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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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回 重生

    许是濒死之际的祷告起了作用,她活了。

    醒来的时候,元神跪倒在老天爷跟前,五体投地,感激涕零。

    身体好像沉睡了一千年,手脚不听使唤,指尖试图抓住什么却僵硬地轻颤着。

    然而,这具鲜活的躯壳,已能感受到生命的气息。

    天地间充满着宁静与祥和,她深深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刹那间,好似春风吹过冰冷无生机的荒原,全身上下每一个细胞顿时苏醒过来。

    这里的空气充满着鲜花的芬芳,令人心旷神怡。

    她忽然瞪大了眼睛,因为看到了光!

    那是太阳光。

    浅色金芒自门缝透入,错错落落投下,将她笼罩其中。

    虽只是近乎于无的斑驳光点,却足以点燃她的生命之火。

    随之而来的,是前所未有的饥饿感,她好像饿了三百年,现在能吞下一头鲸鱼。

    扯开裹住身体的锦衾,她挣扎起身,推开柜门少许,伸长脖子朝外面打量。

    这是一间全然陌生的屋子。

    沐浴在阳光下的小屋,温馨、整洁而雅致。

    见四下无人,她壮着胆子爬出。

    这一刻,来自另一个宇宙的她,真正踏上这片未知的土地。

    对所有的一切充满好奇,她在屋子里东看看西摸摸,查看得十分仔细。

    供她藏身的立柜旁,摆放着紫檀雕花床榻,榻上铺着粉紫色茵褥,悬挂浅绯色帐幔,帐顶垂下各种精致可爱的小物件,镂空雕花银球,云纹素锦缝制的香囊......

    她低头看着身上的亵衣,一切的一切,都暗示着这具躯壳便是这间精致屋子的主人。

    她不清楚这个小女孩怎么会跑到衣柜里去,更搞不懂,在雪狼利齿下悲惨死去的自己,又如何能够穿越漫漫时空,重生到这具躯壳里。

    这个世界尚有许多未解之谜,如果未经历死亡,又怎会知晓——方死方生,方生方死的道理。

    上一世已经翻篇。

    她重生了,而且新生活美好得令人难以置信,在对环境稍稍熟悉后,一开始小心翼翼的她,旋即如同主人般随心所欲起来。

    她爬上榻,团着身子在柔软的茵褥上打滚,滚了几圈后,便趴在褥子上,深嗅着棉花散发出来的怡人清香,脑子里开始浮想联翩。

    人在床上总是喜欢做梦的。

    她思索着,这间屋子里面的家具陈设,式样清雅精致,质料上乘,这户人家应是书香门第,主人趣味高洁。

    但也可能是高门大户,亦或者王公贵族。

    于是,她迅速联想到自己的身份定然不简单,说不定这一世还能捞个公主当当……

    如此这般,乐滋滋做了大半天白日梦,她终于爬起身,更衣,作为大家闺秀,衣冠不整怎能出去见人呢?

    跳下榻,打开柜门,就在这一瞬,她的下巴惊得合不拢,双眼放光,好像老鼠掉进米缸里……

    她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式样繁多、五颜六色的衣裙……

    曾经的她自小住校,后来去哈弗留学,一直漂泊在外,行李箱中,只有几套还算看得过眼、关键是易于打理的衣服。

    拥有许多漂亮衣裙,是每个女孩子的梦想。

    如今,她年龄尚且幼小,衣橱里就已挂满各式各样的衣裙,看得她眼花缭乱、心花怒放,以后的日子,她居然每天都要为穿哪件、如何打扮自己而费尽心思?!

    不知选了多久,试过了多少件,也许她已习惯简单,没选那些花色明艳、穿起来特别费事的衣裙,而是选中一件式样简洁的雪青色束腰襦裙换上,跑到梳妆台前,对镜照去。

    镜中映出一张陌生的脸,白皙稚嫩,鸭蛋形带着婴儿肥的脸蛋,两道弯眉清纯如画,清秀得难以描摹。

    小脸上最令人心醉的,便是那双大而灵动的眼眸。

    桃花瓣般柔美的轮廓,水晶般透明的瞳仁,似凝着江南烟雨难以描蓦的朦胧,一眼望去便深深吸引,却又永远都看不到底。

    如此清透明澈的女孩子又有着怎样的父母?

