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糜小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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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晋书雅事夜行挥毫

    老师和林康顺将盛着山泉水的胶桶搬上了楼顶,老人阿福则去厨房翻找出荔枝木炭,用袋子装了些许水果。

    林康顺第一次来到二楼上面的楼层,好奇张望着四周。但见从三楼开始的房门全是不锈钢门,连电线电灯都没有,甚是奇怪。

    楼顶门打开,便见延伸出去四根柱子连着搭建好的棚架。中间立着一张石桌和几张小石凳,四周围了一圈大理石砌的长凳,四周旁的苗圃载种着几株葡萄藤。

    藤茎沿着不锈钢网向上攀爬,人工处理过的根茎形成一道靓丽的风景,茂密的叶子中藏着几串青提。二人将水放置在石桌下,突然才发现地上很干净,应该是福爷爷上来清理过。

    老师则熟门熟路的走进屋面楼梯间的杂物室,招呼着林康顺过来帮忙拿炉子。两个大小不一的红泥小火炉和两把小铁钳被拿了出来,小的放在桌上,大的被放到背风的石凳后面。

    老人阿福带着荔枝碳走了上来,嘱咐了老师先把碳烧起来,说着便递了支没烧完的香烛。

    “刚才看到安时回来了,我去喊他来吃茶。后生,你去把水果带上来,等会炉火起来你去提醒下阿粱。”老人说完话便下楼寻人去了。

    少倾,林康顺敲门走进了二楼书房,许是受到早上的教训,敲门进房后很拘谨的站在堂中。

    但见中年男人在书案前笔走龙蛇,飞快的誊抄着,旁边放置几张在晾干的文稿。

    若不是亲眼所见,林康顺真不相信这简洁规整的雕版宋体,是眼前人所写,而不是印刷而成。

    许是感觉不对,林丰粱抬头瞥了一眼,便又继续誊抄。没一会儿就停笔舒展身体,摆摆手示意一起上去。

    昏暗的天空终是落起小雨,潮湿的空气弥漫着茶香和碳香。在滴答的雨声的伴奏中,夹杂着窸窸窣窣的脚步声,众人围坐石桌旁品茗赏雨……

    “好茶配好水,这茶汤真不赖!”

    “你这老茶脚馋这茶叶好久了,今天碰上梁叔好兴致被你得偿所愿了。”老师又揶揄起林安时。

    老人阿福在大红泥炉翻烤着东西,看着二人笑笑不语,林康顺和厝主在一旁喝茶,各自看着周遭。

    “欸!你看我们在学古人做雅事啊!焚香、品茗、赏雨、寻幽,莳花……”

    未等林安时说完,老师就打断说:“品茗、赏雨我认,其他的怎么解?”

    “焚香这荔枝碳不香阿?寻幽这环境不清凉幽净?莳花你没看到那边开了几朵?”林安时解释着。

    老师对此强词夺理也无言以对,不想回怼扰乱厝主的兴致,只还以白眼。

    林安时见其吃瘪,乘兴追击道:“你是老师,阿粱又熟读国学,我肚子又装了点墨水,喋喋高吟几句酸腐诗文岂不是读书雅事。哈哈哈……”

    老师紧咬牙龈,若不是尚存理智,早就不顾及这大他两辈的长辈,对这“文化流氓”报以老拳。

    林康顺看着两人嬉笑怒骂却是提不起半分兴趣,起身走出棚架。人的悲欢离合也许真的并不相通,有时甚至觉得吵闹。

    众人注意力被离席出去淋雨的林康顺所吸引,场中氛围有些冷。只听得被炭火灼烧,从壶嘴喷出白汽的泉水奋力冲撞壶盖的声响。

    “欸!你们说他会不会想不开就……”

    老师终于忍不住地打断了林安时恶趣味的猜测,递过去一杯清茶让他闭嘴。

    老人阿福贴心的拿起烤好的糕点,起身朝林康顺走去。

    厝主林丰粱兴致也没之前那么高了,低头拿起茶水轻嘬两口,随后继续清洗茶杯,准备冲泡下道茶汤。

    林安时看完年轻后生,转头对着林丰粱很正经的提了一个问题:“阿粱,你对这孩子什么态度?是跟阿东那样养着,还是真的打算再收个学生。”

    许是多年养成的功夫,在做一件事的时候很专注,林丰粱摆弄着茶具并未回应。其他两人也察觉林丰粱冷淡不应的态度,应该是还未下定决心。

    老师为了给二人缓解尴尬,特意岔开话题:“说回读书雅事!粱叔,我看到您书案放了本《晋书*列传》,您最近是在重新研读曾益吗?”

