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下的尘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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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无脑人传说》南极乌云(上篇)②

    南极大陆的日夜缓慢交替了二十次,现在是持续半年之久的极夜,这天夜里下着急促的暴风雪,雪花是横向飞的,梭形丘陵上方的墨色早已被深达数十米的积雪覆盖成为了一座山峰,只是这山峰的颜色不是白色,也不是极光照射下的氤氲墨色,而是鲜艳的红色。这团红色正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消融着,从一座山峰很快变成了丘陵,融化后的雪水从梭形丘陵下方的几个水流冲刷形成的孔洞中流出,最后汇聚成一条浅溪流向低洼处。白的雪花在触碰到那团红色积雪时竟也变了颜色,再也不分彼此,但积雪的融化速度显然快过了雪花的积累速度。忽然,梭形丘陵仿佛褪去了遮掩,红光大放,原来是覆盖墨水晶的冰层完全消融了,积雪层的融化速度也开始加快,从丘陵变成了山包,虽然在逐渐缩小,但它本身的红色光芒却更加明亮,而在暴风雪和极光造成的错觉下,这团红光仿佛在跳动,它成了南极的心脏!

    当风向侧覆盖的积雪消失时,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它本身散发出的灼灼逼人的红色气场,它终于愿意再次向世人展现自己的容貌了。

    它是一块晶莹剔透的梭形墨水晶,无论从哪个方向看你都能找到别样的美,这个美不会因为它所处的环境而改变,相反,纯白色的环境反而衬托了它的美。

    它站立在风雪中,孤寂的平原里只有雪花陪伴它,只有极光抚慰它,它十分小心地捧着飘落而下的雪花端详着,可它们都因为掌中余热,化为了雨水从她的指缝中滴落,它仍站在那儿,在等一个人。

    墨水晶的腰部位置开了一道门,从上面走下来四个年轻人。

    “我们真应该晚几个月再出来。”乔娜抱怨起这场暴风雪。

    “时间紧迫,我们得尽早赶到欧亚大陆。”格里达说。

    “等等。”另一名男子好像有话要对格里达说,而后者是这次寻解行动的组织者。

    男子将手上的仪器递给了格里达,指着世界地图中央左上的那块大陆,仪器将这块大陆标为了黑色。

    “我从未见过如此低的曲动值,这里的人口非常密集,负面情绪却占据了全部,人们只思考如何能在今天活下去,如何能再吃上一口饭,而在这片大陆的所有人都是如此,这简直不敢想象。”

    “你想去那边?”格里达神色凝重,临近出发却改变计划是不明智的。

    “是的,在以往其他文明的黑暗纪元中,只有疾病,饥荒,自然灾害和战争才会让曲动值大幅下降,而这里。”男子仍然指着那片大陆,“已经无法用任何文字或语言来描述了。”

    “我必须要去那里。”他再次说道。

    “我尊重您的选择,但务必要遵守守则,把自己当成这里的人,不要做任何出格的事情。”

    格里达又说:

    “我们无法阻止已经开始的战争,但可以让它尽早结束,各位,出发吧。”

    她坐在海边的礁石上已经很久了,久到人们以为这是一个传说,翻滚的浪花湿润了她的身体,及腰的长发贴在她的后背,海风的味道让她想起了故乡,她探身凝望着海面,碧蓝的瞳孔就是眼前的大海,她的故乡就在那里,当地人都叫她,海的女儿。

    格里达就站在她身边。

    “抵达丹麦。”他对着颅内通讯仪说道。

    “抵达德国。”

    “抵达美国。”

    “抵达中国。”其他人陆续回应道。

    格里达在她身边找了一个位置坐下。

    “这四个国家中都有能让社会进步到原子能初期的重要人物,为了能尽快让这里渡过黑暗纪元,我们务必要在适当的时间给予这些人一点帮助。”格里达说。

    “‘适当’‘一点’怎么想都不好把握,无论我们怎么做都会干扰这里的进程,在这边,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错误。”卡诺虽然是这样说的,但他有必须要来的理由。

    “如果这个错误能让母文明更快渡过黑暗纪元,我认为是值得的,来之前我记得你很赞成这个想法。”格里达说。

    “我只是觉得这个做法太冒险了,其他人都在社会剧变前夕到来,作为见证者旁观变革的发生,对这里几乎没影响,而我们却在变革时期抵达,还要参与进去,虽然可以更直观地了解这里的残酷,但‘一点’很可能会造成我们无法承担的后果,这是对整个文明的不负责任。”卡诺说。

    “你想怎么定义‘一点’。”格里达问。

    “等。”

    “等?”格里达三人几乎是同时回应。

    “等他们主动寻求我们的帮助。”

    “我理解你的意思了,你是让我们完全融入这里,既是见证者也是推动者。”格里达说。

    “是的,我们必须抛掉黎明纪元的所有思想,成为一个生活在黑暗纪元的人,我知道这很难,但是做不到的人还是离开吧。”卡诺说道。

    其余三人都沉默着,这关系到母文明的进程,没人能轻易作出选择。

    卡诺看到通讯仪三方都没有回应便说道:

    “当预估到事情即将脱离控制时,自杀,虽然这也是不负责任的做法,但总能阻止事情变得更糟。”

    三人都同意了。

    格里达关闭了通讯仪,慢慢地从‘海的女儿’身旁走开,生怕打扰到她。

    不远处捕鱼归来的渔夫已经关注他好久了,这个男人一直在自言自语,渔夫以为他得了癔症便递给了他一条褐色的无须鳕鱼,那条鳕鱼可真大,足有渔夫一臂长。

    格里达连番拒绝但实在拗不过渔夫,最后勉强抱住了这条鳕鱼。

    “今天大丰收,这么多鱼吃不完也卖不完,地下室都装不下了,放臭就可惜了。”

    “没有做成罐头吗?”格里达立刻回应道,在寻解行动之前他就已经编造好自己的身份了。

    “哈哈,您不是本地人吧,罐头产业都被那些大公司包了,产品都畅销其它国家了,哪有我们的市场,我们这些渔民只是个小供应商,成色好的一部分鱼给他们供货,另一部分自己吃或者就在当地市场售卖,再多的就只能腌制保存了。”

    格里达转念一想,认为这恰好是一个融入当地社会的机会便追上已经靠岸的渔夫。

    “老伯您先等一下,我能给您打下手吗,哦,我几个月前失业了,现在这局势您也知道,我不要工钱,管吃住就行。”

    渔夫细细打量着眼前的年轻人,头发干练,眼睛清明,没有中年人的憔悴,一身黑色西装也非常合身,这种穿着的人渔夫只在报纸上见过,很像那位不常露面的罐头公司总裁。

    为了打消渔夫的猜忌,格里达继续说道:

    “我们是从南边移民过来的,父母都是商人,小有所成,还有点积蓄,但是这边的市场和人脉我们不熟悉,路途上也花了不少钱,现在急需沉入市场了解行情。”

    “嗯,你父母是卖啥的?”

