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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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舌战

    “这便是适才我所言‘低中高三种道德’之运用,你第一次就罚,便是严守低的道德,一旦有人触犯,便严惩不贷;我第二次罚,是希望还能保持中间的道德,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至于你说第二次还不罚,那便是真是最高的道德了,只有宗教可以如此仁慈,但又如此不切实际。”

    “但很多人不止需要地上的粮食,也需要天上的粮食。”

    黄宗羲吃了一惊,他紧紧盯着多尔衮,没想到对方说出了这么一句睿智之言,心道难怪都说此人心智过人,赐号也是睿亲王,确实睿智,也难怪满清入关之后,就先后与曲阜衍圣公、龙虎山张天师乃至不少僧人都取得了联系,待遇优渥,确实稳住了不少信徒之心。

    多尔衮不欲再多谈此事,问道:“你的宝贝,只此一卷?”

    “非也,这只是其中一篇,名唤‘原君’,其它还有甚多,例如‘原臣’、‘原法’、‘原相’、‘田兵’等数十篇,另外还有数十人各自有数十篇,合计已有上千篇章,散布天下、教化万民、推翻暴政,实乃灭清至宝也。”说到此处,黄宗羲不禁仰天长笑。他确实在戎马倥偬中犹笔耕不辍,但毕竟精力有限时日不多,这原君一篇不过是近日在虞山刚刚写就,其它篇章最多有个名目,具体内容还在胸中擘画中,别说落笔,眉目尚且未成,更别提其他数十人写的其它篇什了,不过是随口说来,以壮声势。只是他不知自己无心之辞,却为日后绵延多年的文字狱埋下了种子。那多尔衮听在耳中,记在心头,日后还写进了给顺治帝的献策之中,令后世帝王务必留意汉人之悖逆文字,强大之处不弱于刀剑,攻心甚于攻城,切记勿令其传播,发现一篇便要严惩不贷,以儆效尤。此乃后话,此处不提。

    多尔衮冷冷道:“以后如何,都是我们的事情了,你们要关心的,却是眼下的生死了。”言下之意,似已不愿再谈了。

    “这第六场比试既然是口头来比,我说结果为和局,摄政王当无异议吧?”

    “无。”

    “既然如此,当放我等安然离开,谈何眼下的生死呢?”

    “这六场比试,结果倒是大出我的意外”多尔衮未回答他的问题,目光从贺小朴、曲明夷、丰艮、李定国、郑成功脸上一一扫过,“几位下场之人皆是英雄了得,乃不世出之人才,如今会聚于京城,本王深表欢迎,也想亲口再提一次,如今我大清天下已定,百废待兴,我愿以国士待众位,盼可得国士之报。”

    无人回应。

    黄宗羲道:“这六场比试,你我双方皆二胜二平二负,结果倒是未出我的意外。既然你方未胜,摄政王保重,我等就此别过了。”说话间已站起身来。

    王邠如冷笑:“适才我言道,你我两方比试,谁赢了谁话事,如今六场比试已结束,大家打了个平手,胜负未分,黄先生凭什么觉得自己可以全身而退呢?”

    黄宗羲:“摄政王亲自下场,都未能赢下我等,难道还要比试下去吗?”

    王邠如:“比试是不必了,各位远来是客,我们为你们准备了几道礼物,待我等离去,你们可在店中等待,好好享受。”

    “原来摄政王要带队逃跑了啊”黄宗羲一晒,“你说不必再比,黄某倒想再试一试,久闻摄政王内功精湛,又通音律,黄某有一曲,想向摄政王请教。”

    众人眼光一下都落在多尔衮身上,连王邠如都看向他,不敢擅自接话了。

    多尔衮微微一笑,双手一摊,点了一下头,风度甚好。

    黄宗羲再不多言,取下古琴,往桌上一放,自己坐下,右手随意拨弄了几下琴弦,口中唱道:

    “无道人之短,

    无说己之长。

    施人慎勿念,

    受施慎勿忘。

    世誉不足慕,

    唯仁为纪纲。

    隐心而后动,

    谤议庸何伤?

