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瑪死了，意即怪婆婆──也稱作芭芭雅嘎──已經死了。

    伊渦死了，也就是城堡的總管、蛇鼠一體的怪物死了。

    城堡的奴隸──那些奧莉絲蒂一開始以為是侏儒、但其實不是侏儒的面具怪客──非死即逃。

    西琉國的官兵本就與此事無關，是死是活都不可能與血鸚鵡有所牽連。

    甚至連陳湛都已經死了，此刻還靜靜躺在奧莉絲蒂的懷中。

    所以還有誰，到了這個地步還能夠假扮成血鸚鵡，令那隻全身都染成鮮紅色的怪鳥，站在茅屋外圍的籬笆上跟奧莉絲蒂說話？

    奧莉絲蒂想不出來。

    “妳想見我，女人……”血鸚鵡說：“我不就在這裡嗎？”

    奧莉絲蒂盯著那隨語聲上下顫動的紅色鳥喙。

    “祢是血鸚鵡？”奧莉絲蒂一連問了兩次：“真正的血鸚鵡？”

    “但願吧！”血鸚鵡沒有笑，但邪惡的笑聲彷彿還在奧莉絲蒂的耳邊縈繞。

    “恐怕我需要一些證據，證明祢是法力無邊的血鸚鵡。”

    “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證明甚麼。”

    血鸚鵡回頭理了理自己的羽毛，就好像尋常的鸚鵡一般。在奇濃嘉嘉普奧莉絲蒂已多次看見血鸚鵡有這樣的動作。

    “就當祢是真的血鸚鵡罷……”奧莉絲蒂問：“我現在可以許願了嗎？”

    “不必了。”血鸚鵡說：“妳只有三個願望，我已經讓它們都實現了。”

    奧莉絲蒂聞言一怔。

    “祢已經實現了我的願望？”

    “沒錯。”

    “祢知道我的所有願望？”

    “如果連那都不知道，血鸚鵡有甚麼了不起？”

    奧莉絲蒂愣了半晌，忽然間想起陳湛還在她的懷中；於是她伸手試探了一下陳湛的鼻息──

    似有若無，也說不準是否真的活了過來。

    “祢……”奧莉絲蒂才說了一個字，就被血鸚鵡打斷。

    “我該感謝妳。”血鸚鵡說：“本來在這世上，已沒有多少人還相信我的存在；現在多虧了妳，血鸚鵡的傳說或者還可以再引起一些腥風血雨也說不定……”說到這裡，血鸚鵡呵呵笑了起來，聲音充滿人類邪惡與貪婪的慾望。

    “信仰的確可以帶來力量，”

    在血鸚鵡的笑聲中，奧莉絲蒂彷彿聽見祂這麼說：

    “問題是，那力量是屬於誰的呢？”

    笑聲愈來愈大，震得奧莉絲蒂頭痛欲裂，即使用雙手遮住自己的耳朵也無濟於事。

    “停……別笑了……快停下……”

    在極度痛苦之中，奧莉絲蒂將長矛射了出去想制止血鸚鵡，但血鸚鵡早已消失無蹤。

    “快停啊！”

    最後奧莉絲蒂被那笑聲震得七孔流血，仰天慘叫一聲暈倒在地。

    然後，她又忽然驚醒過來，發現自己又身處在一個完全不同的地方。

    她身處在一幢破爛的木屋之中。

    屋內的窗孔和牆垣都已腐敗坍塌，從內裡可以直接看到屋外的景物、原來是一幢架高的小木屋。

    靄靄的白雪正在外頭下著，從坍塌的縫隙間徐徐飄入小木屋中。奧莉絲蒂發覺自己正躺在一張形狀怪異的藤椅上，上頭的藤條彷彿是從小木屋的地板上天然生長出來一樣雜亂無章，但躺起來卻非常舒服。

    是那條“善解人意”的藤椅。

    奧莉絲蒂從椅子上跳了下來，首先發現的是她的身體非常乾淨而且毫髮無傷，連同護甲在內竟連一丁點破損都沒有，彷彿剛從理容院出來。

    然後她發現她的兵器──包含獅頭盾和短劍在內；不知從何時開始就一直揹在她的背上，從來沒有遺失過。

    “是夢？”奧莉絲蒂驚疑不定：“還是幻覺？”

    她前後查看了一下小木屋，確定這就是怪婆婆所在的怪怪屋沒錯、底下撐著一對雞爪似的梁柱；但從屋體結構的破損和風化程度來看，這個地方已很久沒有人使用了。

    那幅畫著魔王十萬歲壽誕情景的壁畫，也已經消失無蹤。

    奧莉絲蒂從高腳屋上跳下，雙腳插入快凍成冰的沼澤水裡，藉由寒冷來抖擻她的精神。

    “莫非跟傳說的故事一樣，我這一睡就過了數年？”

