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血鹦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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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喋血

    自始自終,奧莉絲蒂都沒有嘗試逃走。

    因為她知道陳湛會制止她,不如把力氣省下來對付西琉國的官兵。於是她找了條板凳,背靠著茅屋的牆壁抓緊時間休息。

    天漸漸亮了,金黃的光輝在草枝的露珠上舒展開四肢。

    當奧莉絲蒂隔著茅屋的圍籬、終於看見那隊官兵的身影時,她就知道自己錯了。

    獅子戰士的確惡名昭彰,其團長更是以凶狠殘暴著稱;因此那些官兵如果沒有全副武裝的話,是不敢貿然前來捉她的。

    奧莉絲蒂就應該趁還有機會的時候趕緊逃走。

    “蘆葦地的海頓。”奧莉絲蒂說。

    “妳說啥?”陳湛沒想到她會在這個時候忽然開口。

    “我說──蘆葦地的海頓!”奧莉絲蒂重複了一遍。“那是血鸚鵡告訴我的名字,也是密使團遇襲背後的真正主謀。”

    “嘿、原來是西琉國的宰相……”顯然陳湛也聽過那個名字,冷笑道:“妳何不乾脆說是西琉國的國王,騙我國與西琉國全面開戰?”

    “我反正已把名字告訴了妳。”奧莉絲蒂說:“該怎麼做,妳自己看著辦吧!”

    說完她就衝了出去,殺向西琉國的官兵。

    她必須主動出擊,否則一旦被包圍,絕無可能逃出生天。

    官兵們已安排好盾牌與弓箭的陣勢,原本打算將茅屋包圍起來後亂箭射擊;但給奧莉絲蒂這麼一衝,他們不得不就地列陣齊射。

    可奧莉絲蒂的速度比他們想像中更快。

    在越過圍籬的瞬間,她已經發動獸化伏低了身子,四肢著地奔跑從箭叢底下竄了過去、果然就像頭狂奔的野獸。弓箭手們見狀才射了第一輪箭,就急忙後退交給重裝兵迎擊;那些重裝兵身穿厚實的騎士鎧甲,手執流星錘和長柄大劍等巨型武器,揮舞起來就彷彿狂飆的颶風直往奧莉絲蒂的身上招呼。

    而奧莉絲蒂手上有的,只有她自己的一面獅頭盾牌、以及兩柄拾來的奴隸彎刀。

    她將盾牌揹在背後,使自己毋須防備從後方來的攻擊;然後以雙刀代臂,專挑敵人的下半身揮砍──她打算先將敵方的弓箭手打殘,創造出游擊作戰的空間後再來對付其他人,於是刻意繞開那些重武裝的士兵不管。但是她的意圖很快被敵方識破,立刻架起了盾牌陣嚴密地保護弓箭手;重裝兵則從側面迫近驅趕,讓弓箭手可以毫無忌憚地躲在盾牌後方射擊、不必擔心會誤傷友軍。

    “乖乖隆地咚、大事不妙……”坐在茅草屋簷上的陳湛故作悠哉地說:“瞧這陣仗,即便我出手相助,恐怕也很難保證我倆都能全身而退。”

    奧莉絲蒂嘗試用雙刀把盾牌陣絞開,但官兵們使用的裝備實比怪婆婆的盜賊夥伴精良太多、反而使她的彎刀砍折。於是她轉而去搶重裝兵的巨劍,雖然得手但背後也挨了一記流星錘,沉重的力量即使砸在盾牌上還是令她口噴鮮血。

    “糟了糟了……”陳湛搖頭道:“本來就是強行催功,現在又受了內傷;繼續這樣下去,恐怕用不著敵人下手,自己就先力竭身亡啦!”

    奧莉絲蒂不曉得她用的是甚麼妖法,居然可以在亂戰中使自己一字一句都聽得清楚。

    “我看妳還是趕緊認罪,先騙得我出手救妳、度過眼前的難關再說吧?”

    “決不!”

    奧莉絲蒂口中含著血,大吼一聲把巨劍甩了出去、在盾牌陣上砸開一個缺口。弓箭手們倉皇奔逃,但奧莉絲蒂已經衝了進來,不管抓著甚麼人都是一陣撕咬、居然喝起了敵人的鮮血。

    “走火入魔了嗎?”陳湛見狀說道:“看來妳這功夫,終究還是走邪門的路子。這種邪功就應該跟獅子戰士團一起從世界上消失!”