    “速食罐头,我们那边局势动荡,物价暴涨,税率高到了天边,早晚活不下去。政府为了备战收购了大量罐头类食物充作军粮,我们刚好用这笔钱北上。”

    渔夫正在固定船锚的手停了下来,自言自语道:

    “走了好,走了好呀,盖斯那个蠢蛋非要在这个时候参军,我老了,拉不住他,他回来的时候要是少条胳膊少条腿,这一家就完了啊。”

    “很抱歉,我帮不上什么忙。”

    “可以的,您可以在我家住上几个月,只要您能在战事开始的时候给盖斯送封信就行。”

    “没问题。”格里达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渔夫固定好船锚,系船柱两端连接的缆绳捆得很结实,他连着拽了两次确定没问题后就和格里达一同回去了。

    橘红色是这座小镇最醒目的颜色,建筑的墙体都采用了这样的暖色调,上面还烙印着落日的余晖,渔夫的家就在里面。

    木桌和石凳几乎占了房间的全部空间,桌子放有厚厚一沓报纸,格里达随手拿了一张翻看着,报纸的内容多是关于时政的,渔夫一直在关注南边的战事。

    “盖斯已经当了三年兵了,怎么着也能混成一个士官吧。”渔夫一边说着一边从墙壁上挂着的黝黑口袋中取出了两支有些发霉的烟卷,并且递给了格里达一支。

    “近海水汽大,别看这些都发霉了,可是里边的烟草可都完全发酵了,吸一口,那滋味,嘿嘿,是旱烟比不了的。”渔夫从火炉里铲出带有火星的木灰,好一会儿才把烟卷点燃,随后他又把石凳搬了出去,一个人坐在黄昏下一边看着远处的鱼市一边品着香烟,他在等一个人回来。

    “你就住在盖斯的房间里吧,在最左边,自己去打扫。”

    房间没有上锁,也没有潮湿发霉的味道,但有很浓的灰尘味,原来地上铺了厚厚一层木灰。格里达用一块破布把床铺盖住,然后用扫帚一袋一袋地把木灰清理出去。

    最后一袋垃圾清扫出去的时候,渔夫已经把那条鳕鱼清蒸了。

    “腥味很重,勉强下肚。”这已经是格里达对晚餐的最佳赞美了。

    “明天你来做。”渔夫头也没抬地回了一句。

    “您一般怎么售卖这些鱼,我是指地下室的两百多条鳕鱼,太浪费了,全都是粗糙的腌制,这很影响口感。”格里达十分了解黑暗纪元的生存法则,他必须尽快搞到一些钱。

    渔夫吐出嘴里的鱼刺,啐的声音很响。

    “我是做速食罐头生意的,口感是第一位,保质期反而不那么重要。”格里达察觉到渔夫的不快连忙解释着。

    “不是说过了,拿到鱼市卖或者卖给采购商。”

    “销量如何?”

    “你不是在地下室都看到了?以后的饭食你来做,外边有水池,顺便把餐具也洗了吧。”

    格里达并没有恼怒,他在想究竟用哪种方法来处理这些腌制的鳕鱼。

    夜色下的海面是不平静的,海浪拍打礁石的声音吵的他睡不着,如何自然地接触哥本哈根学派一直是个难题。

    “南边符合了战争前夕的一切特征,这里与它接壤,战端一起必定最先遭受袭扰。”格里达一个人在房间里自言自语。

    “融入这里,融入这里,我在这里的身份是一个身无分无的普通人,遭遇战争时该怎么办。”

    “参军,不不不,这样根本帮不了他们。”

    “逃,也不行,我得待在他们附近。”

    “和他们一起逃,可如果他们不同意呢。”

    格里达沉思着。

    “成为富商赞助他们。”

    他想到了办法。

    天没大亮,渔夫就推了一车鳕鱼送到了鱼市,格里达起的更早,他将昨天的新鲜鳕鱼再加工后与采购商一起带去了罐头厂。等渔夫卖到中午回家时,格里达他们已经往返了三次,甚至连带着把地下室剩余的鳕鱼也搬空了。

    “你全卖完了?”渔夫看着地下室的十几袋面粉难以置信地看着格里达,渔夫是知道那种气味的,这些放了半个多月的咸鱼只能做成饲料。

    “没错,先生,只要没有腐坏,任何食材都能变成美味。”

    “这位是?”站在格里达一旁的有些年迈的男人渔夫不认识,他认为是格里达的父亲,不然也不会有销售渠道。

    “莫里达尔,幸会。”男人并没有轻蔑渔夫,他做着标准的绅士动作说,“先生,我司计划收购渔民小镇的所有鲜鱼,腌制鱼也可以,原因你们也知道。”

    渔夫并没有很高兴,“还能安静多久?”

    “不知道,战争这事没有人会知道。”

    “我得给镇长商量一下,让他们把鱼都换成面。”渔夫一瘸一拐地进了镇子里。

    “会长很欣赏您的才华。”莫里达尔说,口音清晰而又浑厚,不带一丝老气。

    “这个边陲小镇很适合建造成港口。”格里达说。

    “我会传达的。”

    以鱼换面进行的很顺利,这件事结束后格里达便与莫里达尔返回了罐头公司,凭借自己渊博的知识,他得到了公司会长极大的青睐,可没过几年战争就爆发了,这天他再次回到了这个边陲小镇。

    渔夫没有搬家,他仍然会在每天落日黄昏时坐在家门口等他的孩子。

    “盖斯回信了,他都当上副营长了,报纸上都说冲突缓和了,我看这战争是打不起来了。”渔夫房间的木桌上还是厚厚的一沓报纸,最中间的地方被他腾出来放满了信封。

    “祝贺了。”格里达心里是清楚的,罐头的销量一年高过一年,最主要的贸易国就是南边的邻居。

    渔夫做了一道清蒸鱼,这次格里达赞不绝口。

    “我能借住一晚吗?”

    “随意。”

    盖斯的房门仍没有上锁,地面上也没了木灰,格里达在门后找到了几块木炭,床铺都换上了新布料。

    月光透过玻璃直直照在床头,海面平静的像一面镜子没有一点波浪,快要入眠的格里达却被通讯仪传来的嘈杂声吵醒了。

    “这群人是疯子,快,快把桌子挪过来堵住门!”

