥,抓起个胡饼,挎着书箱,小跑着匆匆赶往前院乘车。

    天才蒙蒙亮,时辰尚早,府门外的宽巷里没有什么行人,只停着一辆马车。

    马车是专为皇子公主出行配备。

    车身宽大,仿佛移动的豪华宫殿。

    然而这座宫殿的外观却极低调,装饰用色,诸如深栗色紫檀木雕琢的车身,门窗处垂落厚重的墨绿色锦缎车帘,把整座宫殿包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一只庞大而神秘的黑匣子,即便在飞驰电掣间,外人也难于窥探到里面的情形。

    里头舒适而考究,饰钿纹花,珠缨翠络,倚着车壁放置一排带木格的椅子。

    专为孩子们打造的红木雕花靠椅,高度刚好,椅面铺就金银线牡丹纹锦垫,脚下是厚密又柔软的波斯羊毛毯。

    李适自幼练武,肩上的书箱虽笨重,可他走起路来,腰板依旧挺得笔直,脚步简直比春风还要轻还要快,一眨眼儿,人已经掠到车前。

    车前的四匹深栗色骏马,正沐浴在初夏清晨熹微的晨光下,嘴巴吧嗒吧嗒地咀嚼着唇齿间残余的草沫。

    靠坐在车舆上的车夫半闭着眼睛,似还没有睡醒,完全没有察觉他的到来。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没有任何区别的清晨,宁静而祥和。

    车里皇子公主们,除了多才多艺的二弟总是沉迷于书册,其余通常都在打瞌睡。

    然而真实的情况是,尽管车帘和车壁都很厚实,尽管这些皇子公主晚上不睡、早上不起,他非同寻常的耳力,早已察觉里头热闹得好像赶集。

    “真的?!”

    “当然是真的!”

    ......

    李适一把掀开车帘,只见一个个小脑袋正凑合在一起,说者讲得绘声绘色、手舞足蹈,听者个个双眼放光,下巴都要合不拢了。

    可几乎就在同时,面对车门的小家伙们看到他就像见鬼一样,张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车厢里已立刻安静下来。

    就仿佛风暴席卷过、波涛汹涌的海面,忽然间静得像一潭湖水。

    只有背对车门方向的三弟,也就是说故事正说到兴头上的三弟,一拍胸脯,昂扬道:“不信晚上我带你们一道去看!”

    他的提议当然无人响应。

    方才生龙活虎的小听众们忽然间缩头缩脑,满脸欲言又止的神色。

    李适不动声色地侯在他身后。

    三弟扭头一看,立刻像弹簧一样地跳起,捂住嘴,连声音都变了,“大哥、大哥......你什么时候进来的?”

    李适微笑着,施施然于正中央一贯的长兄位置坐下,坐姿端正如松,腰板依旧挺得笔笔直,浑身透着长兄的威严。

    马车已启行。

    民以食为天,秉承节约粮食不浪费原则,他自袖中摸出那只胡饼,慢条斯理地一口口咀嚼着。

    吃完后,用丝帕擦擦唇角、擦擦手,然后抬起头来。

    他个头最高,坐在车厢正中央,不说话,仿佛皇帝临朝般居高临下,缓缓环视一周。

    这种不主动说话,却用眼光静静打量人的安静,其实是一种很有威慑力的心理战术。

    是他从皇爷爷那里学来的。

    平时见到他总是仰视,拉着他唧唧喳喳说个不停的小家伙们,一个个低垂着脑袋,小手绞着衣带,一副紧张心虚的样子。

    李适目光一扫,落在刚才胸脯拍得嘭嘭响的三弟身上,问:“老三,今儿早上太阳从西边出来,不睡觉啦?”

    三弟李偲年仅六岁,顽皮不喜读书,最崇拜武力值爆棚的大哥,仰起脖子,笑眯眯摇头。“睡觉太无趣。”

    “哦,”李适微笑,“去学堂读书呢?”

    李偲眯起眼摇晃着小脑袋,“无趣。”

    “画画呢?”

    继续摇头晃脑,“还是无趣。”

    “写字呢?”

    小脑袋快摇成了拨浪鼓,“无趣无趣,大哥,你就不能说点有趣的事情,或者人也行?”

    李适问道:“你想听什么?”

    “你的小媳妇!”

    这回轮到李适吃惊了,他不但吃惊,就连脸也红了。“什么小媳妇?”

    所有弟妹——三个皇弟,两个皇妹,包括平日里总是温文尔雅、谦虚恭敬的二弟,都仰起脖子,眨巴着八卦的眼睛,齐刷刷地盯着他看。

    好事不出门,在他眼中鸡毛蒜皮的小事,仅仅用了一个晚上,连这些个小屁孩都晓得了!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这府里的人都太闲了,晚上不睡觉么?!

    怔忪间,李适脑子里已经迅速琢磨开了。

    他思索着,面上淡淡笑了笑,心里已经有了筹谋。

    “阿偲,”他将李偲抱到腿上,道:“如果忽然有一天,你没有家,吃不饱穿不暖,你该怎么办?”

