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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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 雪夜(一)

    这一夜,行船停泊在一片绵延无际的芦苇荡中。

    阿霁和我各怀心事,相顾无言,如常抵足而眠。

    万籁俱寂,我却辗转难眠,睁着眼,凝望着舱外在夜风里纷扬若雪的芦花。

    恍恍惚惚间,似又坠入那个漫天飞雪的梦里。

    “雪儿,瘦猴去见西州的供货商,今晚的大雪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送你回去。”

    “不行,陆哥哥,一来一去耽误功夫,年底客人多、大事小事多如牛毛,你已经很辛苦了,现在还早,回去没多远,我自己可以。”

    说话的时候,我和陆云正立在火锅店大堂外,笑看白雪纷扬。

    作为大唐的首家火锅店,并未经历预想中诸般的创业艰辛。

    可以说,这家店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

    火锅店的股东除了我,还包括府中几位相处极好、银子多得没处使的皇子公主。

    生意一开张,他们拉着亲朋好友前来光顾,一传十、十传百,没过多久,雪花鸳鸯锅已经风靡京都,就连皇帝爷爷都曾携贵妃娘娘微服前来品尝过。

    来自遥远时代的我,曾不屑去做一位商人,却在这里,通过经商的方式兼济天下。

    “雪儿,我们一道回去。”温润如玉的嗓音在身后响起。

    一袭月白暗纹锦袍,腰系碧玉带,一个样貌英俊的少年,举着把朱红色的油纸伞,笑吟吟地立在纷扬的雪花里。

    看到李邈时,我大吃一惊,火锅店的生意在王府里是绝密,只有偲哥哥、连哥哥、以及真定和灵仙两位公主知晓。

    之所以对适哥哥和邈哥哥保密,俱因为他们都是志向远大的良好少年,若被父王知道参与其中,会被不务正业的我牵连。

    我怔了怔,嫣然一笑,“邈哥哥,天色不早了,你怎么会在这?”

    唇角噙着笑,他伸出手,轻轻为我掸去沾在发际的雪片,“今日和跟几个朋友聚一聚,一同前来品尝长安城里响当当的‘雪花鸳鸯锅’,本来还在猜这家店的主人是何方神圣,不想,听音识人,果然是你!”

    我尴尬一笑,“邈哥哥,我只是在给朋友帮忙,算不上这里的主人。”

    陆云见状,跟邈哥哥行礼、寒暄几句,便退下了。

    自从搬进百孙院,终日被一群太监宫娥管束,除了学习琴棋书画,还要应付宫里的尚仪女官,我的日子过得单调无聊又辛苦,难得出来一趟,还要搜罗诸般借口,如果被王妃、甚至那个教导禁中规矩的女官知晓,将来还不得被烦死?!

    心里怀揣着这般心思,应付了他几句之后,便专心走路,相顾无言,只盼着能早点赶回百孙院。

    好在元夕前的长安,一连下了几日大雪,远远望去,只见重檐积雪,琼楼玉宇,白雪纷纷扬扬,倒也赏心悦目。

    深巷里不时响起爆竹声,与他共伞的我,为了掩饰不自在,故作轻松地东张西望,点评着路旁堆砌的雪人,这个身体比例不协调,那个的鼻子太短应该用胡萝卜......

    过了兴庆宫,来到兴宁街,附近街坊皆是高门大户,路上行人渐稀,只听他幽幽道:“你搬进百孙院也快一年了。”

    “嗯。”

    我当然记得,因为适哥哥每隔半年才能回来一次,我每天盼星星盼月亮,适逢元夕,我们不日即将相见。

    “这一年里,你隔三差五便要出门,父王母妃却毫不知情,你可知为何?”

    我停住脚步,俏皮笑道:“啊哈,定是住在同院的真定和灵仙一直在帮我遮掩。”

    “怎么可能?”他轻牵起我的手,他的手心既柔软又温暖,“她们俩个不好好读书,时时被责罚,如何能帮你,一次两次还行,哪能一年半载保你平安无事?”

    我浑身一僵,脸涨得通红,心下却已了然,“邈哥哥......”

    适哥哥以前说过,父王打算将我许配给他,难道他还当真了?

    本想将手挣脱出来,可一抬头便迎上那双极好看又温柔的眸子,眼底清澈,似琉璃般焕彩,令人不忍伤害分毫。

    我复又垂下头去,半晌,方嗫喏道:“陆云他们都是孤儿,来王府之前,我也是孤儿,只是想帮他们,想让长安城的孤儿有个家,一个属于他们自己的家。”

    他轻声道:“今日见你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眼睛里都是光......记住,王府才是你的家,他们是你的朋友,而我......我们是你的亲人。”

    我点头道:“我晓得的,进了王府,父王母妃视我如己出,各位哥哥姐姐也都护着我,我从来都没有如此开心过,可是那些孩子,他们连饭都吃不饱,在外面还要备受欺凌,我的梦想便是让全天下的孤儿都能自食其力,都有自己的家!”