    声音的背景内满是爆炸和喊叫声,那边肯定发生了什么。

    “乔娜,乔娜,你那边怎么了?回答我!”格里达的叫声完全被另一边推桌子的噪音掩盖。

    “别哭,别哭。”乔娜蹲下身把孩子抱在怀里,不让他发出声音,格里达听出是个男孩的抽泣声,环境忽然又安静下来,。

    “乔娜?”格里达很小声地问道,他现在知道乔娜那边发生了很恐怖的事。

    轰!一声巨响,是汽油爆炸的声音,堵门的桌子被掀翻在地,差一点就砸到乔娜两人,她们四人也被冲击震荡地眩晕了片刻。

    几个手拿长棍的男人从破碎的橱窗翻了进来,他们的衣着和普通人没有两样却一脚把店主一家人踢到在地。

    店主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借着火光,他看清了其中一人的脸,他认得。

    “军爷,这些首饰您都拿走,放过我们一家吧,我们支持您的统治。”店主指着乔娜说,“她是外地来的售货员,她也支持的。”

    被认出来的那人用长棍狠狠朝店主的面门打过去,如果不是后者用手臂护住了脑袋,这一下就能要了他的命,男人见店主居然敢挡,便愈发用力地挥舞着长棍,旁边站着的人也都开始殴打她们四人。

    格里达起初只能听到铁棍敲打在肉体上的闷响声和撕心的惨叫声,没多久就只剩下骨头和铁棍碰撞的咚咙声。

    “打死了?”一个人说。

    “不知道,拖走吧。”

    “去下一家。”这几人的说话很干脆,很流利,好像是在处理牲畜,他们一人拖着一条腿把乔娜她们扔了出去。很快就有一辆卡车踩着满地的碎玻璃开了过来,货箱几乎要塞满了,他们用长棍往里面戳了好久才腾出一个空间,勉强把乔娜四人塞了进去。

    通讯仪仍然开着,格里达能听见其他受害者们被殴打时的惨叫和货箱里传出的哀嚎声,这声音他永远也无法形容。

    车轮碾过碎玻璃的声音持续了很久,她们被运到了很远的地方。

    格里达只留下一封信就匆忙跑回了会长给他安排的别墅里。

    “那边住不习惯了?”管家莫里达尔问,格里达进门时还喘着粗气,管家见状给他倒了一杯水。

    “你能搞到南边的报纸吗?”格里达急切地说。

    “我现在就过去。”莫里达尔曾是老会长的得力管家,很多事情是不需要问缘由的,尤其是这种让主人都失去风度的事。

    格里达坐在椅子上想着下一步该怎么行动,门外忽然响起了汽车引擎的启动声,他似是想到了些什么便立刻冲出门外拦住了莫里达尔。

    “明天再去吧,现在都午夜了。”格里达说着就把车门打开,想让管家下车,南边现在非常混乱,现在就去很可能会遭遇不测。

    “好的,我凌晨出发。”

    重新躺在床上的格里达再也无法入眠,战争要开始了,可他的任务却没有一点进展。

    格里达再次找上了会长。

    这座隐匿在森林里的庄园可真大,而且什么都有,仅是前庭的葡萄园他就走了半个小时,因为会长规定客人来访是不能使用汽车的,骑马是可以,但他不会。

    等格里达走过门庭,穿过长廊,胖男人已经用完早餐了。

    “你来晚了,不守时的人是没有诚意的,有什么事等明天再说吧。”胖男人身后站的女仆为格里达倒了一杯红酒。

    “尝尝,九十年的佳酿。”会长起身要离开了。

    “会长,是很重要的事情。”眼看会长要走出门了,格里达总算缓过了这口气。

    “不要浪费了美酒。”会长没有要听他说话的意思。

    “关系到你的生命!”

    胖男人重新坐到了格里达对面,中间是白灰色的长餐桌,女仆们重新端上了菜肴。

    “虽然你迟到了,但你从不食言,对吧。”会长摇着手中的红酒。

    “战争要开始了。”

    胖男人先是一惊,之后却笑起来,脸上的赘肉一颤一颤地,“你刚来的时候就说要做战前准备,粮食是第一位的,我听了您的,赚了大钱。”

    “是的,会长,您听从我的建议是对的。”

    胖男人将红酒一饮而下,不再细品它蕴藏了九十多年的醇香,“可是七年过去了,一年比一年平静,我也是糊涂了,上次大战结束还没过二十年,打仗也得有积累,现在是时候转到其它行业了。”

    “可您的确是赚到钱了,罐头的外销量每年都在增长,南边肯定在囤积粮食。”

    “我该走了,你又浪费了我两分钟。”胖男人对这个话题完全失去了兴趣。

    “会长!”格里达因为奔跑嗓子变得很干燥,这突然一声喊叫让他猛烈咳嗽了一声。

    胖男人给女仆使了一个眼色,后者心领神会走到格里达身旁小声说着,“先生,别再说这件事了,会长快没耐心了,您先去道个歉吧。”

    格里达只是缓步跟在胖男人身后,因为他听到了远处马蹄踩踏地面的节奏声。

    莫里达尔像古时的信使那样骑着马儿奔腾在葡萄园里。

    见此情形,胖男人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莫里达尔,你个混蛋,泥土都溅到葡萄上面了。”

    后者的疲惫样让胖男人想到了格里达,这让他更加生气了,“你怎么变得和他一样,一身俗气。”胖男人的话是说给格里达听的。

    “会长,抱歉,事情紧急,哦,格里达先生也在,您要的东西到了。”

    格里达把报纸转交给了胖男人,“战争要开始了,您看一眼就知道了。”

    胖男人拿着信封在空气中掸了掸,然后才打开了它,看到报纸标题的时候他还冷笑了一声,“你是打算让我转入水晶行业?”

    格里达往报纸上瞧了一眼,“水晶之夜?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给这场屠杀起了这么好听的名字。”

    胖男人看到最后时已经收起了对格里达的厌恶,“您有什么好的建议?”这是他态度转变后的第一句话。

    “我们要租借几架飞机,货轮太慢了,最好在您的庄园附近建一个临时机场。”

    胖男人毫不迟疑地同意了,对莫里达尔说:“你去办吧。”前者又看向格里达,“用飞机运货是不错,可是成本太高了,不值当。”

    格里达回应道:“您误会了,飞机是用来躲避灾难的。”

    胖男人却大笑起来,“你不知道中立国的作用吗,用飞机也行,比游艇快,咱们可以更快抵达。”

    当天下午庄园周围的森林里就被数百名工人开辟了一条简易跑道,那里停着莫里达尔租借的三架小型飞机,仆人们正在往货舱里运送庄园的财产。

    仅葡萄酒桶就占满了一架飞机。

    “实在装不下了,会长。”莫里达尔说。

    酒桶之间的缝隙都被仆人用小酒瓶塞满了。

    “倒了吧。”