    “啊──去妳娘的!”

    發狂的奧莉絲蒂七孔流血,欲衝向陳湛把她大卸八塊。攔在她身前的士兵不明就裡,硬著頭皮撲了上去跟她拼命;如此奧莉絲蒂便陷在人叢裡,腿上、肩上都中了箭,還被斧頭、長槍胡亂開了好幾道口子。

    “快認罪!那樣我還可救妳!”

    “決不!”

    奧莉絲蒂仰天狂嘯,已不曉得自己究竟為何而吼、為何而戰;她的腦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蘆葦地的海頓!”她瘋狂地嘶吼:“蘆葦地的海頓!”

    致命的流星錘盪了過來,瞄準了奧莉絲蒂的胸口要置她於死地。這一錘只要擊中就能震碎她的心臟,怎知卻在擊中前的最後一刻、不知從哪竄出來一隻鐵掌捉住了錘端的鍊子;緊接著一條銀蛇找到了縫隙鑽進厚重的鎧甲裡,將那使流星錘高手的咽喉一劍刺穿。

    “真是拿妳沒辦法,”陳湛轉過身來,隔著沾血的幕籬對發狂的奧莉絲蒂接連出手:“居然到死都不認帳!”

    說話間她連點奧莉絲蒂身上七處穴道,將她的流血止住的同時還抑制了獸化的狀態。奧莉絲蒂的髮辮很快從黃棕色褪回白色,瞳孔放回正常的大小神智也瞬間恢復過來;但是她的力量也隨獸化的狀態消失殆盡,整個人像洩了氣的皮球一樣軟倒跪下。

    “給我站起來!”

    陳湛很快又殺死一個官兵,將他手上的長矛踢到奧莉絲蒂跟前。

    “想找蘆葦地的海頓報仇,就給我站起來殺敵!”

    奧莉絲蒂咬牙支撐了起來,舉長矛既當作拐杖也當作迎敵的兵器。由於在短時間內發動了兩次獸化的狀態,此時的她渾身劇痛力量全失、實際上只有招架的份根本無法還擊。於是陳湛只好圍繞著她殺敵,不時得回過頭來替她掩護,偶爾逮到機會才將失衡的敵人推向奧莉絲蒂的矛尖。

    “先殺那個戴斗笠的!”

    亂戰中也不知是哪個機靈的傢伙,點醒了眾官兵此時應優先拿下陳湛。於是陳湛成為重點圍攻的對象,雖凜然無懼但終究對方人多勢眾、手上拿的又多是沉重的兵器難以抵禦,片刻之後就開始感到獨力難支。

    “也該是我拼命的時候……”陳湛深吸口氣,使出畢生功力化身死亡的飛燕、從四面八方穿梭入人群之中散播恐懼。那些官兵從未見過如此迅捷的身法、眼看是從正面衝來結果卻是背後中劍,一個接著一個地倒在血泊之中;然而隨著大地上的血腥味愈積愈濃,陳湛身上的黑衣和斗笠上的薄紗,也染上了自身的沉重鮮血不再飄逸。

    “有希望!”看見陳湛大發神威,奧莉絲蒂的精神也為之一振,揮開長矛掃擊敵人;儘管所剩的力量不多,但憑藉豐富的作戰經驗,她仍能騙到幾個發慌的士兵弄丟性命。

    現在天已完全亮了,燦爛的陽光照射在奧莉絲蒂的護甲、陳湛的銀劍和重裝士兵的閃亮鎧甲上,反映出來的全是腥紅的血色。原本將近五十人的西琉國偵緝隊,到了最終階段也只剩下一個持劍的重裝騎士和兩個手執盾牌的士兵還能夠站立著。

    “可惡……”那騎士緊挨著兩個盾牌兵:“哪裡來的臭婆娘,居然這麼厲害……”

    “嘴巴給我放乾淨點!”陳湛刻意將軟劍上的血漬甩向對方:“否則在你死之前,我一定拔了你的舌頭。”

    那騎士果然不敢說話了,但奧莉絲蒂卻看得出來,陳湛實際上也已經相當疲憊、控制軟劍的力道大不如先前精準。

    而陳湛看著眼前那兩個盾牌兵死守門戶的模樣,心裡面也頗感煩惡。

    “好死不如賴活著,”她說:“識相點趕緊自己滾吧,別逼老娘殺人。”

    “妳願意放我們走?”