    他抬手,将我另外一只在冷风中凌乱的小手也放入掌中,“我知道,这是好事,以后你放手去做,缺多少银子,就来找我,我这里......管够。”

    我抬起头,怔怔望着他。

    邈哥哥的母亲,出身于七姓之首的博陵崔氏,还是当今贵妃娘娘的外甥女,身份贵不可言,在府中跋扈骄横,只是......邈哥哥却不同,好读书,小小年纪便有谦谦君子之名。

    如此温润秀雅、莹澈如玉的阿邈,我犹豫着,终于道:“火锅店的生意还算顺利,也许,等我开下一家的时候,会需要......”

    “你放心,”他笑了,握紧我的手,“我不会告诉阿娘的,这是我和你的秘密。”

    我的脸愈发红了,垂下头去,心若小鹿乱撞,终于决定还是先稳住他,免得节外生枝。

    正在这时,一个声音嬉皮笑脸道:“真是郎情妾意啊!”

    愕然望去,我们已被三四个泼皮围在当中。

    邈哥哥急将我护在身后,沉声喝道:“你们要干什么?!”

    话音未落,忽觉腰间一紧,一双铁箍似的手臂将我从身后抱起,身子腾空,被人飞也似的抓走。

    而邈哥哥已被比他高比他壮的泼皮几拳打翻在地。

    “救命啊——”凄厉的呼救声刺破冰冷的雪幕,我大喊:“快去找人,邈哥哥,找帮手救我!”

    一个臭烘烘的布团塞入口中,差点没把我熏得呕出来。

    我使劲儿挣扎,一双胳膊一双腿狠命招呼身后的家伙,身子像麻花一样在他怀中乱扭。

    马上......我就被绳索捆得像麻花,丢进一辆早已停在街角的马车里,车帘一放,马车迅速跑了起来。

    完了,绑票还是拐卖?

    绑票或许还有救,若是拐卖,出了长安城,找个犄角旮旯的鬼地方卖掉......我的公主梦就彻底完结了!

    我寻思着,贼子人多势众,我口不能言、手足被捆,再挣扎也没用,惹恼了他们,来个杀人灭口,就真完结了。

    上一世也是被人掳走,最后恐怕连骨头都没剩下,一念及此,我眼睛一闭,直接晕了过去。

    装的。

    只觉有人凑近,“啪”的拍了拍我的脸蛋,道:“这些金枝玉叶,身子弱得一阵风都能吹倒,大爷我还想跟她好好玩一会儿呢!”

    “把那团布拿掉。”

    “不行,万一她醒过来又乱叫,会把官府招来的。”

    “再塞下去,她的小命怕是要没了,拿掉!”

    那团令人作呕的玩意终于没了。

    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又皱起了眉头,那玩意不会是男人的臭袜子吧?!

    胃里头立时翻江倒海的恶心,连午膳都要呕出来了。

    “大哥,这娃不对劲儿,你看,刚才这小脸还红扑扑的,现在煞煞白,哎呀,富贵人家的孩子就是不经弄,别死在车上。”

    我一听,气息愈发羸弱。

    “呸,你个王八羔子,胡咧咧什么?!”

    一团温热凑到面上,我闭住气。

    车里数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我,片刻,那团温热道:“还没死,嗯,不过也快了——你把她翻过来,拍拍背,别是气憋住了。”

    我被他们翻来覆去的折腾,起初我还很小心,生怕露陷,后来,我都懒得应付了,主打一个装字,怎么折腾都半死不活的。

    车外人声渐稀,作为福尔摩斯迷的我,绝不放弃这一绝好机会:计算时间,根据颠簸判断路况,进而判断自己身处何方......

    不好,趴在车板上的我,心里咯噔一下,上车足有个把时辰,早已过了酉时,却未曾听到街鼓,难道......马车已经出了长安?!

    也许他们使了迷香,总之,我竟然睡了过去。

    冷风如刀。

    我是被冻醒的,醒来时,夜晚的黑伸手不见五指。

    竟然骑在马上,一个声音在耳后冷冷响起:“你醒了?”

    完了,在我昏迷的这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四顾已惶然。

    没有星光,没有月光,头顶墨汁浸染的夜空。

    放眼望去,天地间白茫茫一片,还有漫天飞舞的雪花。

    健马在积雪的密林中穿行,悄无声息,静得能听到雪片从树梢上滑落的声音。

    一颗心好似掉进了冰窖里,我艰难问道:“你是谁?这是要......去哪?”

    “我已经把你买下了,以后你就是我的媳妇儿。”

    “媳妇儿?”我又急又怕又好笑,“我才只有五岁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