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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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何处为家

    在清冷月辉与晦暗烛火交相映照间,榉木攒海棠花凉榻上的年轻女子,动也不动地坐着,好似一尊泥塑。

    只有指间的银针,寒芒闪耀,划过寂夜,落于刺绣竹箍中的浅碧色丝帕上。

    丝帕上纹就茶靡,她一针针绣着,星星点点,一朵又一朵,描绘出一片茶蘼若雪。

    恰如同她的生活,日复一日的重复,单调而乏味,又似这寂夜,宁静而祥和。

    这世上绝大多数人的生命,不也都跟她一般?

    夜渐深,也愈安静。

    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她忽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着光。

    几乎就在同时,侯在院里的丫鬟玉儿唤了声“郎君”,又听玉儿咋咋呼呼地嚷嚷什么“大郎有小媳妇了!”

    小媳妇?!

    她皱眉,抬起头这当儿,正好瞧见儿子的身影自窗口一晃而过。

    熟悉的脚步声渐近,已卸去那身连帽黑斗篷的李适,身着月白轻罗袍,头戴同色逍遥巾,龙章凤姿,款款而入。

    虽还只是十二三岁的少年,由于自小习武,个头甚至较比他年长些的皇子还要高大,胸有书万卷,眉宇间自然而然流露睿智、儒雅之气。

    “阿娘,”

    李适跨进门,走到如意圆桌前,斟了盅热茶,给母亲沈氏笑吟吟地奉上。

    沈氏接过茶盅,没有喝,将茶盅搁到一边,蹙眉问:“笤郎,什么小媳妇?”

    小雪儿候在门外,正扒着门边,露出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朝里面探看。

    听到母亲的问话,李适那双俊逸好看的眼眸望向雪儿,示意她进来,眼底蓄满鼓励。

    雪儿深深吸了口气,敛住心神,按照李适先前的教导,低眉垂目地走入,“噗通”跪倒在沈氏跟前。

    伏于地上行跪拜礼后,适哥哥口中善良又温柔的母亲并未吩咐她起身,雪儿于是仍旧跪着,一颗心悬到了嗓子眼儿,大气都不敢出,生怕呼出来的空气惊扰了贵人。

    这可是她人生道路上的紧要关口。

    跨过去,崭新的世界,幸福的未来,隐约可见的富贵就在眼前。

    俗话说“背靠大树好乘凉”,从此长伴于皇子李适身边,只要王府这株大树安在,她这一世将平安喜乐、衣食无忧。

    她几乎不敢去想诸多如果不的问题,如果夫人不愿意收留她,从此流落街头,年纪幼小、没有家人依靠的她,恐怕连一日都活不下去。

    惶惶间,只听适哥哥跟母亲介绍,“雪儿身世可怜,老家闹饥荒,家里人饿的饿死,病的病死,就只剩她一个了。我遇见她时,正有几个街混子欺负她,儿子实在看不过,就把她带回来了。”

    按照适哥哥的预先安排,并且在她当时想来,可怜巴巴的哭诉,察言观色,一旦夫人表现出一星半点的同情,便见机拽住她的裙角,“夫人、夫人”甜甜叫几声,事情大半就成了。

    可这世上许多事情,想想容易,可真要做起来,很难。

    尤其在此刻,女人敏锐的第六感,已从夫人居高临下睥睨的目光里,感受到了一种厌恶与疏离。

    没有刻意的讨好,刻入骨血的自尊,使她无法违背内心地对这个陌生、且隐有敌意的女人表现出超乎寻常的亲近......

    她只是跪着,由着地下的冷硬砖石硌着膝盖,阵阵酸疼愈来愈盛,咬着牙不作声,噙着泪默默等候。

    等候着命运发话。

    沈氏早在雪儿进屋时便已仔细打量过她了。

    小媳妇儿?

    哼!

    能够与适儿相配的女子,必然经过千挑万选,无论身份、教养、容貌、脾性都得是一等一的!

    如果儿子领进来的只是个不起眼的丑奴,偌大个王府,往下人房一打发,不过是添双筷子的善事,还能博个积德行善的好名声。

    可眼前的小女孩,虽然只着一袭素衣,虽然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虽然只是安安静静地跪着,看上去楚楚可怜的模样。

    却是无论在哪,只一眼便能从人丛里挑出来,再也挪不开眼的那种。

    适儿见惯了宫中打扮雍容华贵的牡丹芍药,这个雪儿,若用花来比喻,恰如同深谷幽兰,又若婷婷碧荷,无论身处何地,无论如何落魄,自然流露出清雅淡然、孤傲不容亵渎的端仪。

    若她出身高门大户,倒是与适儿相配,留下也不错。

    只不过如此低贱的身份,若留下来,将来日久生情,难免会耽误适儿的大好前程。

    一念及此,眼底悄然泌出一泊清冷,沈氏沉思着,执起茶盅啜了口,片刻后,幽幽叹息道:“唉,这两年四处饥荒,关中旱灾,京师接连大雨霖霖,水涝连连,听人说有些地方易子而食。笤郎,天下吃不上饭的百姓多不胜数,王府虽衣食不愁,也耐不住你今日救一个雪儿,明日救一个冰儿,你父王若知道了,定会怪罪,我看还是送到悲田坊去,跟坊正打个招呼,一定会照顾好她的。”

