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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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回 水寨(三)

    “那是过去,你还只是孩子,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做一件错事,就用做十件好事去弥补,你还有漫长的人生,又怎能一直错下去?”

    我知道他说的对,可是,我已投身碧霄宫,在我最危难的时候,是师傅救了我,在那一刻,我就已决定,终身追随师傅。

    现在又岂能因为一个萍水相逢的男人而改变初衷......我可不是碧芷!

    将湿手挣脱出来,我倔强道:“我没错,我杀人,但从不错杀一个好人,也从不放过一个恶人。”

    他轻蹙起眉,“姓朱的虽可恶,却罪不及死。”

    “我爱杀谁就杀谁,除了师傅,谁也管不着。”

    “不,”他冲口答道:“你已是我的书童,你的事我都要管,他日你若再妄下杀孽,我便如今日这般将死者掩埋。”

    口中讨论着管我,他斜倚着桶壁,一双熊掌枕在脑后,好整以暇地翘起两条大长腿,古罗马雕像般的躯体在水波里隐约若现。

    “哼,书童......”

    真当我这个首席杀手是吃素的?!

    我腹诽,手上的猪胰子,高举起,正想过过眼瘾作势拍下。

    他忽然偏头用眼角瞟着我,挥起熊掌轻拍一下我的额头,又补上一刀,“我这人一旦决定了,便再不会改变。”

    随口而出的话语,落于耳际,却在心间激起一阵奇异的悸动。

    在遥远的记忆里,在我刻意忘记的心底深处,有个少年人暗哑的嗓音在回响:“我这人一旦决定了,便再不会改变。”

    与我刚刚认识不超过十二时辰的他,为了不让我妄下杀孽,要为我埋人,而且,我杀多少他便埋多少,还要把自己虐得半死那种埋?!

    我凝着他的后背,皱起了眉,眼底若有风云变幻,说不清道不明的感动、难以置信的惊讶交错而过,最后凝结成满满的疑惑,“好,我答应你,做你的书童,以后杀人前,都跟你商量,你若说那人罪不及死,我便放过他!”

    为他梳洗更衣,扶他走出内室时,七婶一家看他的目光几乎能用顶礼膜拜来形容。

    整日佩戴青铜面具,冷酷无情、行事乖张的大当家,居然被这个,此刻已换上一袭月白轻罗袍的儒雅少年,整治得服服帖帖。

    真是一物降一物也!

    *

    碧云天,天水苍茫,红花黄叶,水色弄秋影。

    翱翔于江南水云间的雪儿,像个顽皮的孩子,时而在我们头顶盘旋,时而追逐江面上的白鹭......

    来时孤身一人,再回到烟波之上,已有诸膄渔船相随,二当家挑选数名身强力壮的好手,一道陪我下扬州。

    他们观察入微,许是品出点什么异样,再杂以丰富的想象力,想当然地将阿霁奉为神明。

    我扶额,连诸葛水寨的大当家都心甘情愿地为他端茶送水、喂他吃饭、梳发沐浴更衣、外加同寝一室,处处体贴入微,任谁都会把他当尊神供着。

    我知道,在诸人心目中,这尊神就是用来镇我的,是他们的保命符。

    于是,但凡向我请示一切事务,或者我有任何吩咐,二当家俱趁着阿霁在场的时候。

    我吩咐完,他还要看看阿霁,若阿霁提出什么想法,他总是不吝称赞,什么英明睿智、高瞻远瞩云云,把我气得......却也无计可施。

    谁让我自己心甘情愿屈尊做他的书童呢?

    而且,我的想法在经与他论辩后,似乎也愈发完善。

    外表儒雅端凝的他,在论辩中,腹有经纶,胸怀天下,志向高远,与我们碧霄宫倒也不冲突,愈发令我对他刮目相看。

    他们很过分,七婶的儿子小七负责驾船,这艘船上就只载神尊与书童二人。

    那是江南一带常见的乌篷船,船舱不过方寸之地,我们却有许多事情可以打发时间。

    离开诸葛水寨时,他十指的伤已结痂,虽仍不能触水,但纱布已拆去,可以活动自如。

    二当家早晚登船一次,与我们一同用膳,有时还会多留会儿,与阿霁弈棋,而我则在一旁吹埙,倒也相处融洽,其乐融融。

    这一日,我们弈棋,并相约谁若输了,就要被迫在脸上画花猫。

    第一局他便输了,因为他与诸葛清下棋的时候,我特意在一旁观棋,对他们二人的棋路已了然于胸。

    他很守诺,正襟危坐,当蘸了墨汁的狼毫逼近时,很不情愿地闭上眼睛,而我则纠结于在何处落墨。

    我得意上前,却未意识到,我们彼此从未如此靠近。

    烛光下,他的皮肤并不若斯文书生那般白净,历经风雨的蜜色,点缀着长而密的眼睫,勾勒出好看的眼眸,令人怦然心动。

    他的唇笑起来弯起月牙般可爱的弧度,连带着脸颊侧深深的酒窝,将严肃时悄然透出的凌厉之气柔和。

    此刻,他正在笑。

    我心间一动,指间挥动间,已在他的眉心落下一个“王”字。

    他说既然让他做了王,他一定要赢。

    我们又连续大战几个回合,才开始我偶尔还能赢,然后就一直输,再也未能翻身。

    推开棋盘,我噘嘴道:“不玩了,没意思,老输!”