    “会长,可以留给我吗?”闻言,格里达站在草地上大喊道,胖男人已经坐在飞机的客舱里了。

    “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想等到最后一刻再走。”

    “那好吧,给你个地址可以联系到我这边,不过你最好快点,战火马上就会蔓延到这里,死了可就什么都没了。”

    “我不知道您还会关心人。”

    “我是个商人,虽然不太清楚学术界那些东西,但我有种感觉,你的想法超越了这个时代,你在我身边能给我带来巨大利益,失去你我也会很苦恼,就这样,莫里达尔,启程吧。”

    三架飞机依次在跑道上起飞了,带动的气流扫落了树梢上挂着的枯叶,整片森林里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了。

    胖男人带着他的所有财产飞走了。

    偌大的庄园里只剩下格里达一人,胖男人给他留下了半个公司和喝不完的红酒。

    深夜里庄园安静的可怕,森林里不时传来鸟类的哀鸣,在冬天,食物的稀缺对其它动物是致命的。

    格里达完全睡不着,他坐在酒桶旁一杯接着一杯,半醉半醒下他按时连接了乔娜的通讯仪,这次终于有了不一样的声音,以往只有汽车引擎和火车的鸣笛声,听着内容,他的酒也醒了一大半。

    能听到喘气声,她还活着!

    “断了一条腿,干不了活了。”格里达听出这是一个男人说的话,语气顺畅,咬字有力,很显然,他们和那群施暴人是一伙的,之前的喘气声也是另一个男人发出的,

    有重物拖地发出的呲呲声。

    “还活着吗?这趟列车是好几天前出发的吧。”

    “身体都凉了,烧了吧。”

    “头发和衣服留下来。”

    乔娜或许是呼吸到了新鲜空气,剧烈的一声干咳,堵在喉咙的瘀血被吐了出来,在看到眼前的男人正在脱自己的衣服时,她想喊叫,可身体一点力气都没有。

    这时一个少尉跨着大步巡视了过来。

    “长官。”两人立刻停下手头的工作给那位少尉敬礼。

    少尉捂着鼻子看了一眼乔娜,低声说:“还能干活,把她扔到劳动营吧。”

    “长官,您看。”士兵指着乔娜的一条断腿,“是天太黑了,不是您眼睛的问题。”

    少尉却像看到金子那样看着乔娜,“好,送到医疗室里,明天我要看到她睁着眼睛。”

    “还不如烧了。”少尉走后,两人却摇摇头,好像在怜悯被他们拖着走的女人。

    “乔娜,回答我,乔娜。”格里达就这样叫了她一夜,后者能听见,但说不出哪怕一句话,她太虚弱了。

    少尉一大早就在医疗室门口等着了,在看到乔娜能拄着拐棍站立时他笑了起来。

    “带她过来。”

    两人用担架把她抬到了一个山脚下,上面有一段很长的山路,很高,乔娜看不清细节。

    少尉指着山头,又指着地上的一袋碎石,说:

    “看到了吗,你要是能把它运到山顶我就放了你,甚至可以给你按个假腿。”

    乔娜没力气说话,她只能摇头。

    少尉显然预想到了她的话,手下的人立刻送上来十个犯人,他随即掏出手枪抵到第一个人的太阳穴上,面带微笑的看着乔娜。

    这个时候,乔娜明白军官想要干什么了,那个笑容更让她觉得眼前的人是一个魔鬼,她只能拄着拐棍一瘸一拐地走到石头旁,弯下腰捡起了一块抱在怀里。

    “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少尉回头对其他士兵笑着说道。

    乔娜虚弱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多久,她丢下拐杖开始爬着走,粘稠的土壤带着一股腥臭味,她抓了一把,是泥土和血肉的混合物,剧烈的恶心感让她不停的干呕,她抬头望了一眼,那是一条深不见底的山路。

    “这是特意给您准备的,为此,本来今天要来比赛的人都被清洗掉了,您不感到荣幸吗?”

    “长官,她昏死过去了。”士兵说道。

    “烧了吧。”军官离开了,只剩下背影,看不到他的喜怒。

    “按照流程,先用毒气。”士兵说。

    意识模糊的乔娜感到自己是被抬着的,灯光很昏暗,脚步声都有了回音,她在长廊中,这里有种说不出的气味,好像是某种脂肪和蛋白质烧焦的味道,不刺鼻,却让人感到胸闷。

    黑暗中,乔娜的听觉变的额外灵敏,她甚至能听到周围有许多细微呼吸声,勉强睁开眼睛,看到的画面却成了她永远的噩梦。

    数不清的人被塞到了几间牢房里,实在太挤了,为了一口新鲜空气,人们不得不抢夺牢门上的观察孔,乔娜所看到的是孔洞里不断涌出的血肉,这是不知多少人拼命挤压造成的,这场噩梦还远没有结束,强烈的视觉刺激完全激发了身体感官的灵敏度,这里非常潮湿,空气仿佛要凝固一般,她看的更清楚了,堆积成山的头发,靴子,衣服,甚至是戒指和指甲,这些东西堆满了一个又一个房间,她已经窒息了。

    乔娜本以为自己很了解黑暗纪元,直到这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太低估了黑暗的含义。

    “到了,你的苦难结束了。”士兵将她放了下来,随后驱赶了一批将要清洗的犯人,他们仿佛知道死亡要来了,开始拼命扒着门框挣扎,可厚重的钢制大门连同他们的手掌和胳膊一块碾碎了,天花板上的管道口开始喷涌出黄绿色气体,它顺着墙壁形成了一条气流瀑布,缓缓流淌到人们脚下,没有地方躲了,人们只能踩着其他人的身体往上爬,水泥墙壁都被没有指甲的肉手挖出了沟壑,如果世上有地狱,那么它就是这儿。

    格里达在恐惧中挂断了与乔娜的联系,冷汗已经浸透了他的全身,他疯了一般冲出庄园奔跑在那片枯树林中,干枯的树叶被踩的咔咔响,是它们的哭喊声,格里达瘫痪在叶丛中,直到太阳升在正空,可他感受不到丝毫温暖。

    “冷静,冷静,我还有事可做。”他安慰着自己。

    格里达徒步到港口,西服上沾满了泥土和枯叶的碎渣。

    “生意失败了?”渔夫问道。

    “我见到了自己的无知。”格里达拍了拍身上的灰尘,“我是来帮您送信的,战事已经开始了。”

    渔夫从口袋里掏出对折了好几次的信封,说:

    “盖斯在前线打仗,没有人愿意去那边,我还以为您不会来了。”

    格里达微笑道:“我承诺过的。”接过信封后他一刻不停地奔赴前线。

    可没想到当天晚上格里达就回来了。

    渔夫见到他时脸上挂满了疑惑甚至还有鄙夷。

    “信我的确送到了,您不用拿这个眼神看我。”格里达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封崭新的信件,“这是您儿子的回信,我到达的时候他们已经在撤军了,等他整理完军务办完手续后就能回来了,哦,他现在已经是营长了。”

    渔夫颤抖的手试了三次都没碰到信封,“他,我是说,盖斯身体还好吗?”

