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繁体版

第十回 家园

    “这些日子,就是你一直在给我送吃的?”

    他送的不仅仅是食物,而是某种深藏不露的陪伴,陪伴着她独自面对暗夜,孤独蜷缩在那个自以为安全的立柜里。

    每隔几日,当她走进后院的厨房时,总会看到一只食盒。

    对于一个每天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人来说,即便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食盒,不啻与生命一般厚重。

    食盒里有菜有肉有点心甜汤还有水果,不但吃食丰富,底层抽屉里,不时还藏着惊喜。

    惊喜变着花样来,有女孩子心仪的面脂,夏天纳凉用的芙蓉薄纱绫扇,难得的是,竟然还考虑周到地送来了沐浴用的澡豆和艾叶。

    甚至有一晚她听到屋外野猫恐怖的鬼哭狼嚎,吓得睡不着觉,一个人蜷缩在柜子里悄声哭泣。

    第二日,那个不断给她带来惊喜的小抽屉里,竟然藏着一柄匕首。

    那是一只短匕。

    羊角形状的短匕用白玉雕琢,通体晶莹剔透,刃上镌刻充满古意的“适”字。

    自此以后,她便将白玉匕首贴身放置。

    只是......这个“适”是谁?神秘兮兮的,究竟是人是鬼?

    想不到,他还只是个少年。

    少年解下黑色连帽斗篷,长身直立,一袭白衣若雪,背后却斜背着一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他打量着见了鬼似惊得立起的小女孩,若有所思,片刻后,方道:“你不认得我了?”

    她哆嗦了一下,立刻意识到这个“适”应该认识“她”,而自己却露陷了,挠着头一脸迷惘地问:“你是谁?”

    他上前一步,抓起她的小手,轻蹙起眉盯着她看,疑惑:“你当真不认识我了?”

    她仰起脖子望去,大睁的眼眶里已蒙上大片水珠,掩住所有的惊诧与慌张。

    眼泪——这些日子以来,正是她对着镜子不断练习的新技能。

    对于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来说,想要活下去,眼泪水恐怕是最能打动人心的生存法宝。

    “我......”思索着如何应对,泪水已簌簌直往下掉,她揉着泪眼道:“我不知道,好像睡了很长很长时间,一觉醒过来,就什么都忘了,就连你方才说到的父母亲和大哥,我都不记得了。大哥哥,我不认得你,我甚至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是不是很傻,我该怎么办?!”

    果然,他的目中已蓄满怜爱之色,弯下腰,手腕一用力,已将这个既可怜又可爱的小女娃抱入怀中。

    “也许忘了更好,对......”他抬手温柔地抚过她的小脑袋,下颌轻轻搁在她的额际,唇角微微一扬,居然笑了,“记住,以后叫我适哥哥,你就叫雪儿——李若雪。”

    “适哥哥,”适哥哥的怀抱温暖而柔软,在她遥远的记忆里,曾经深深深深地怀念着父亲的怀抱。

    深埋在适哥哥胸膛上的她深深吸了口气,居然嗅到了雪松清澈隽永的气息,那一瞬,她的心间涌起一股暖流,然后,便感觉自己仿佛化为一片飞羽,全身轻飘飘的,又好像成了一块磁石,紧紧地吸附在了他的心口。

    此刻,天地间一片宁静与祥和,空气中充满着夏花的芬芳,不远处的碧池里,偶尔传来几声蛙鸣......看上去,这个夜晚与过去年头无数个长安初夏的夜晚并没有不同。

    虽然对于身处废宅后院中少男少女,只是心底深处的微小悸动。

    正如同南美洲亚马逊河流域热带雨林中的一只小小蝴蝶,偶尔扇动几下翅膀,在遥远的时间长河里,将给大唐帝国带来一场摧枯拉朽的龙卷风。

    少年抱着她立于月下,静静凝望着闪烁的群星,而雪儿不再如过去那样,孤独地凝望无边无尽的夜空,痴痴迷失在回忆里。

    她悄悄抬起头,悄悄打量着少年月光下轮廓分明的侧脸,高挺的鼻翼,温软好看的唇,她大大的眸子闪亮,灿若明珠。

    少年好像感觉到了什么,忽然恶作剧似地低下头来,微笑着看她,她的脸竟然红了,立刻偏过脸去,羞答答地伏在他的胸膛上。

    正沉醉于他温暖带着雪松气息的怀抱里,忽听少年道:“雪儿,你变了。”

    她的小心脏开始狂跳,声音细细道:“嗯,人总是会变的,现在的雪儿你喜欢吗?”

    “喜欢。”

    “那过去那个雪儿你也喜欢吗?”

    他缓缓道:“过去那个雪儿一不高兴就哭鼻子,现在的雪儿好像忽然间长大了,坚强得让人心疼。”

    她心里暗暗舒了一口气。

    能不长大吗?

    三四岁的小孩子,一个人过活,需要独自面对孤独、恐惧、饥饿、寒冷......