    “我只要那獅子戰士,其他人的死活與我無關。”

    三個士兵如獲大赦,匆匆忙忙地夾起尾巴逃了。奧莉絲蒂雖覺陳湛此舉恐留後患,但眼下也沒有力氣與她爭吵了。

    “他們會再回來的,”奧莉絲蒂說:“最少也得給這些人收屍。”

    “那至少是一天以後的事。”陳湛說:“現在我們要擔心的是附近的野狗野狼,我可沒有力氣再對付牠們。”

    “趁現在牠們還沒來趕緊開溜?”

    “好主意。”

    陳湛說完撇了撇染血的幕籬就走。奧莉絲蒂在她背後雖想跟上,奈何雙腿不聽使喚竟跌了一跤;好不容易才把長矛當拐杖柱起,卻見陳湛手執軟劍站在她跟前。

    “現在要殺妳,實是易如反掌。”陳湛冷冷地說。

    “有句話我一直想說……”奧莉絲蒂苦笑:“為了要殺我,所以必須先救我──妳自己都不覺得莫名其妙嗎?”

    “我能說甚麼?”陳湛冷笑道:“復仇就是這麼莫名其妙的東西。”

    她收起軟劍,朝奧莉絲蒂遞出一隻手。

    一隻友善攙扶的手。

    當奧莉絲蒂握上這麼樣一隻手的時候,心底漾起了一種非常奇異的感受,彷彿跟陳湛已經認識了很久、彼此是不需要說話也能互相理解的夥伴一般。

    不知陳湛心裡面是否也有這種感覺?

    但是不管怎麼樣,這種感覺是非常短暫的,因為陳湛的手忽然間劇烈震動了一下、然後就徹底僵硬不再動彈。奧莉絲蒂正感詫異,一抬頭卻發現陳湛的胸口多了一樣東西。

    一支細短的弩箭,尖端已經刺入陳湛的心臟。

    奧莉絲蒂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她的右後腿就是一陣劇痛。

    又是一支弩箭,從奧莉絲蒂身後──也就是茅屋的方向──射了過來,正中她的腿後。

    如果她不是揹著一面大盾牌的話,這一箭應該是射向她的後背。

    莫非還有殘餘的官兵,居然繞到茅屋的後方埋伏?奧莉絲蒂沒來得及細想,拋下長矛抱著陳湛跌到了地上,急忙轉身用盾牌護住二人的身體。

    “喂、喂!陳湛……”奧莉絲蒂見呼喚了幾聲陳湛都沒有反應,只好將目光轉往弩箭射來的方向。

    “可恨,到底是哪個王八蛋……”

    只見在茅屋周圍的籬笆後面,一個黑色的人影緩緩站了起來。

    竟是個身披黑色斗篷、臉戴面具的城堡奴隸,從眾多的屍體當中活了過來。

    “原來如此……”奧莉絲蒂恍然大悟:“有漏網之魚!”

    那人端起弩箭,又朝奧莉絲蒂射了兩箭均被盾牌擋下來後,就把十字弩扔到一旁,轉而拾起一柄彎刀緩緩走來。

    “妳的命很硬啊,白頭髮的……”那人說:“但也到此為止了!”

    奧莉絲蒂聽那人說話的聲音很熟悉,舉著盾牌說道:“有種的,就把你的面具摘下來讓我瞧瞧!”

    那人果真照辦,將臉上象徵奴隸的鐵面具拔了下來。

    奧莉絲蒂不認得那張臉。

    但是她看得出來那種怪異的刺青,是刻意將一張完整的臉從中一分為二,右半邊畫上老鼠一般的灰色絨毛,左半邊則勾勒出蜥蜴排列整齊的青色鱗片。

    “好傢伙……”奧莉絲蒂恨恨地說:“你是伊渦!”

    “正確答案。”伊渦嘿嘿冷笑:“不枉我這些天來的悉心照顧。”

    “你叫我白頭髮的,血鸚鵡也叫我白頭髮的……”奧莉絲蒂說:“所以那個假的血鸚鵡,其實是你在搞鬼?”

