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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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自由

    黑小哥将鸡汤放到小桌上,抓起这间屋子唯一的小矮凳到床前坐下,打量着一心求死的雪儿,若有所思。

    跟平日见到的女孩子不同,雪儿肤若凝脂,吹弹可破,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好像山顶天池幽深的潭水,透着与年龄不相符的高贵深沉宁静。

    那是一种不容有丝毫亵渎的高贵。

    他悄悄跟山脚村子里模样最俊俏的姑娘比了比,发现那个凶巴巴、眼珠子长在脑门顶上的村姑,站在雪儿面前,恐怕连提鞋都不配。

    屋子里忽然多了个女孩子,他略显局促,对于自己这个虽然还算整洁,却比狗窝好不了多少的陋室,心里莫名多了几分愧疚与歉意。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鼓起勇气,酝酿出隔壁老卓家大婶拉家常的八卦,尝试着开口:“喂,小、小......妹妹,哭多了眼睛会肿的,眼睛肿了就不好看了!”

    雪儿没有应。

    他又吹了吹碗中的鸡汤,啧啧赞道:“这可是我在山里打来的山鸡,跟后山头茬的春笋,最鲜美的花菇炖在一起,整整炖了两个时辰,鲜美无比,我保证你这辈子都没尝过!”

    民以食为天,美食的诱惑就是神仙都无法抗拒。

    雪儿慌忙屏住呼吸,抬手捂住口鼻。

    他几乎笑出声来,又道:“在我这你肯定不会饿死。”

    雪儿纳闷,问道:“不会饿死怎么死?”

    “当然是馋死。”

    雪儿冷哼一声,眼睛嘴巴鼻子都闭紧了,甚至憋住呼吸,须臾就已满脸通红。

    “哎,每个人都有名字,你叫啥?你若把自己闷死了,我还得把你送回去,还得在那个什么谢府后花园的莲花池畔给你立个木牌子,上面得写上你的名字,对吧?”

    雪儿不出声,也不出气。

    他继续道:“既然你不肯张开金口告诉我,我就只能在上面刻个‘哎’,或者‘哎哎’,唔,还是‘哎哎’好听,很押韵!”

    雪儿终于深吸了口气,怒道:“什么哎哎,我可不是小猫小狗。”

    “你这么白,那就叫小白兔也好了。”

    “我也不叫小白兔!”雪儿气呼呼地大声道:“哼,你怎么那么蠢,既然让你把我送到谢府,我自然姓谢。”

    “谢小白?”

    “谢若莘!”

    “啊哈,”他眼珠子一转,道:“谢府谢府,一听就是大户人家,你家里人不要你了?你脾气这么倔,难怪不讨人喜欢、被人赶出来了。”

    雪儿被他损得几乎要吐血,又开始抹眼泪。

    “哎,别别,我最害怕女人的眼泪了。”他连忙道:“你脾气不大,很温柔,你家里人不要你是他们犯傻,唔,你还有什么朋友吗?等你养好病我送你过去。”

    刹那间,雪儿的泪水好像断了线珠子落下。

    “哎哟,妈呀,我错了,打嘴打嘴,求求你别哭了。”

    发现雪儿无处可去,黑小哥反而很兴奋,拍拍胸脯,笑道:“哎呀,这有啥好哭的,我也没有家人,一个人过日子照样开开心心,你若不嫌弃,从今往后,我便是你的家人,你的朋友,你想要我做你的什么,我都举双手赞成!”

    这是什么话?!

    雪儿眉毛几乎拧作绳结,在她心里,当然只想要适哥哥做她的家人,做她的朋友。

    她并不畏惧孤独,也不惧怕死亡,然而,这个世界比孤独和死亡更为绝望的事,是被曾经深深深深信赖的人抛弃。

    她不清楚自己为何会躺在乱坟岗外,昏睡中依稀记得还在王府,靠在适哥哥温暖的怀里。

    如果能够一辈子都能靠在适哥哥怀里该是怎样的幸福?!

    可是......为什么为什么?

    难道适哥哥真的不要她了?!

    少年觑着她的脸色如同风云变幻,最后忽然间苍白得吓人,弯下腰,杵着那张黑黑脸庞对着雪儿,咧开嘴,露出那排雪白雪白、亮闪闪的牙齿,道:“我叫白虎,白玉无瑕的白,龙腾虎跃的虎,你可以唤我小白。”

    雪儿忽然睁开眼,恍惚间,眼前只有两种颜色,黑黑脸庞上点缀着亮闪闪的白,然后,这两种极致鲜明的色彩神奇地融合在一起。

    实话说,黝黑脸庞的小白非但不丑,还十分帅气。

    他的帅是那种健康英武阳刚的帅。

    三分汉人七分胡人的模样,鼻翼高挺,眼窝深陷,眼底透出一抹幽蓝,好像碧空映照下的湖泊般清澈。

    雪儿坐起身,拭去眼角的泪,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非我族类的小白,以及他那由于兴奋而发红的黑黑脸庞。

    片刻,她噗嗤笑出声来:“谢谢你救了我,小白哥哥,以后你可以唤我莘儿。”

    她没有提雪儿二字。

    雪儿只属于适哥哥,而适哥哥......