    李适面色一黯,忙在沈氏身侧坐下,为她捶背,回道:“吃不上饭的百姓是多,可我能遇到雪儿,说明有缘,儿子也是为娘考虑,我每日在宫里读书,不能陪在阿娘身边,这里实在太过冷清,阿娘,你看,雪儿年纪虽然小,却非常善良、懂事,让她陪在你身边,热热闹闹的,日子过得也适宜。”

    沈氏了解这个儿子。

    性格倔强,平日里孝敬有礼,可一旦认定了什么事儿,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她笑了笑,垂目望向仍旧跪在地上、身子挺得笔笔直的雪儿,淡然问:“你老家哪里的?”

    这种问题他们早有预备。

    雪儿回禀:“夫人,雪儿家在陇西,老家遭了饥荒,活不下去了,便随着爹娘和大哥来京都寻亲,谁曾想,阿爹在路上病逝了,大哥也失散了,到了长安,阿娘也......还好遇到、遇到公子,否则雪儿可能早就饿死了,多谢公子搭救,求夫人收留。”

    叙说这番话的时候,想着上一世由于自己任性,永永远远与父母分离,这一世一睁眼便落入这般孤苦无依的田地,她哭了。

    眼泪簌簌地往下掉着,哽咽着,没说两句,不得不停下来,跪伏在地上,伤心哭泣,夫人看不到她的脸,只能看见她稚嫩瘦小的后背上下起伏着。

    沈氏却看也不看她,手上捧着茶盅,一口一口慢悠悠地喝着茶。

    适儿是干大事的人,肯定要找身份尊贵的女子帮衬着,一时心软,将来又如何能扳倒......

    “娘,”李适急得跺脚,干脆在雪儿身侧跪下,伏在母亲腿上,殷殷求道:“阿娘,求你准了,你看,雪儿孤苦伶仃,已经够可怜了,这样好了,你若不喜欢她留在身边,儿子正需要贴心的人服侍,以后她就做我的侍女,不会给阿爹阿娘添麻烦的。”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沈氏凝眉,适儿已是郡王,若铁了心将这丫头留在身边,自己非但阻止不了,反而使母子之间生出嫌隙。

    然而,让她留在适儿身旁,决然使不得。

    即便放在自己身边,她与适儿免不得朝夕相对……也不成。

    这丫头留又留不得,撵又撵不走,该如何是好?

    忽然,沈氏将手中的刺绣竹箍“啪嗒”摔到一边,喝道:“适儿,你身份尊贵,为娘的管不了你,你现在长大了,连为娘的话都不肯听了吗?”

    李适面色骤变,眼眶蓦地红了,跪着退后一步,头部深深埋下,一面“咚咚”地磕头,一面失声哭道:“阿娘,我没有,从小到大,我什么都听你的。我、我只是想帮帮雪儿,雪儿那么可怜,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母亲从小教育儿子,要扶弱济困,平时看到流浪的猫猫狗狗,怜惜它们挨饿受冻,给它们送去吃的用的,雪儿活生生在面前,又怎能任她流落在外......她会活不下去的啊!”

    百善孝为先。

    眼见他们母子起了争执,雪儿的心竟火烧火燎地疼痛起,后悔自己要什么尊严,如果早点向夫人示好,也许就不会有这样的后果。

    然而事已至此,她伸手去拉被母亲责备的适哥哥,抬头之际,视线正好遭遇夫人冷冰冰、充满恨意的目光。

    雪儿心中一叹,松开手,跪着退至门口,再次跪拜,冲着夫人和李适“咚咚咚”磕了三下,道:“夫人,都是雪儿不好,不该惹您生气,求你不要再责怪适哥哥,他是个好人。”

    说完,她霍然起身,一扭头,小旋风般便朝门外奔出去。

    这个世上,对于有些人来说,有许多东西都排在生命前面。

    而她,虽然一直在不断提醒自己,保命为上,然而,在这种时刻,适哥哥磕头的咚咚声,好似擂鼓般敲打在心上,她感觉自己就是丧家之犬,不,她不曾有家,也不会有!

    这就是老天爷对她的惩罚!

    她奔跑着,任凭夜风吹过烫热的脸颊,泪水迷离了她的眼,脚上好像踩在棉花里,踉跄着朝外奔去。

    身后传来适哥哥的呼喊声,但她不会再停留......不会!

    周围一片黑暗。

    她要去哪里?

    不知道。

    她只是拼命地跑,想要离开这个尊贵却不属于她的所在。

    她明白没有适哥哥,等待自己的命运会是什么。

    许是蜷缩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苟且偷生,自生自灭,最后沦为苍蝇的食物,开启苦难人生的轮回。

    她悲伤地意识到自己正走向死亡。

    忽然,她脚下好像绊倒了什么,重重地跌在地上,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