    她透過水面的倒影看著自己，是一頭花白的老人頭髮沒錯，但容貌並沒有任何改變。

    “睡美人？”奧莉絲蒂自嘲地想著：“還是白雪公主──但白雪公主應該是膚白勝雪而不是頭髮吧？”

    她又到四周圍去查看，發現在怪怪屋後頭的樹林裡，存在著一些她之前沒有發現的零星設施。而那些設施──包含帳篷和關野獸的籠子在內；俱已嚴重老化到只剩下輪廓和骨架還殘存著，明顯也是棄置多年無人使用的樣子。

    “大概是給那些奴隸使用、搞搞野炊之類的地方……”奧莉絲蒂思忖道：“如果當時我沒有急著進怪怪屋、而是先在四周圍偵查的話，或許能及早發現怪婆婆與她的犯罪集團。”

    但那樣一來，她可能永遠都不會知道血鸚鵡的存在。

    繼續往下走，“城堡”的秘密便呼之欲出。

    她發現了一座廢棄的礦坑，位在一小塊低窪的石壁之下。

    坑道口擺放著一些火把，但大多已朽爛不堪使用。奧莉絲蒂千挑萬選，好不容易才找到一根勉強堪用的點燃進入礦坑之中。

    只見礦坑內部呈現環狀的布局，分上下兩層推測原本應是作為工人的休息區和開採區；但盜賊接手之後顯然把這裡打造成他們的巢穴，用木板分離出一個個整齊的隔間，除睡覺的寢室之外還設有各種娛樂間和儲藏室。

    如果有一個神智不清的女人，被引導著一直在這礦坑裡兜圈子，她就會產生一種置身在巨大城堡內的錯覺──奧莉絲蒂觀察礦坑內的整齊布局，雖然如此推測但又覺得未免太過離奇。

    走到礦坑底下的深處，她還發現了一間堆放了許多雕像的石室。那些雕像有石刻的也有木雕的，內容不是惡鬼魔獸就是修羅翼龍，也不知是從何而來、收藏在此又有何用意。但最重要的是在那些雕像之間，居然還有一尊形似棺材、俗稱鐵處女的恐怖刑具，靜悄悄地貼在最深處的石壁之上。

    “原來是這樣啊……”奧莉絲蒂輕輕撫摸鐵處女那深黑色的金屬外門：“這就是死要錢的真面目！”

    一想到自己曾面對著這鐵處女與之鬥氣，奧莉絲蒂自己都覺哭笑不得；再打開那鐵處女往裡頭瞧，除了用來放血的鐵釘之外，內裡還有一道可以推開的單扇玄關門。

    “大概是緊急逃生用的，以防礦坑遭人攻打……”

    奧莉絲蒂推開密門，看著裡頭的一片漆黑。

    “我猜這裡面八成有個洞，掉進去後會跌入一座冰冷的池子裡，然後從那裡就可以抵達其他出口。”

    考慮再三之後，奧莉絲蒂決定要重溯那一段經歷；理由不為別的，她必須知道現實與虛幻之間的差距。

    “這一切看似都有合理的解釋，卻又好像沒有……”奧莉絲蒂思忖道：“關鍵恐怕還在血鸚鵡的願望，必須知道它到底有沒有實現！”

    而想要知道奧莉絲蒂的願望有沒有實現，眼下最快的辦法是找到陳湛的下落。

    於是她走進鐵處女、鑽入那密道裡頭，就好像當初走過死要錢打開的棺材門板一樣，讓自己再一次跌入冰冷的池子裡，然後再一次從冰冷的池子裡發著抖爬出來、摸黑走出洞窟。

    洞窟外還是一片樹林。

    稀疏的陽光通過樹冠層形成一個個光點，掉在樹蔭底下散發著腐臭氣息的濕土上彷彿一顆顆金子。

    “奇哉怪哉……”

    奧莉絲蒂一聞那空氣中的溼熱氣味，就感覺是處在炙熱的酷夏。

    “剛才不是還在下雪嗎，怎麼忽然間就出太陽了？”

    她走進樹林，可以聽見夏蟲和幼鳥的嗷嗷啼叫，絲毫沒有下雪的跡象；而當她不經意地回頭去看自己來時的地方，卻發現再也找不到那有冰冷池子的洞窟。

    “唔、這是怎麼一回事？”奧莉絲蒂心下疑惑：“怎麼感覺才走沒幾步而已，就好像已經迷路了？”