    目光投向窗外,天地间宁静而安详,没有人,没有熟悉的凡尘喧嚣,这个世界仿佛只剩下小白和她。

    几乎在同时,她骤然意识到,天地间无依无靠的谢若莘,与自力更生的小白才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从今往后,他们可以彼此依靠,互相做伴,度过漫漫人生。

    而这里也才是她的家。

    身份尊贵的适哥哥,只是一个不真实、遥不可及的华丽幻梦罢了。

    其实,这个结局,在她怯怯立于镶嵌着赤金门钉的朱红色王府大门前,就已经预感到了!

    如今梦已醒。

    小白端来山泉水让她先洗了手和脸,这才给她盛来灶上重新热过的鸡汤。

    她这辈子以及上辈子从来没用过这般粗糙的洗脸巾子,也没用过那样粗劣的自制陶碗,但捧着热鸡汤喝时,却觉得无论是汤汁还是炖在鸡汤里的蘑菇和春笋都极是香甜。

    在仿佛三百年没吃过东西,制造出一通咕噜噜、稀里哗啦的吮吸声过后,她终于满足地抬头。

    而咽着口水看着她享受美味的小白,居然也是一脸的满足。“好吃吗?”

    “好吃,这是我这辈子吃到最美味的东西!”

    “你喜欢吃,我每天都给你做。”

    雪儿有些惊讶地看着他,“你居然能做出这么美味的汤。”

    “只要有手,什么都能做!”小白不无自豪指着周围,道:“这里所有的一切,大到这所木屋子,小到盛鸡汤的粗陶碗,还有打猎用的弓箭......都是我自己做的,只要我在,想要什么都可以,保证满意。”

    小白扶起她一同走到屋外,他们已来到山坡上。

    现在已是初夏,但山里的桃花和杜鹃正开放,开在山坡上。

    面对漫山遍野的鲜花,雪儿几乎不愿意再离开这个地方了。

    她宁静安详的脸上,忽然有了无法形容的光彩,就连她的笑容,也如同蔷薇花般明媚。

    “你刚才说起的那个隔壁人家在哪?以后我可以找他们说说话。”

    视野中,他们的小木屋紧贴着崖壁搭建,孤零零地坐落于近乎垂直的陡峭悬崖下。

    屋前围小院,院子里的花草正开放,院子围着木栅栏,栅栏上爬满粉粉白白的蔷薇花。

    蔷薇花开正好,好像在屋外竖起一道高高的粉白屏障。

    不远处的山坳里有潺潺流水声传来。

    山坳的上方,也就是陡崖的另一侧,有瀑布倾泻而下,在流水下方冲出一汪碧潭。

    小白微笑着,抬手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岭,道:“翻过前面那道山梁就是。”

    雪儿张大眼睛,下巴都合不拢了,挠头道:“也就是说,住在这,想要找除你之外的人说句话,得走大半天,然后到了还没说上两句,就得往回赶。”

    小白笑眯眯道:“所以你每天都只能跟我说话,我们朝夕相对,想说多少都可以,想什么时候说都可以!”

    面对话唠小白,许久没有跟人痛痛快快说话的雪儿也开心起来。

    她放眼四望,眼前除了山便是山,便又问,“长安呢,长安在哪?”

    小白拉起她的手,沿着上山的路,引领着她朝着山顶攀去。

    她刚醒来,身体尚未恢复,走的慢,几乎是小白背着她攀上去的。

    一面走,小白将遇见她的情形捡着重要的说了一遍。

    当她终于看到心心念念的长安时,一颗心仿佛随着扑面而来的山风,飘到了云海里。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不但众山小,在如同潮水般翻涌的云海之下,那个时代最庞大最繁华最壮观的城市,已变成一片模模糊糊的灰影。

    雪儿指天苦笑,“这里离天比离长安近多了。”

    小白偏头望向她,忽然认真道:“所以,我历尽千辛万苦才将你带到山上,找来草药,守在你身边三天三夜才把你救活,答应我,这个世界没有过不了的坎,以后,你一定要开开心心的活着,不准再哭了。”

    雪儿抬眸望向远方,太阳偏到西边天际,夕阳艳丽,彩霞满天。

    那片坐落于北方龙首原上灰蒙蒙的城郭,渐次亮起斑斓灯火,好像夜空中的星子般遥远。

    那个人乃是天潢贵胄,与自己本就是天上地下,他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她低语喃喃:“我曾经怨天尤人,现在终于明白,生活中所有的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小白,谢谢你救了我,我答应你,跟过去说再见,从今往后,要像山里的生灵们一样享受快乐自由的生活。”

    ......

    可是李适这边已乱翻了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