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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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水寨(二)

    迈出院门看到阿霁的那一刻,他正矗立银杏树下,远远凝望着我。

    残叶扑簌簌落下,秋雨挂在苍白的唇角,那身云过天青的软罗袍,衣襟袍摆上,沾染大片大片脏污的泥。

    衣袖间有水滴落下,不是泥水,不是雨水,而是血。

    阿霁的血,正一滴一滴地落在祠堂外的青石板上,将他的脚下染成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你疯了?!”我脑子里预备了一箩筐尖酸刻毒的话,刹那间,早已消失无踪。

    就连奔向他的脚步竟都有些踉跄。

    不由分说,我拽起他就往七婶家走,奇怪,犟了一上午的他竟很顺从地跟着。

    脚步依旧不急不缓,好像受伤流血的人是我,不是他。

    七婶早已预备了各种喝的、洗的热汤,我没功夫跟他较真,找了薄毯给他披上,又兑了一盆温盐水,给他清理伤口。

    伤在手上,那双曾经瘦削白皙好看的手,因为徒手掩埋那个该死的肥猪而血肉模糊,待用盐水浸泡,换了两盆水,方将手上的烂泥清洗干净。

    那双曾经读书写字、曾经抚琴舞剑的手,血糊糊的,还有血不断从伤口渗出。

    “你疯了!”一向伶牙俐齿的我,翻来覆去只有这三个字。

    给他敷药的时候,我的心,莫名其妙的疼,手上愈发小心。

    他仍旧挺直腰杆坐着,一双手摊在我跟前,动也不动,一声不吭地由我安排。

    好在,我低着头,他看不见我的神情。

    隐藏在青铜面具后的我,噙着泪,我不是没心肝的,我知道他只是想为我做点什么。

    可我已习惯寡言,这一刻,时间宛若凝滞,只有怦怦乱跳的心,忙乱的手,还有澎湃胸臆间的感动。

    待每根手指头都抹了药,用纱布包扎,那双手成了熊掌,我这才扶他走入内室。

    内室里已备好木桶,桶里盛着泡了中草药的驱寒热汤。

    正待转身离去,他高举着那双熊掌,像在对我举手投降,“你别走,”沉默半晌的他终于说话了,“我不方便......替我更衣。”

    我轻声道:“我找七婶的儿子来帮你,让他服侍你。”

    “不,”那份顽固就像个孩子,他斩钉截铁道:“你是我的书童,我不习惯陌生人。”

    我们也不过是认识不超过十二个时辰的“熟人”。

    “所以,”我无奈挠头,既窘迫又好笑,“做了你的书童,我不但要为你更衣,还要服侍你沐浴?”

    “当然,我现在不能碰水,生活起居诸多事情都需拜托你帮忙!”

    他挥舞着熊掌作势想要脱下外袍,然后无奈地将两手一摊,嘴角蕴了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弧。

    他的眼睛形状很好看,眸子很清,很亮,偏又意外地深而黑。

    如此静黑如潭的眼眸,任凭哪个女子见到,都会难以拒绝,“你不愿意?”

    我叹了口气,走上前,一面替他宽衣解带,一面提醒他道:“我记得你说过,给你做书童,只用陪你说说话,心情好的时候吹奏几曲,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而且,我只能帮你宽衣,不会为你洗浴。”

    上身已赤裸、下面尚余里裤的他与我近在咫尺,呼吸可闻,他问:“为什么?”

    他问的对,我是男人,好像还是他的书童,我不服侍他,要找外人服侍他,任谁都觉得奇怪。

    不知不觉间,我向后却步,他却上前一步,好像还是一大步,比刚才还近......

    要死啦,又不是我春光大泄,明明被吃豆腐的是他,我有什么好害臊的?

    在我过去数不清的杀人经历中,虽尚未服侍过男人洗澡,但凡事都有第一次,而且这次,怎么看我都觉得自己占了大便宜。

    内室里热气氤氲,他高颀隽秀的身躯赫然立于我眼前。

    我曾漫步于佛罗伦萨街头,感慨于冷兵器时代男人伟岸魁梧的身躯,英姿勃发的风度,现在......近得触手可及。

    匆忙将他扶进木桶,呆傻掉的我,面红耳赤,却不自知,倚着桶壁,直愣愣地凝望着他。

    看着万水千山风光潋滟,看着水汽在玉树琼枝上凝结如露,晶莹透亮。

    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渐恢复血色,看着他高挺的鼻翼和湿润柔软的唇。

    发现他悄悄瞥我的眼睛,漆黑如夜的眼底蕴着奇异的光。

    惨了,他不会是断袖且以为我好男风吧?!

    我慌里慌张地抓起一块猪胰子,闭紧眼,心下一横,就把他当做衣服搓吧。

    我们碧霄宫的人,除了杀人亲力亲为,洗衣服当然也是亲力亲为,而且务求一尘不染......

    “哎呦,”碰到伤处的他轻唤一声,“能不能温柔一点?”