    车厢里忽然安静下来,马蹄声敲打在皇城坚硬的金砖之上,铿然作响。

    五月清晨的风,自车帘间隙钻入,竟然仿佛带了晚秋的寒意。

    习惯锦衣玉食的皇子公主们,蓦然怔住了,他们身上的衣服质地讲究,柔软精致而暖和,然而他们身上仿佛感受到那凄冷的寒意。

    李偲挠了挠脑袋,“那会儿我长大了吗?”

    “没有,你还是个小不点。”

    “我有大哥二哥呀。”

    “可是雪儿没有大哥二哥,没有父母,没有家,她才只有四岁。”

    “雪儿就是你的小媳妇?”

    李适垂下头去,低声叹息着喃喃,“不,她不是谁的小媳妇,她是雪儿,全天下最可爱最美丽最坚强的雪儿,可是她才只有四岁啊,没有家,没有亲人照顾,她活不下去的啊!”

    再抬起头来,李适的目中似有泪光,“如果没有人收留她,她就会冻死饿死,如果是你,你会眼睁睁地看着她冻死饿死吗?”

    一旁安安静静的李邈忽然道:“圣人常善救人,故无弃人;常善救物,故无弃物。大哥,我们都支持你!”

    李偲打量着他问:“不是你的小媳妇?”

    李适大笑,“当然不是!”

    李偲拍手笑嘻嘻道:“那我就可以找她玩了。”

    李适道:“你比雪儿大,雪儿初来乍到,你的霸道脾气收着点,不许欺负雪儿。”

    李偲拍着胸脯保证,“不会,以后我会护着雪儿,不准任何人欺负她!”

    要的就是这句话。

    得到众兄弟的支持,收留雪儿根本就是芝麻绿豆大点事,万一日后她的身份暴露,也有人帮着说话。

    要知道,二弟、三弟皆为王妃所出,而王妃出身博陵崔氏最尊贵的一房,且是当今深受圣人宠爱贵妃的侄女。

    就连当今太子爷,也就是李适的爷爷,为了捧贵妃娘娘的臭脚,竟然收养儿子的儿子,也就是孙子李偲为子。

    只要二弟三弟肯替雪儿说话,有四两拨千斤的奇效。

    李适抬眸望向隔着车帘外的蓝色天空,笑了,他此刻的笑,如同夏日阳光般灿烂。

    身为长子的他没有觉得不平,只要是为雪儿,让他做什么都可以,看到弟妹们都愿意接纳雪儿,他心里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在意。

    心情好时间过得飞快。

    上午的课,李适听得仔细,老师提问时,他的回答论点清晰,有理有据,还得到了老师的称赞。

    到了下午,他派回去打探消息的心腹小太监曹锦回来禀报说雪儿病了,在发烧,烧得厉害,一直在说胡话。

    那时正好课间休息,他在学堂外面的竹林里。

    一贯沉静稳重的他,立时急了,自竹椅上跳起,道:“着凉了吗?不行,回去,马上回去!”

    说着,拔腿就想往回赶,可曹锦一把拽住他,道:“不请假会被罚的!”

    他蹙眉道:“可是好端端的去请假怎么请?”

    想了想,他吩咐曹锦:“你进去说一声,就说我身体不适……”

    曹锦眼珠子一转,道:“过去公子即便发烧都坚持上课,这么多年来从未请假,现在去请假,谁信?”

    李适道:“这是什么理,人有三急,请个假算啥?”

    曹锦苦着脸劝,“这边请假还好说,那边早回去了,夫人知道你是为雪儿请假,那就麻烦了。”

    “麻烦什么?”李适蹙眉道:“雪儿病了,她人是我领进府的,我去看她,合情合理,能有什么麻烦?”

    曹锦虽说年纪不大,做奴才的,对各位主子的心思都得揣摩,又道:“你现在赶回去也没用,只能干着急,府里头有我看着,保证不误事!”

    李适思索着,想想也是,母亲那边若知晓,愈发看不惯雪儿,刚看到点希望,又要给折腾没了。

    可雪儿需要人贴身照顾,他身边服侍的都是小太监。

    他立刻道:“你去找刘太医,一定要快。玉儿那走不开,让她派个老实信得过、手脚勤快的过去服侍。”

    曹锦说好,抬脚就往太医院赶,心想这主子真是奇怪了。

    长安城里的名门闺秀多了去,从不见主子多看谁一眼,把谁放在心上,却莫名其妙地把个流浪儿领进府。

    若只是普普通通的流浪儿也就罢了,明眼人……不、就是瞎子都看得出,那个雪儿虽然年纪尚小,却出落得如同幽兰碧荷,好像画里头走出来的人,绝对不是普普通通的流浪儿。

    而这位主子对雪儿,也绝不是普普通通的可怜而已。

    初夏晌午的阳光毒得很,他尽量捡着树荫下面走,走得很快,没走一会儿,便气喘吁吁,全身大汗淋漓。

    他停下来喘口气,脑子里面忽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去西院正巧碰到玉儿捂着口鼻、慌里慌张地从屋子里出来,嘴巴里嘟囔着什么时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