    林丰粱微笑着点了点头,手作握笔状挥舞几下,示意在抄书练字而已。

    老师见气氛逐渐缓和,转头又揶揄起老叔林安时:“这位肚子全是墨水的读书人,那你有什么可以教我的呢?”

    “雅士?《晋书》?”林安时看着那讪笑的嘴脸,摸了摸浓密的短须,霎时便有了应对。

    “昔与足下年时相比,以故数面相亲,足下笃意,遂成大好,由是许足下以至交,虽出处殊途,而欢爱不衰也……”林安时背了《与吕长悌绝交书》前几句。

    老师咋听顿生气愤,字里行间以长辈的口吻来教训小辈,再则《与吕长悌绝交书》这书信,本身就是嵇康痛骂吕巽行为不端,与其绝交的信。

    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心中腹诽这人有才无德,要绝交也得念《与山巨源绝交书》。

    魏晋名士嵇康写过两份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鲜有人知,这是在展示自己的博闻强记吗?可恶。

    而《与山巨源绝交书》则太有名了,在《昭明文选》、《世说新语》等古籍皆有记载,竹林七贤中灵魂人物嵇康、山涛之间的故事。

    等等……“晋书”、“名士”、“嵇康与山涛”、“《与山巨源绝交书》”

    老师稍加思考,便有了答案:这老家伙(三人辈分最高)肚子里真有货阿!

    聪明人说话总是云山雾绕,不直接说明,说一点二想三。跟领导与员工似的,员工开个话头引导领导的思维跟着思考。

    让领导自己想到答案是领导的英明睿智,员工直接提出来出风头则显得领导无能。有些人看着前倨后恭的,实则胸有锦绣低调内敛。

    所以待人接物一定要保持谦逊有礼,别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得罪不起眼的人,往后有可能这些不起眼的人能决定你的前途命运。