    他开怀大笑,道:“今日大王我净胜八局,看我不把你变成大花猫。”

    话音未落,探手就来揭面具,我慌得手足无措,可船舱狭窄,一时间无处可逃,竟被他摁到舱壁上,我讨饶:“阿霁,我面目丑陋,见不得人。”

    “不可能!”他伸出手指,勾住我的下颌,带茧的指端触碰时温热,似带着奇特的电流,酥酥麻麻的。

    而我的脸已涨得通红,手臂用劲,奋力招架住他,“真的,五年前逃离京都时,在太白山遭遇土匪,被、被......”

    情急之下,我结巴得一时编不出来,他却比我还急,瞪大眼睛,“被什么?”

    “土匪怀疑我是什么......皇子,欲将我献给叛军,迫于无奈,”思绪拉回过去的我,终于酝酿出满眶盈盈的泪光,“我用......匕首自毁面容。”

    他......信了,闻言整个人忽然僵住,那双极好看的眼睛,漆黑如夜的眼底,闪过如黑夜一般的绝望和悲哀。

    我斜倚舱壁上,默默看着他拖着沉重的脚步,缓缓走到舱外。

    月华若霜,冷雾凄迷,矗立船头高颀隽秀的背影与我,虽近在咫尺,却似隔着千山万水。

    阿霁终于醒了,而我,竟有几分释然。

    释然地凝望秋夜无尽,凝望着挂在舱外的寂月,凝望着歇在甲板上的雪儿。

    刚从美妙的江南梦境中醒来的它,怔忪间,懒懒回味着梦里鲜美的小鱼,全然不觉人世间的悲苦。

    人生本苦,又何必自寻烦恼呢?

    一切都会好的,明日到了扬州,阿霁会头也不回地离去,仿佛东流逝水,奔向自己的宿命,再无半分踌躇。

    师傅说的对——“食色,性也”,正如同初到江南的雪儿,以为自己爱上了鲜鱼,与杀手偶遇的阿霁,心里也有个拯救孤女的侠客梦......他们只是不清楚自己究竟喜欢什么。

    仅此罢了。

    想到这,我起身,执起披风,想要过去给他披上。

    就在披风覆上他肩头的刹那,那高颀隽秀的躯体,竟然承受不住跪倒在地。

    我吃惊地退后。

    而他却抱着头,好像正竭力想要控制什么,身体蜷成一团,脊背深深深深地起伏着,喉咙里,发出一声声困兽般痛苦的呻吟。

    奇怪了,被毁去面容的我依然谈笑风生,而与我相识仅三日的他,在得知这个曾经的乞丐、杀手不过是个丑八怪时,却痛不欲生。

    我重新打量起他,论演戏,我比他擅长,可我实在分辨不出他是否在假戏真做。

    装作若无其事,我转身想要回船舱。

    身后却传来一声野兽般的长啸,“啊——”

    仿佛久久压抑的火山,在瞬间迸发,惊天动地,啸声里满是凄怆悲恸、绝望愤懑。

    这一瞬,浮在唇角的蔑笑凝固了。

    轻易糊弄了他的我,全然无法体察他此刻的心境,踱回船舱,斜倚着身子躺下,右手杵着下颌,习惯性开他玩笑,“怎么啦,大少爷阿霁,是不是觉得这几日,让这么个丑八怪近身服侍恶心了你?没事的,待会儿我就搬到二当家......”

    可是......话还没说完,我的嘴巴就被堵住了。

    那是他的唇。

    湿热的唇瓣重重啄住了我的。

    唇间的温热,一种陌生却又有些熟悉的战悸.......

    刹那间,我脑子里一片空白,五年了,曾经青涩而又美好的吻,只存在于遥远永不可及的记忆里。

    同样万籁俱寂的夜晚,同样令人沉醉的酒窝,还有眼底迷醉的神色,以及潮水般澎湃的温柔......

    为什么我竟感受到久违的幸福感,整个人僵在他的怀中,迷迷糊糊地搂住了他的腰,隔着微薄的秋衣,感受着他身体的温暖。

    而那抹湿热竟肆无忌惮度入口中,固执地纠缠住我,专注地挑动着我笨拙的舌。

    身体轰的如给潮水涨满,只觉他的呼吸浓重地扑到我的脸颊,带着曾经那个少年的熟悉感。

    我闭上眼睛,唇角含笑,无比幸福的微笑。

    然而,眼角却已泌出一滴一滴的泪水,无声无息的滑落。

    接着,我便将他重重地推开了,我的人逃也似的蹿到船头。

    鸵鸟似的将自己埋在双臂里,痛苦已将我摄住,心蓦地抽紧,护在外面厚厚的结痂撕裂开来,在滴血。

    “阿霁,我的心五年前就已经死了,此生都不会再对任何人有想法,你很好,只是......我不是那个对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