    格里达把信封放到了渔夫手上,“他很好,身体上没有缺少任何东西,但是不要愤怒,您的国家只在开战几小时后就投降了。”

    “哈哈哈,回来就好。”渔夫喜极而泣,手抖的更加剧烈了,信封被撕了一个大口子。

    “对于国家的态度您不感到愤怒?”

    “哈哈。”渔夫只忙着看信,他确定是盖斯的笔迹,“战争就是政治斗争的一场游戏,和我这个老头没啥关系,我只想盖斯安然无恙。”

    渔夫拿着信件看了又看,开心地笑着,格里达没有再去打扰,自己只身回到了庄园。

    这一天,一位富有学术气息的男青年拜访了格里达。

    “葡萄树的枝条已经蔓延到了路上,没有仆人去清理吗?”男子以为这座庄园的主人是格里达。

    “您看看地毯上的灰尘有多厚就知道了。”格里达为男青年倒上了一杯红酒,“请不要拒绝。”

    “谢谢。”男子一饮而尽,“格里达先生,我代表哥本哈根大学,感谢您对我校的支持,请收下这封信。”

    “你们不打算撤离吗?”格里达拆开了信件,这是一封感谢信。

    “我们不相信野蛮会蔓延到学术中。”

    “好吧,如果有需要我的地方可以来这里找我。”格里达也不想再回忆那些事情。

    男青年走后,格里达开始清理庄园的杂草,修剪庭院的葡萄树,按照他第一次来的样子,来年一定会结满葡萄粒,这地方可真大,他再次感慨道,不过他总算找到了现在就能做的事情。

    没过多久,那位男青年就回到了庄园。

    他的步幅略显慌乱,显然是遇到了麻烦事,接下来他和格里达的交谈也证实了这一点。

    “是我们太天真了,领域内带头的老师都被他们抓捕了。”男青年好容易才完整说完这一句话,因为他每说一个字都要臭骂那些拿枪的混蛋。

    “您也看到了。”格里达指了指周围,“哪怕再加上我一个,恐怕也救不出你们的老师。”

    “不是的,先生,我不是让您帮我们救援。”男青年停顿了一会儿才组织好语言,说:

    “我知道您是商人,绝对没有冒犯的意思,您知道哥本哈根学派吗?。”

    “您继续说。”

    “那里还剩下一大堆资料我们无法处理,烧毁它们是人类的损失,上次来的时候我注意到您庄园的大部分房间都是空的,您一定有办法把那些资料运走,对吗?”

    “藏在庄园里?”格里达原以为这个意思,但男青年说的是‘运走’而不是‘运来’。

    “他们很快就会清扫到这边,如果有可能,我想请您把它们运到国外,哪里都行,只要能保住它们不落到战争贩子手里。”

    格里达在思考。

    “您有船的。”男青年提醒道。

    “货轮在全面开战时就已经停靠在他国港口出不来了。”

    格里达忽然想到了莫里达尔,他问青年:“用飞机可以吗?”

    “一艘船都没有吗?”男青年有些气急,他认为飞机并不安全可靠,一旦发生意外,资料十不存一。

    “确实没有了。”格里达回答。

    男青年像泄了气的皮球,做着祈祷的动作:“上帝啊,保佑那架飞机吧。”

    “资料有多少?”格里达问。

    “不多,一个足球场就能装下。”

    “这,我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来准备。”

    “我代表人类感谢您,如果我可以代表的话。”

    男青年走后没多久,庄园里就来了一群运送资料的学生和老师,格里达按照胖男人留下的地址找到了一所商铺,所幸,那里还没有关门,商铺的老板给了他电话机。

    格里达很快联系到了大洋彼岸的莫里达尔。

    “我大致算了一下,至少需要十架上次那种规格的飞机,还有,最好能明天抵达。”

    “我会向会长说明的,但您最好再修补一下跑道。”莫里达尔回应道。

    第二天一早,格里达与学生和老师们就在跑道边等待,起初西南边的天空出现了两个不比麻雀大多少的黑点,格里达也没有多想,毕竟十架飞机的租赁费用肯定是天价,尤其在这种时期。很快,这两只麻雀变成了雄鹰,螺旋桨扰动气流的噪声他们听的很清楚,而且他们还发现,雄鹰是以一种掠食的俯冲状态朝他们这里飞行。

    这条跑道太显眼了,周围也堆满了深褐色的箱子。

    学生们躁动起来,这太像轰炸机了,噪声越来越近,格里达心里忽然也没了底,他不敢相信莫里达尔会杀自己。

    四周都是空地,此时想跑也来不及了,格里达只好安抚学生们让他们相信自己。

    好在最坏的事情没有发生,两架‘雄鹰’在跑道一端降落,最终停稳在另一端的尽头。

    莫里达尔从机舱里走下来朝格里达挥了挥手,说:

    “两架雄鹰抵得上十只麻雀,三年过去了,会长非常想念您,他吩咐我务必将您带回。”

    “让会长破费了,我会同您一块回去。”格里达清楚如果他不愿意过去,那么莫里达尔会立刻让飞机离开。

    学生和老师们开始往货舱里运送资料,格里达两人站在‘雄鹰’脚下交谈。

    “它是轰炸机改装的?”格里达轻抚着‘雄鹰’的两根巨大胫骨。

    “它是专门用来运送资产的,比会长更富有的人多的是,上次大战结束后他们就造了很多架雄鹰,没想到这么快就用上了。”莫里达尔苍老了很多,头发完全白了,现在的他更像一位年迈的骑士,他又说:

    “会长他很需要您。”

    “那边的生活不好吗?”格里达心里哭笑不得。

    “您到那边就知道了。”

    堆积如山的资料很快就被雄鹰吞下,连机舱都放满了,格里达与莫里达尔两人只好分别蹲在两架雄鹰驾驶舱的角落里。

    站在学生队伍里的那位男青年为他送行。

    “用一个群体来定义每一个人的想法是错误的,格里达先生,您是一位脱离了低级趣味的商人,再次谢谢您。”

    男青年用家乡独有的仪式向他表达了感谢。

    后者艰难地从资料里抽出手臂致以回礼。

    此时格里达的内心终于平静了一分,他心里默默对男子说道:“我代表人类的另一半文明感谢您。”