    一種彷彿還置身在夢境裡的感覺油然而生，奧莉絲蒂趕緊回想自己是怎麼來的；但不論她怎麼回想，也沒能得到那種類似撥雲見日的夢醒時分。

    “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奧莉絲蒂心想，信步往前沒多久就走出了樹林。

    眼前的景象卻又令她更加吃驚。

    她居然又看見了怪婆婆的怪怪屋，那兩根雞爪般的梁柱直插進沼澤的水裡。

    且跟她稍早所見的不同，這幢怪怪屋的老舊程度還在可以使用的範圍，並沒有甚麼肉眼可見的重大毀損；而在那雞爪般的高腳底下，則躺著一具具沾滿水漬的骷髏。那些骷髏有的身穿厚重的騎士鎧甲，有的則披著斗篷戴著人臉面具，或躺或坐散落在怪怪屋的四周。

    “所以，這裡就是我跟他們廝殺的地方……”

    奧莉絲蒂走上前去，在已經鏽蝕的騎士鎧甲上踢了一腳。

    “但為什麼屍體都已經化為白骨，他們豈不是才剛死而已嗎？”

    問題一個接著一個地浮現，時間與空間的邏輯已徹底亂成了一鍋粥。奧莉絲蒂感覺自己快發瘋了，腦中天旋地轉連帶雙腿也失去了平衡，竟跪倒在地上。

    而就在這個時候，她看見了一樣東西。

    一頂落在沼澤邊草叢的斗笠，帽沿上掛著染了血的薄紗。那血貌似還非常新鮮，並不是已經發黑乾涸的血跡。

    “陳湛？”奧莉絲蒂趕緊爬了過去拾起那斗笠，然後又仔細觀察四周圍的骷髏──

    沒有穿著像是陳湛的骷髏在內。

    當然也有可能她的衣物已經隨肉身腐化，但至少應該看見生鏽的軟劍才對。

    難道陳湛真的復活了嗎？

    “如果她真的復活了，是否表示我的願望已經實現了？”

    奧莉絲蒂愣愣地拿著那頂紗笠，開始思索起來。

    她的三個願望裡頭，的確包含了要讓陳湛復活這一個。

    因為她覺得陳湛是女中豪傑，不應該就這麼死了。

    還有一個願望自始至終都沒有變，就是她想知道、那個精心設計了讓獅子戰士團襲擊大苑國密使團事件的主謀者的名字。

    這個願望也實現了嗎？

    最後出現的那隻血鸚鵡，雖然沒有告訴她任何名字，但她豈不是已經有一個？

    如果沒有新的名字出現，是否意味著原本的名字──蘆葦地的海頓──本就是對的？

    那還有最後一個願望呢？

    這個願望稍微模糊一點，只因奧莉絲蒂從未真正想清楚過。

    因為這個願望本不在她的預期之中。

    她尊重死亡，本已經接受了族人死去的事實；但是這一路走來她的心境有所轉變。

    當她抱著陳湛的屍體、希望血鸚鵡能讓她復活的同時，隱隱約約的也就決定了她的第三個願望是甚麼。

    如果她都願意讓陳湛復活的話，那麼讓她的族人復活又有何不可？

    這就是奧莉絲蒂的全部三個願望。儘管她自己還不是太肯定，但血鸚鵡知道她的所有願望、甚至比她自己知道得還更清楚。

    如今陳湛僅留下她的斗笠而不見人影，似乎就在暗示著血鸚鵡已經實現了奧莉絲蒂的願望；但話又說了回來，她的屍體也很可能只是被野狗叼走了，在實際看到活生生的陳湛以前奧莉絲蒂實很難確信她的願望已經實現。

    因此她也無法肯定，蘆葦地的海頓就是她真正的仇人。

    “血鸚鵡啊血鸚鵡……”

    面對如此大一片充滿不確定性的迷霧，奧莉絲蒂實是無能為力、只能無奈地搖頭。

    “我需要更多的證據，證明祢的法力無邊！”

    當她在心裡面這麼想的時候，忽然間就聽到了一陣腳步聲。

    一陣極輕微的腳步聲，悄悄往她的背後靠近。

    只有訓練精良的殺手，才會有這樣隱密的腳步聲；奧莉絲蒂的手悄悄摸到了背後盾牌裡的短劍。

    “指揮官？”

    奧莉絲蒂猛一回頭。

    她會看見甚麼？

    <全篇完>

    2023/Dec/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