    刚才说《晋书》里的名士嵇康两份绝交书,从那小众的就会联想到那篇名满天下的《与山巨源绝交书》。

    绝交书并非真绝交,而是为好友山涛划清政治立场,使其免受迫害。后来嵇康慷慨赴死的时候,托孤曾经与其“绝交”的山涛,对儿子嵇绍说“山公尚在,汝不孤矣”。

    山涛没有辜负嵇康的重托,将嵇绍养大成才,又推举其入仕做官。嵇绍后来以身保护晋惠帝,被杀身死,血溅龙袍。

    侍从想要洗干净龙袍时,说过何不食肉糜的傻子晋惠帝道:“此嵇侍中血,勿去”,这些事迹被写入忠义传。

    这老货以此是想让粱叔表明态度,如何去对那年轻后生呀!老师双手拿起茶杯给林乐凡递去,转头二人皆发现林丰粱正盯着那年轻后生。

    “这是阿黍让我交给你的。”林安时掏出几页纸递给林丰粱,接着又道:“老爷子最近身体不是很好,健康状况牵扯太多人,我得赶紧回去看着。”说完起身准备离开。

    二人起身相送,林安时跟远处的阿福叔打了声招呼,便匆匆离开了。

    老师感慨:“中年男人当家真真不易,上有老下有小,在外拼搏对内操持。”转身发现林丰粱并未回应,但见其表情严肃的看着,刚才那几页纸。

    老师凑近身旁一看,里面记载了林忠保的犯罪事实,以及法院提起公诉的日期……回转看向那年轻后生,轻声哀叹。

    随着林安时的离开,这场品茗赏雨的集会也宣告结束。老师将剩下的文稿整理,重新装订成册,吃完晚饭便背起背包连夜离开小院。

    林丰粱下了楼,便找了老人阿福帮忙修剪头发,自己拿着剃刀对着镜子刮掉胡渣。修剪完头发,林丰粱将发须收起,顺道将那几页纸交给老人,比划着等林康顺吃完饭再给他。

    民间有“初一、十五不剃头剪指甲”的习俗,旧时剃头铺若无特殊情况是不开门帮人理发的,其中缘由众说纷纭但还是有人遵守。

    吃完晚饭,厝主林丰粱躲到书房,翻阅着老师带来学生课业本。而楼下气氛却有些压抑,老人收好碗筷,掏出纸张递给在客厅的林康顺观看,二人皆无言沉默。

    伤心、失落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眼中早已被眼泪润湿填满,而后顺着脸颊缓缓落下。手中纸上的字迹夹杂着泪水,眼中视线早已变得模糊,积攒的能量迸发出来,化作一声声哀嚎……

    林康顺抱着老人枯瘦的身躯痛哭,似乎在溺水之中抓住一节枯木,死死抱着不肯松手。老人的衣襟被泪水打湿,手掌不断拍打着年轻后生的的后背。

    过了很久,声音逐渐安静下来,老人将林康顺放到床榻,上楼说了情况就去洗漱休息。

    被扰乱的生物钟是不容易恢复的,在书房看了大半夜功课本的林丰粱,伸了伸手臂,起身舒展身体,看到时钟正指向2点23分。

    走出房门仰望,星空乌云盖月,忠诚的黑勇士走着沉稳猫步朝主人而来,而那懒散的大橘不知正躲在何处睡觉。

    忽而发现小黑猫正盯着庭中鱼池,林丰粱揉揉眼细细观察。发现漆黑的鱼池边上正坐着那年轻后生,在轻声啜泣,未曾用手擦拭泪水,任其流淌下坠。

    林丰粱只静静在楼上驻足观看,等到其收拾好情绪回房休息,也跟着回到房间。殊不知黑夜中,一楼耳房窗户边有双略显浑浊的眸子也在暗中窥视。

    林丰粱回到书案前,拿了根鼠须小楷,蘸了蘸那快要干涸的墨汁,在那淡黄的宣纸上肆意挥毫……

    须臾,林康顺走进房间洗漱休息。

    在半尺宣纸显现着那瘦直挺拔的鹤体,字体舒展劲挺,丝毫未有内敛之意,笔画利落干脆,极尽锋芒毕露之势。

    但见上面文字是取自北宋文学大家苏轼的词《记承天寺夜游》,全文短短85个字,却永远留住了苏轼与张怀民那令人艳羡的友谊。

    “怀民亦未寝”的夜晚是那么漫长,而苏轼却踏着稀碎的月光而来,未做多余的解释,俩人也不会觉得突兀的打扰。

    在四年前因“乌台诗案”被贬黄州的苏学士早已尝过其中酸苦,才会欣然前往承天寺寻张怀民“相与步于中庭”。

    在竹影交错的一夜,我懂你为什么难以入睡,你也懂我为什么踏月而寻……

    清晨,老人阿福起床熬粥时听到二楼已经有人起床的声响,待到拿着剩饭剩菜拌饲料去喂鸡时,一道丰满的身影正光着脚朝廊下走去。

    老人放出鸡去啄食,来到鸡舍拾起鸡蛋,随后用水枪清扫鸡舍,再去拿鱼饲料抛饲那水面一张一合的鱼儿。

    房后过道,铺满整圈鹅卵石的过道附满的露珠,被一双白皙的脚掌掳走一片。正一圈圈巡视着自家领地的主人翁,穿着宽松的睡衣被汗水稍稍浸湿,眼神不断扫视着满片草木……

    吃过白粥就小菜的林丰粱,独自来到屋顶烧水品茗,所有杂事皆是一人完成,看得出兴致颇高。

    夏季的酷暑在台风过境后多了丝凉意,林丰粱喝了两道茶水后,走到东边围廊远眺。左上的早市依旧喧嚣,人来人往,右边的村道车流不息,出门务工的和回乡祭祀的互相奔赴。

    一辆银色的本田从村口驶来,停到学校门口的空地上,车上下来一对中年夫妻和一个小孩。

    男人下车从后备箱拿出带来的东西后锁车,抬头朝那番客楼望去,只有坚挺楼体,随后转身朝村内走去……

    看到那本田车上只有中年夫妻,林丰粱转头将炉口堵死把碳火夹出淋灭,只将那泡了两道的茶壶带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