    十多个小时的半蹲姿势让格里达刚下飞机就浑身发麻抽筋,活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

    胖男人没有顾忌那么多,他亲自开车带着身体还不协调的格里达和莫里达尔去到了一个宴会上,他在机场早等得不耐烦了。

    “等等,会长,那些资料您放在哪我得知道才行。”格里达问,他现在猛的一上车忽然出现了呕吐感。

    “应该还来得及,哎呀,就堆在机场仓库里,没问题的。”胖男人一脸不耐烦。

    车停下了,胖男人示意两人整理好衣装。

    “还好赶上了,格里达先生,您一定要用您的才华征服宴会上的所有人。”胖男人一脸谄媚道。

    闻言,格里达心里万分失望,他终于明白会长那么急切让他回来的原因了。

    胖男人带着格里达和莫里达尔踩着红地毯庄重地走进了一座银白城堡。

    等到午夜宴会结束,他们回去的时候,格里达独自蹲在路边吐了一宿,他心里忽然涌现出一个想法,他后悔来到这里,来到地球了,他应该坐在监视器的屏幕前当一名旁观者看着所有一切发生就好,这样心里就不会出现一丁点恶心感,罪恶感和愧疚感。

    刻印在格里达头颅内的通讯仪响了。

    “是卡诺吗?”他问。

    “是的,我想我得走了,这里已经没有任何希望了。”卡诺说,语气无力却又决绝。

    “你要去哪?”

    “回我自己的家。”

    “因为乔娜的事?”

    “不,不是。”卡诺说,“乔娜的事绝不是个例,而是这个世界每天都在发生的事,只是死法不同。”

    “你我很清楚这一点。”格里达说。

    “是很清楚。”卡诺轻叹一声,“可你我不能理解。”

    “被滥用的力量。”

    “没那么简单。”卡诺继续说,“你我都来自黎明纪元,根本无法理解这里的想法。”

    格里达沉默。

    “我们出生在他们口中的天堂,甚至比他们描述的还要好,所以我们根本就不可能理解他们,你清楚了吗!”

    格里达无言以对,但他仍然想劝卡诺留下,至少留在这里还能为文明的融合事业贡献一份力。

    “现在,这场屠杀又要多一种死法了。”

    卡诺绝望地闭上了眼睛,格里达只听见通讯仪的另一边传来一声枪响。

    卡诺到达美国后就向加利福尼亚大学递交了申请,凭借自己海量的知识储备很快成为一名核物理讲师,但他不能作为直接推动者,因此他只在课堂上讲解最基础的理论知识。

    战争爆发后,核物理立刻受到世界各国政府空前的重视,卡诺凭借扎实的基础理论成为了奥本海默的一名助手。

    这一天,卡诺等人和奥本海默正在国家实验室进行基本的实验观测,而大门却在没有任何人告知的情况下被管理员打开了。

    “怎么回事。”卡诺询问道。

    没等管理员回答,一个身着军服的中年男人便走了进来,卡诺注意到他身穿的是海军军服,肩章上有三个金星。后者没有理会卡诺,他将大门反锁后径直走到奥本海默面前,两人显然是认识的。

    这位海军军官站得挺拔,把一个包装精致的信封交给了后者,说,“罗伯特·奥本海默先生,这是总统给您的信。”

    闻言,卡诺喜出望外。

    “总统先生真的回信了,妥善使用核能不仅可以让它成为最清洁的能源,同时它也是人类迈向新纪元的钥匙。”长久郁闷的卡诺此时欣喜若狂,不经意间说漏了一点,但他并不在意,也没有人会在意。

    奥本海默想把信封转交给卡诺等人时遭到了军官的阻拦。

    “这些人都是我的得力助手,出发时我是一定要带上他们的。”他说。

    军官没有要放松的意思。

    “他们早晚要知道,换句话说,整个世界也迟早会知道。”奥本海默说,信封是总统发出的参与曼哈顿计划的邀请。

    “至少现在是绝对保密的,我们现在就得出发。”军官催促道。

    这种级别的事情从不给当事人向家人道别的时间,卡诺几人出门就被人送到一辆装甲车里,随行护卫的有数百人。

    他们全程蒙着眼,黑暗的环境让其它感官变的更加敏锐,卡诺总感觉他们颠簸了一个月。

    装甲车终于停下了。

    “是水汽,还有风。”仍被蒙着眼的卡诺伸手感受着气流,有士兵帮他解开了眼罩,好在是夜晚,光线很弱,他很快就适应了。

    一名守卫向他示意:“从现在起,你就在这里生活了。”士兵将他带到了分配的住所。

    卡诺这才发现他们几人被送往了不同的地方。

    等士兵都离开后,卡诺在这个满是水泥味的工厂内摸索着,一台巨大的机器就放置在正中央,等看清楚机器的构件后,他吓了一大跳,他焦急地询问周围忙碌的工作人员:“你们是要干什么?”

    没有人回答他。

    卡诺疯一般抓着一个科研员的衣领质问道:“你看看这些东西,分离铀同位素的装置!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那人面无表情地回答说:“为了尽快结束战争。”

    “不不,先生,结束战争的方法有很多,但绝不是使用它的力量,它不是你们现在能够掌控的。”

    “把手拿开!”那人呵斥道,这声呵斥也将一个满脑稚嫩想法的成年人唤醒了。

    这台机器像一个魔鬼,卡诺现在只想赶快远离它,越远越好。

    密不透风的金属门挡在了卡诺逃跑的路上,他奋力拍打着,大喊:

    “让我离开这儿,我是个蠢货,让我走!”

    把守铁门的士兵只好把他关了起来。

    卡诺从此一直装疯卖傻不愿参与到研制原子弹的项目中,其实所有人都知道他没疯,也清楚这种武器问世后或许会带来更大的灾难,但他们当中有很多人的国家都处在战争中,他们必须要尽快结束它,至于未知的更大灾难,现在讨论还为时尚早,甚至还有科学家羡慕他,至少后人在评论世界级杀人犯时不会有他的名字。

    卡诺的禁闭室被安置在通向实验室的必经之路上,有不少科学家都与他有过接触,后者的三年禁闭生活也并不太寂寞。

    这一天,士兵打开了牢门。

    “卡诺先生,您自由了。”士兵说。

    卡诺的脚迟迟不敢迈过门槛,“那个东西。”他指着不远处的分离装置,“你们成功了?”