    雪儿喃喃:“醒来后,她到处走到处看,找不到一个人,她想要推门出去,发现所有的门都被从外面锁住了,她被困在这里,没有吃的喝的,如果不是你,她恐怕活不了几日。”

    “我从未想到小雪儿能这么能干,我找到你的时候,你正在厨房里烧火做饭,自己劈柴,打水,洗菜......”

    “适哥哥,我恨不得马上就能长大,只有长大长高,才能离开这里,自己养活自己,好好活下去。”

    好好活下去,这竟然成为她这一世的人生目标,不问意义,只需活得命长!

    “自己养活自己?”少年哑然失笑。

    在这里,女孩们的心愿都是嫁个如意好郎君,想要养活自己只能被当成个玩笑。

    雪儿立刻意识到不能表现出太多的不同,言多必失,她双手搂住适哥哥的脖颈,像只小奶猫似的,极尽所能地撒娇似卖萌。

    “适哥哥,我好想好想有个家。”不知不觉,她忽然抬起头来,吐出了这么一句,连眼睛都涩痛起来。

    适哥哥垂目望着她,目中带着沉思之色,忽又抬起头,凝望着满天钻石般闪耀的星子,片刻后,他抬起她的脸庞,定定注视着那双灿若明珠的眸子,郑重道:“雪儿,以后有我的地方,就是你的家。”

    ......

    离开被废弃的家园时,少年披着连帽黑斗篷的身影,在月光下看来,变得十分臃肿古怪。

    李适背着小雪儿,臂膀上挂着个鼓鼓囊囊的棉布包袱,里面装了雪儿的衣物,还有种种精致小巧的物件,均承载着雪儿关于家的怀念。

    走到巷子尽头时,李适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去,让裹在斗篷里的雪儿可以再看一眼,也许是最后一眼。

    月色凄清,晦暗的屋檐下,悬挂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门匾,斑驳的“谢”字上好似覆了一片清霜,透出无尽的萧索寂寥之意。

    “适哥哥,原来......我姓谢。”

    “对,谢若莘是你的过去,”李适猛地吸了口气,道:“记住——自此以后,你就是李若雪。”

    莘,多貌也。

    雪儿定定凝望着空寂寥落的门庭,轻声念着“谢若莘”三个字,泪水忽然模糊了眼。

    或许在为从未谋面的家人忧心,抑或者在为自己未知的命运而忐忑,李适再次迈开大步,雪儿伏到他的后背上,强忍着没有哭出声来,瘦小的后背一下下地起伏着,然后,泪水禁不住大滴大滴地滚落。

    李适没有说话,他的步伐并未因为背着雪儿、抑或者滴落颈间雪儿滚烫的泪水而有所迟缓。

    相反,他抬头看看夜色,目光越过鳞次栉比的屋顶,投向矗立天地间高大巍然的皇城,就在这一瞬,他的目中忽然覆上了一片阴影,就好像那片城投下憧憧的影,然后他立刻加快了步履。

    当他背着小雪儿,穿过重重街坊,最后雪儿在啜泣中沉沉睡去时,猛地停下脚步。

    “雪儿,”他轻唤了声,见没反应,随即偏过脸去,用下颌蹭了蹭她的额。

    “适哥哥,”雪儿惊醒了,刚才她睡得很沉,从踏入这一时空的那刻起,她似乎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安心睡上一睡了。

    当她抬起头时,立刻怔住了。

    她不知道自己该喜还是该忧,或许她应该学会淡然面对命运的所有安排。

    “朱门酒肉臭”说的就是这种人家了。

    汉白玉阶拾级而上,数盏璀璨宫灯烘托下的朱红大门,虽近在咫尺,却如同天悬地隔般遥远。

    仰望着门前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怔忪间,就听适哥哥忽然道:“雪儿,记住,进府以后,你要记住一定要称我为公子。”

    “公子……”雪儿不习惯地改口。

    “对,这样才显得尊重。”他大步钻进宅院侧面的窄巷,很快就到了侧门。

    门房里亮着灯,里面传出宫里太监聚在一起喝酒、谈天说地的笑声。

    没人注意到那个臃肿而又古怪的黑影,似沿着墙根,只一闪便自侧门钻进了府。

    在这个不知由多少重院落组成,远比谢府大不知多少倍的宅邸里穿梭了好一会儿,对此时此刻府中哪里少人走动深谙于心的李适,已来到府中西北角一个颇为偏僻的院子外面。

    他再次停住脚步,将雪儿放在地上,弯下腰,低着头在院门口紫藤花树下鼓捣几下子,再次起身时,突然伸出手来,揉了揉雪儿的小脑袋,本梳得齐整的垂髫登时散乱,还沾了些许枯草残叶,随即他又对着雪儿白皙如玉的脸蛋抹了抹,如此细心装扮了一番,他蹲下身子,对雪儿严肃交代道:“进去以后,一切都听我吩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