    “從頭到尾,就沒有真的血鸚鵡。”伊渦說:“只有我的腹語術而已,把妳這獅子戰士團的團長唬得團團轉,妳說妳是不是個傻姑娘?”

    “的確,我是一個傻姑娘……”奧莉絲蒂反唇相譏:“可我這傻姑娘,竟把你們殺到只剩下你這蛇鼠一窩的傢伙,可見你們比一個傻姑娘還不如。”

    伊渦乾笑了幾聲。

    “告訴妳我接下來要怎麼辦吧!”他說:“我要砍掉妳手腳,但會完整保留妳的身子和頭,以便有需要的時候可以隨時拿出來溫存。”

    “好你個大變態。”奧莉絲蒂冷笑:“但你最好掂量一下自己,有那本事嗎?”

    伊渦也報還以冷笑。

    “若在平時,十個伊渦也不是妳的對手。”他說:“但我從剛才就一直在暗中觀察,知道妳現在就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所以這個便宜我要定了!”

    他一步步朝奧莉絲蒂接近,步履蹣跚顯然也是受了一些傷,但遠不如奧莉絲蒂和陳湛兩人的傷勢嚴重。

    奧莉絲蒂臉上雖仍帶著自信的笑容,心裡面卻萬分焦急。

    因為伊渦說對了,現在的她根本沒有抵抗的能力;唯一想到能做的,只有在受到污辱之前,用那柄被她當作拐杖的長矛刺入自己的咽喉。

    於是她一手悄悄地摸到了地上的矛頭,另一手則試圖用盾牌遮掩自己的動作。

    “別白費力氣了!”只聽伊渦說道:“想趁我沒注意的時候拿長矛刺我,以為我看不出來嗎?”

    奧莉絲蒂慶幸他沒看穿自己真正的意圖,摸準了那矛頭的刀刃準備隨時自戕;怎知就在這個時候,一隻手卻輕輕按住了她捉住矛頭的那隻手掌。

    “唔?”奧莉絲蒂微微一愣,眼光不自覺瞟向躺在身邊的陳湛;而也就這麼短暫的一瞬間,伊渦便覷準了她眼神的空隙搶了過來。

    “喝呀!”使上勁的伊渦自然而然地叫出聲來,看見那罩住奧莉絲蒂身體的獅頭盾突然掀開也不意外、只道對方是打算用長矛刺他。怎知從盾牌底下竄出來的卻是條黑色的人影,伴隨著一條閃亮的銀蛇直接鑽入伊渦敞開的口中、再從他的後腦穿出。

    “陳湛!”奧莉絲蒂驚呼一聲,看著陳湛飛撲出去的身子與伊渦對撞在一起、然後雙雙滾落在地。她急忙爬了過去,用長矛在倒地不動的伊渦身上戳了幾下之後,才把陳湛的身子翻了過來。

    這一回陳湛是真的死了,奧莉絲蒂可以看見在她的軟劍刺入伊渦口中之時、伊渦手上的彎刀也完整沒入陳湛的小腹。奧莉絲蒂摘下陳湛帶紗的斗笠丟到一旁,在試探她鼻息的同時也總算看清楚了她那張蒼白的臉,有兩道細窄的柳眉和瘦薄的嘴唇。

    “搞甚麼啊……”

    奧莉絲蒂不禁伏在陳湛的胸口落淚。

    “妳不是要殺了我嗎,怎麼反而……反而……”

    天地間彷彿只剩下奧莉絲蒂一人,所有值得留戀的東西都隨陳湛的生命逝去。包圍在她身邊的,就只有伊渦和那些官兵的屍體撒潑遍地。

    還剩下甚麼東西呢?

    還有甚麼值得追求的?

    奧莉絲蒂究竟是為了甚麼才走到今天這個地步?

    血鸚鵡!

    奧莉絲蒂忽然想了起來:她是為了血鸚鵡而來。

    儘管所有的跡象都顯示,血鸚鵡是卑劣的謊言、是怪婆婆的犯罪集團所設計的一場騙局。

    但現在的奧莉絲蒂除了相信血鸚鵡、相信血鸚鵡的願望,她還有甚麼選擇?

    “血鸚鵡啊血鸚鵡……”於是奧莉絲蒂含著淚仰天說道:“如果祢真的存在,我已經準備好要許願了!”

    然後,她就聽到了一陣邪惡的笑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