    这三年里卡诺从不敢正眼看一次魔鬼。

    士兵摇摇头说:“不清楚,有个人想邀请您去一个地方。”

    “好吧。”卡诺战战巍巍地从禁闭室内走了出来,视线仍然在避开魔鬼。

    士兵驱车赶往了新墨西哥州的一处沙漠腹地,并在一处沙丘上停下。

    “前边怎么那么多人。”卡诺双手握成一个圆筒看到沙丘下方站了一群人。

    “他就在那里等你。”士兵说完就返回了。

    “卡诺先生,快过来。”一名科学家认出了站在上方的卡诺,后者从沙坡上滑了下来。

    “快快快。”那名科学家催促着。

    这群人很快钻进了沙丘内部。

    “一切准备就绪,三位一体核试进入倒计时。”沙丘内人员很多,但并不混乱,他们都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而卡诺更像一个流浪汉无意间闯进了这里。

    他看到了奥本海默。

    “5。”

    “你们成功了?”卡诺听到了倒计时,可他还是不敢相信。

    “至少战争要结束了。”

    “4。”

    “用数百万人的生命?”

    “不会的。”奥本海默这样安慰着自己,说:“不一定的,不一定会使用它,它的威慑力更强于杀伤力。”

    “3。”

    卡诺哭笑不得:“您真的认为你们花费这么大的代价只是为了造个吓唬人的东西?”

    “不会的,我们不会让它在人类头顶上爆炸。”

    “2。”

    “你们或许不会。”

    “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们会尽力阻止的。”

    “1。”

    奥本海默也觉得这句话没有说服力。

    “人类彻底的疯狂,从此刻开始!”

    倒计时是对卡诺的审判,寻解行动彻头彻尾的失败了,对于即将发生的一切他不能阻止,也无法阻止。

    “0。”

    仿佛世界都要崩塌了,强烈的地震让人无法站立,很多人一边记录实验结果一边扶着仪器,砂砾沿着头顶岩石的缝隙不断洒落,扬起的灰尘让整个观测站变的灰蒙蒙,不断有石块掉下来砸伤工作人员。

    这时人们才认识到自己造了一个何等的怪物。

    良久,观测站平静了下来,砂砾也不再掉落。

    “下次我们得去更远的地方了。”一个记录员从地上爬起来,石头砸伤了他的腿。

    “快看!快看!”有个跑出去的人大喊着。

    巨大的灰色蘑菇云出现在地平线,并且还在不断上升。

    那个人对地面观测员问道:“爆炸时是什么样的?”

    观测员很激动:“我们造出了太阳,它发出的光芒比一千个太阳还要耀眼!”

    很多人看到那朵蘑菇云都高兴地挥舞着遮阳帽。

    “你们侮辱了太阳!”卡诺气愤地说道,可没人搭理他,更没人在意他说什么,基地内一些工作人员的想法与科学家不同,他们认为卡诺是一个懦夫,空有才华却不去施展,是一个只顾自己声誉的软蛋。

    卡诺走了,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沙漠深处,手里拿着枪,准备在一个无人的角落里结束自己的生命。

    蘑菇云已经占据了天际,千里之外的人都能看到它。

    奥本海默站在沙丘上望着那个方向沉默不语。

    “我变成了死神,万物的毁灭者。”

    枪声一直环绕在格里达的脑海中,可他坚持认为自己的使命还没有结束,但又不知道自己以后应该做什么,他只好联系了随行的最后一人哈蒙德。

    “你在山里当老师?”格里达简直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内容。

    “只是最基本的识字写字,不会有很大影响,其实寻解行动是不必要的,我们的痕迹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糕。”

    “事情已经很严峻了,母文明在进入原子能时代初期时没能抵御它巨大力量带来的诱惑,把它用作武器是彻底疯狂的开始,在我们以往观测的文明中,绝大部分会在这个时期消亡。”

    “总会有办法,如果真的有解,那么解只可能存在于人们的想法中,而想法会因为个体所处的环境,所接受文化的不同而发生变化,但有一条是永远不会变的。”

    “是什么?”

    “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哈蒙德笑了笑,“很幼稚对吧?”

    “从没有。”

    “这个山村的人祖祖辈辈都生活在山坳里,他们的孩子对知识的渴望,对外面世界的好奇是我不能离开这里的理由,当我走到他们身边时,我就决定了这一切,外面的争斗再与我无关。”

    “我很羡慕你。”

    “做你该做的,好了,要给孩子们上课了。”

    格里达重新梳理了思绪,他让莫里达尔收集世界各国关于战争进展的报道,很快他就从中找到了异常点,有人在战场上散布概念性武器问世的谣言,企图扰乱敌国军心,包括但不限于死光,气象武器等这些不属于当前时代的东西。

    他只好再次联系了哈蒙德。

    “原谅我的打扰,请同意我个人访问运行日志的请求。”

    访问飞船运行数据需要另外一人的同意才行。

    “你也怀疑有其他人过来?哈蒙德问道,两次大战间隔太短,这很不寻常。

    “是的,这场战争的目的性太明显。”格里达很快查阅到在1912年有另外四个人来过,他气愤地说:

    “我们没有权利阻止其他人寻解,但他们居然向这里传递技术!他们想把技术单独给一个国家,以战止战,让母文明统一,真是不可想象的蠢货!”

    好在最后关头被主脑拦截,只说出了一些武器概念,他们才没有犯下史无前例的罪行。

    参宿四的文明主脑会一直监控无脑人在母文明的所有行动,一般不会干预他们,但传递武器方面的知识会被立即终止行动力,因为一旦有人察觉到无脑人的异常并解剖这些失去行动力的躯壳,就会引起人类的猜疑,甚至可以预测人类对无脑人的解释:外星文明潜入地球,伺机占领,之后军备扩充将永无止境,人类会一直活在战争的阴霾下,直至消亡。

    格里达和哈蒙德观看了当时的留下的影像后才放下心了,最糟糕的事情好在没有发生。

    当时事态紧急,那四个人是在一个人的目睹下凭空消失,这可能会让他以为灵异事件,但他们对概念武器的叙述尤为详细,如果那人将此事告知国家高层,可能会引起人类对地外文明探索的兴趣和警觉,最坏的情况是引发一场太空军备竞赛,但最后人们什么也不会看到,地外文明的观测器一般都隐藏在一光年之外,还有特殊的屏障遮蔽,人类当前的技术不足以观察到它们。只怕最后人类觉得无趣,完全失去探索的渴望,或者盲目自大,认为整个宇宙只有他们一人,也或者出现其它更阴暗的解释。

    一系列事件后,格里达开始对母文明的未来持悲观态度。

    “不会发生的,智慧生物永远都有一颗好奇的心,只要能进入星际空间,他们就会明白,地球文明并不孤单,外面的世界远不是人们想当然地黑暗。”哈蒙德说道。

    格里达虽然对战争的起因仍然很困惑,但他似乎明白了卡诺离开之前说的话。无论是他自己,或者是另外来的四个人,他们根本不可能理解处于黑暗纪元时期人们的想法,在后者眼中,所有东西,小到基本的原子,大到头顶上的太阳,人们都可以把这些做成武器(原子能时代中期人们已经可以聚焦太阳光束来消灭卫星),而格里达等人与他们一厢情愿要帮助的人们根本就处在各自的世界里,双方都无可能理解对方的行为。