    带着疑问,她疾步来到窗前,踮起脚尖,小手扒着窗台,朝窗外望去。

    庭院寂寂,深深浅浅、层层叠叠的绿意,丛丛簇簇、五彩缤纷的繁花,蜿蜒环绕的回廊,风吹过,垂柳摇曳间,燕影双飞,风景雅致如画。

    而正对着她的窗前,数枝海棠如瀑布般泻下,葳蕤生光,花开正好。

    她痴痴看着,尚未从上一世倒霉透顶的阴影中走出,对眼前的一切感到震惊,怀疑跟遇到亚当一样,这只是命运的玩笑,一切都是幻觉。

    然而触手处,又是令人欣喜若狂的真实。

    是真的、真的……她激动地想要大喊出声。

    曾经的童年记忆里,是安排得满当当的课程表,还有精确到秒的机器家教。

    那个有着人类外表的机器家教,经常用无一丝情绪的机器声调絮叨,“你们人类再不努力,就要被机器取代。”

    她努力了二十三年,最后因为人类与生俱来的同情心而枉死,她终究是输给了机器。

    在这里,不会再有机器家教,不会再有人逼着她去上课,去得优等,去学一堆关键时候没屁用的东西。

    她自由了,以后的日子里,标配锦衣玉食、琴棋书画。

    她怔怔立着,身处现实,而记忆里满是上一世的辛酸,思绪在过去与将来之间来回跳跃着。

    想着上一世的孤独,想着濒死之际挥之不去的血盆大口,以及雪光映照下森冷狰狞的齿,想着利齿咬下时的痛彻骨髓,想着深爱的父母收到她消息后定会伤心至极,而与卧病在床的母亲竟然永世不能再相见。

    她忽然流泪了。

    诸般情绪涌上心头,有对过往的心痛、无奈与悔恨,有即将开启的崭新生活的激动不安。

    这一世,她一定要好好活下去,小心谨慎,少管闲事,最重要的便是要活得命长!

    忽然,她抬手揉了揉眼睛,拭去眼角的泪水,目光再次投向花木繁盛、却空寂无人的庭院,心头无来由地微紧,濒死之际那种空落落的恐怖感再次袭来。

    彼时落日余辉通红如血,暄染了半边的天空,晚风挟了夜间的凉意,卷起了一园的狼藉残红。

    诺大的宅院一片死寂,唯有飞絮乱舞。

    暮色已笼罩大地,黑夜即将降临,院子里如此安静,静得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

    暮色渐深,暮鼓声轰隆响起,好似海潮奔腾着穿过长安城,随着最后一声暮鼓,城市的喧嚣渐渐平息下来。

    这是一个仿佛和过去那些年头没有什么区别的黄昏,然而,崇德坊西南角的废宅方向,又隐隐约约传出一阵飘渺的歌声。

    那歌声极美,韵律灵动,好像在风中跳舞的精灵。

    歌词却是凄凉,叙说着一个少女孤独走在暗夜里,一直走,即便跌倒也会倔强爬起,迎着月光一直走下去......

    就在附近百姓再次听见,脸上表情呈现某种惊骇莫名的扭曲时,歌声忽然停顿。

    在通红若血的黄昏里,一个瘦小的身影被夕阳斜晖拉得极长,映在废宅后院高耸的院墙上。

    她蹲在墙角,小手握着一柄炒菜用的铁锅铲,用力地一下一下刨土,然后一次次地将刨松的土扒拉到一边。

    突然有个声音问,“你在挖什么?”

    她头也不抬地答:“我要挖个坑。”

    ”挖坑做什么?”

    她终于抬起头,视线缓缓自墙角移到墙头,又缓缓自墙头回到墙角,她半起身,将耳朵贴上墙面,仔细聆听着,问:“外面都有什么?”

    “有个巷子,”那个声音悠悠道:“巷子尽头连着大街,沿着大街朝北走,不远便是大兴善寺。街上还有许多人,人们刚吃完饭,正在外面散步纳凉,巷子尽头有株大桑树,树下坐了一圈人,男女老少坐在树下闲扯家常,有几个小孩子正在巷子里追来逐去。”

    她坐在地上,默默听着,脸上露出无限憧憬的神色,目中已有了泪光,“你能不能告诉我他们都去哪里了?”

    那声音默了默,片刻,缓缓道:“他们只是暂时离开了这里,将来有一天,你一定能再见到他们。”

    “他们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你不用安慰我,实话实说好了,我经受得住,他们是不要我了,不是吗?”

    “不是!”那声音抬高声线道,“他们被皇帝降罪,事出突然,你母亲为了救你才将你藏匿起来,你是他们的宝贝,你的父亲经常教你读书写字,你的哥哥......他虽然很调皮,经常把你惹哭了,但他很爱你、很在乎你,还有你的母亲,你跟她长得很像,她特地嘱咐我来救你。”

    她再次沉默了,如果这个小女孩没有被藏匿府中,她也没机会,阴差阳错的,也许这便是命。

    默了半晌,她忽然扭头朝声音的方向望去。

    暮风清凉,带着栀子花的清香,上弦月正挂在树梢,木叶的浓荫挡住了月色,树下的阴影中,竟有个人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披着连帽黑斗篷,长身直立,似融于暮色。

    她上上下下打量着他,叹了口气,道:“你终于肯现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