    这是我们彼此肌肤相触后的第一句话。

    我冷笑,累积五年的尖酸刻薄又回来了,“我现在觉得你是故意的,故意徒手刨坑,故意把自己弄成凄凄惨惨的残废,就是好让我服侍你。”

    冷眼瞪着那双耸在桶壁上的熊掌,我暗暗觉得自己湿手沾了干面粉,麻烦大了。

    养伤半个月走起,难道我真给自己折腾出来一个大宝贝,喝水喂饭、沐浴更衣、骑马坐车……甚至还要如厕?!

    他偏头望着我,眼底有锐光闪过,唇角蕴着意味不明的笑,一字字道:“以后,你要杀谁,交给我,我来杀!”

    我终于记起,他也佩剑,一度以为,他的剑只是中看不中用的摆摆样子,而似他这般连杀鸡都要念阿弥陀佛的人,原本就跟这些血淋淋的杀戮无关......为我杀人?!

    开玩笑!

    我放下胰子,缓步走到窗前,窗外飘飞的秋雨洒落唇上,唇角微寒,却轻轻笑,“我可是杀手,训练有素的杀人机器,你要替我杀人?!”

    昨晚的事他虽未亲历,然而,巴掌大点渔村,好事者添油加醋,他恐怕早已知悉。

    果然,没有丝毫惊讶,他淡淡笑道:“我知道你是杀手,还只是个孩子,却已让人刮目相看。”

    “孩子?”我冷笑道:“在碧霄宫,我年纪虽最小,却已是宫主座下首席杀手。”

    “我能想到,似你这般人才,即便杀人,也必定出类拔萃。”

    “的确,”我笑,眼底却泛酸,“就拣着近的说吧,尹子奇右眼被南八射穿,每逢天阴下雨,旧疾复发,头痛欲裂。在陈留我揭了医榜,自告奋勇替他医治。”

    他接口道:“让我猜猜,你在药剂里下毒,是不是那种见血封喉却又如万蚁啃噬的剧毒?”

    我摇头,“非也,他若七窍流血、一命呜呼,我又岂能全身而退?”

    他自嘲轻笑,“好吧,跟我这个外行说说——”

    “他只服了三剂药就痊愈了,”我得意的笑,“我不但擅制毒,也擅医人。”

    他静静聆听。

    “自从在睢阳害死各位英雄,他被世人唾骂,又屡次遭人刺杀,他很小心,我开的药方,他安排亲熟的大夫验方、抓药、亲自煎煮,我根本没有机会下手,而且,我也没有打算下手。”

    他脱口赞道:“作为碧霄宫最出色的杀手,怎么可能不做足功课就贸然行动!”

    “临别之际,他赠我百金,我笑纳,回赠安神助眠枕,枕芯里包裹药草若干:远志、回心草、山丹、百合、合欢皮、沉香、柏子仁。”

    “这些都是养心安神的良药。”

    “验方的大夫也是这么说的。”我轻笑,“我还特意嘱咐他,晚上睡觉时,一定要用此枕,不但安神助眠,还能益精血,延年益寿。”

    “你是不是在某一味草药里下了毒?”

    我又摇了摇头,“药草太明显,大夫看看闻闻就能分辨出来。他们绝没有想到,包裹枕芯的细纱是特制的,特地浸泡了一种无色无味的奇毒。”

    “奇毒?”

    “那是我新研制的一种慢性毒药,于呼吸间中毒,中毒者没有丝毫不适,反而显得精神焕发,男人更是状若生龙活虎,直到第三十天,他都不会察觉任何不适,但他的死期已至——在睡梦中无声无息、无知无觉地死去。”

    “出其不意,一击即中,心思缜密非常人可及。”他接着又问:“可你为何又割了那狗贼的脑袋?”

    “张大人、许大人、南八......他们都盼着那些恶贼的脑袋。”

    他沉默了。

    许久。

    窗外的雨停了,院子里槛菊萧疏,井梧零乱。

    我转过头去,凝望着他,一脸讥嘲的笑意,“我是杀手,你居然让冷酷无情的杀手做你的书童,现在,你该明白了,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相遇只是偶然,桥归桥、路归路才是必然。”

    他脸上懒懒的笑已敛去,漆黑如夜的眼眸看着我,宛若初次相见,眼底又似凝了一层看不清的雾气。

    那三分凄凉三分惆怅三分迷恋,最后却凝聚成一份决然的神情令我心下忐忑,我转身拿起猪胰子,微笑着上前,似笑非笑地认真道:“这是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服侍你,你竟然能让碧霄宫最出色的杀手给你搓背,算是我们的缘分,现在一切都说清楚了,你我缘分到此为止,世道险恶,日后,你在江湖上行走,再也不能如此轻易相信别人,否则......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一个十一岁的半大孩子,却跟个过来人似的,教导近弱冠的他,细想来,着实可笑至极。

    我将他的湿发洗干净、用棉布绞干,梳理顺了,又为他擦洗身子。

    他那熊掌忽然按下来,将我的手贴在他的胸口,“你说过做我的书童。”

    “嗯,”略微错愕,这人执拗得可爱,我俏皮一笑,“我还说过,我是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