    “终止行动吧,不要再干预了。”

    格里达脑海中突然涌现出一个中性的声音。

    “你们在这里的所有行为已经对这个文明产生了无法逆转的影响,但结局是不会变的。”那个声音再次响起。

    “再重申一次,我们和这里原本就是同一个文明。”格里达指着自己脚下的土地,他知道自己在和谁说话,这么近的距离也只有他了。

    “从你们扰动这个恒星系的第一颗氢原子开始,这个文明的成长轨迹就被打乱了,你们企图用混沌理论来改变结局,但苹果不会因为一丝微风而停止下落,这是规律,你们的一切行动只会让这个文明朝更糟糕的结局行进。回去吧,不要再停留了,这个恒星系的结局是不会改变的,被自己的武器毁灭,这也是所有极高资源母星所诞生文明的最终结局。”

    “如果真的到那个时候。”格里达心中闪过一个对他而言,对所有人而言的疯狂想法。

    “你做不出来。”

    格里达心里自嘲一声,这件事他的确做不出来,但他还是勉强挤出一点自信,对那个声音说:“我们内部的事我们自己会处理,你只是旁观者。”

    那个声音消失了。

    不久后,两个太阳从地球的另一边升起,战争也随之结束。

    格里达终于有理由可以离开这个所谓的世外桃源,他从机场仓库中找到了之前学生们托付给自己的珍贵资料,上面堆积了厚厚一层灰尘,他仔细打扫了一遍,决定送还。

    莫里达尔来到机场拦住了他,说:

    “先生,战争还没有结束,我们得继续留在这里。”

    “全世界都报道了,世界和平了,真的,我们应该回去了。”格里达仍忙着搬运资料,头也没回地回应道。

    “我知道,战争结束后对岸的人们一定会很高兴。”莫里达尔又指了指空荡荡的机场,说:“可是你看,先生,这里没有一个人打算回去,除了您。”

    格里达对这里奢华腐朽的生活厌恶至极,可他依然装出一幅好脸色,说:“他们肯定爱上了这里,可我还是很不习惯,我一个人走也无所谓。”

    “你错了先生,其实战争才刚刚开始。”

    这句话宛若一根尖刺,扎醒了还在睡梦中的孩子,格里达一时竟忘了自己所处的世界。

    世界唯二的超级大国之间的冷战,已悄然打响。

    “不,不对的。”格里达吓出了一身冷汗,他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不可能的,这时候人们要回到安稳的生活里了,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了,没人会同意的,绝对没人会同意的。”他试图说服自己。

    莫里达尔递给他一条手帕,后者吓得惊脱了手,前者又换了一条并且帮他擦拭了额头上的汗。

    “先生,这不像平时的您,您应该能分析出来的,那东西威力那么大,全世界都知道了,谁不想要呢,谁会不同意呢。”

    “想安稳生活的人绝不会同意。”他无力地说。

    当莫里达尔提醒他战争才刚更开始的时候,格里达就已经有了预感,不知道是因为恐惧还是绝望,他浑身开始颤抖起来,随后痛苦地捂着胸口,因为心律失常昏了过去。

    或许很快就到母文明消亡的时候了。

    格里达是被房间浓重的水泥气味弄醒的,他的嗓子像着了火,发出的声音沙哑难听,好在莫里达尔就在身边。

    “先生。”莫里达尔给格里达递了一杯温开水,说“我们现在位于地下四百米的防空洞内,这里很安全,那个东西也伤不到我们。”

    格里达接过水杯一饮而尽,怒喊道:“为什么非要这样呢!这对谁都没有好处。”他是说给自己听的,因为身边没有可以理解他的人。

    莫里达尔仍保持着微笑,额头上的几道皱纹更让他身上独具一种老男人的成熟感,他不会反驳任何话,听和做就是他的全部。

    “我能出去看看吗?”格里达问。

    “整个世界都笼罩在它的阴影下,请您为自己的生命负责。”莫里达尔说道。

    “哈哈哈。”格里达大笑道:“如果每个人都把这句话倒过来说,那么它就不会存在了,是不是很讽刺?”

    莫里达尔保持着微笑。

    胖男人推门而入,说:“让他走吧,这次我必须得尊重先生的意愿。”

    “感谢。”格里达没有再多看两人一眼,也没有收拾任何东西,径直坐上通向地表的电梯。

    “会长。”眼看格里达已经出门了,莫里达尔正要劝阻,胖男人却制止了他。

    “这次转移很仓促,带的东西不多,何况末日随时会到来,知识,艺术在食物面前连屁都不算。”

    到达地面后,格里达望着头顶的蓝天,几朵白云正悠然地飘动,很难相信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已经快要来了,他什么也做不了,也什么都不需要做,反正他做的一切努力都改变不了这个结局。

    荒凉的机场内,格里达独自搬运着资料,那些承载着人类智慧结晶的每一本书都十分沉重,但是一只笨重的雄鹰装不下它们,他挑挑拣拣筛选了一半多,才勉强放得下,剩下的资料也被格里达重新放回了仓库并在上面铺了一大张防尘布。

    就这样,格里达驾驶着雄鹰回到了哥本哈根,返还了资料。

    他谢绝了学生们的挽留,回到了他与这个城市最开始相遇的地方。

    无论这个结局会不会发生,格里达都没有必要再干预这个世界了,但他始终相信,只要每个人心中都期望着美好的生活,核战争就绝不会爆发。

    最后,格里达联系了哈蒙德。

    “乔娜,卡诺和我的躯壳备份都交给你了,六百年的时间,你能见证这个世界的最后时刻。”

    “其实你也可以留下,什么都不用做,只在这里生活。”

    “我是个懦夫,看不得这个画面。”

    哈蒙德沉思了一会儿,说:

    “把飞船也带走吧,不需要了。”

    “留在这儿吧,至少它能证明我们曾来过,曾努力过,这里是它的归宿。”

    格里达吻别了海的女儿,眼前蔚蓝色的大海也同样是他的归宿。

    1983年,斯坦尼斯拉夫·皮德罗夫没有按下那个足以引发核战争的按钮,他作出的不只是自己的选择,也是全世界爱好和平,热爱生活的人们,共同的抉择。

    冷战结束后,世界重归和平,大部分人终于享受到了数十年的平静生活,可聚变技术问世后,更大的危机开始浮现,它一直潜伏在人们内心深处,黑暗纪元,还远远没有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