    无使名过实,

    守愚圣所臧。

    在涅贵不淄,

    暧暧内含光。

    柔弱生之徒,

    老氏诫刚强。

    硁硁鄙夫介,

    悠悠故难量。

    慎言节饮食,

    知足胜不祥。

    行之苟有恒,

    久久自芬芳。”

    他的琴声悠远,歌声沉穆,曲词是东汉崔瑗所写的《座右铭》,古意盎然,文辞倒简单,众人听得很是投入,一时间,浑忘记眼前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多尔衮却知道,黄宗羲内功极其精纯,自第一声弦响,便将内功运于琴弦之上,每一次披拂,都似生出一把飞刀,刀刀只劈向自己。一般武人也有运功于乐器之上者,因内功不纯,若在这屋中施展,满屋之人都会多少受到内功之波及,可这黄宗羲是一点儿没浪费,所有真罡的攻击,都是朝着自己一人来的,他人皆毫无所感。

    多尔衮潜运内力,膀不动手不抬,内力从双肩发出,汇聚于身前,在自己面前凭空形成了一面真炁盾牌,将所有攻击全部挡住。

    黄宗羲便开了唱,歌声配合弦声,攻击力瞬间加大不止一倍,真炁盾牌登时吃紧,多尔衮右手似打拍子,在腿上轻轻敲击,内息又从手上源源推出,毫无声息毫无波动,涌上真炁盾牌后,竟将盾牌改造成一座巨型古钟,将其全身罩了个滴水不漏。

    黄宗羲弹唱完一首歌,怅然袖手,没想到多尔衮竟练成了传说中的真炁金钟罩,而且施展起来不用大幅举手投足,不过是轻轻敲敲拍子,丝毫没有烟火气,内功之高,绝不在自己之下。他本来确有以琴杀人的绝技,一旦施展出来便没有这般文质彬彬了,只怕整个村店都要变成声刀琴剑的杀戮场,但高手过招一触可知,如今小试牛刀之下,已知对手虚实,看那多尔衮不动声色露了这一手,他便知此行欲在面对面的狭小空间内,以一己之力行刺多尔衮一事,已是无望了。此番殚精竭虑设局布阱,三成机会已失,剩下两个机会,也不知能否把握住啊?

    一旁王邠如看他收手若有所思,插嘴道:“黄先生好琴艺。且也听我一曲吧。”

    说话间,她从自己怀中取出一件乐器来,黄宗羲一看,见是一根管子,竹制,看起来还挺新的,未曾被手掌如何摩挲。

    王邠如旁若无人,自顾自吹了几下,黄宗羲不觉皱起了眉头,她显是不通音律,只是胡乱吹着,却见尼堪等人闻声纷纷互相招呼,簇拥起多尔衮,便朝院外退去。

    黄宗羲心中一动,身形方要展动,王邠如的曲音猛地加入了内家真炁,一股凌厉之气,横越向前,挡住了黄宗羲一方众人。

    黄宗羲冷笑,方欲抬掌发招,王邠如撮口又是一吹,那管子竟然被吹得崩裂成四、五块,朝众人当头射来,待黄宗羲、李定国、郑成功等人将竹块击飞,王邠如那猎豹般健美的胴体已闪到了院外,她那娇美低沉的嗓音遥遥传来:“单局主,快带着你的人跟我们走啊,这里马上就要变成杀人的战场了。”

    单元丰跺了跺脚,朝黄宗羲等人一拱手,手一挥,便招呼镖局众人跟他出店。

    吴老泉不由自主紧走了几步,一回头,却见小师叔像钉子般站在原处。他喉咙一紧,停下脚步,毕竟是江湖上打滚的字号人物,没有催师叔,而是朝黄宗羲等人拱手急道:“各位英雄侠客,何不趁乱速速散去?对方看来必有埋伏啊。”

    黄宗羲朝他微笑摇头:“吴大镖头,承蒙一路照拂,速速随你局主撤出险地吧。”

    “这好汉难敌四手,猛虎也怕群狼啊。”吴老泉见黄宗羲等人不听劝告,又见镖局其他人都在往院外撤离,身边就剩替他拿着大刀的余大鹏了,连店里的王掌柜和伙计鲁三儿等都朝后门跑去了,小师叔还是纹丝不动,不禁几步冲过去,伸手拉高沧侯的衣袖,要将他拉走。

    高沧侯轻轻拂袖,闪了开来,小眼睛又黑又亮发着光,朝吴老泉认真地道:“小吴你们速去吧,我要留下来。”

    饶是吴老泉江湖已老,一贯口舌便给,此刻也结巴了:“师……师叔,你你……你留下作甚啊?”

    “我想留下,跟黄先生他们,还有曲、丰二位朋友,当然还有其他众位英雄一起。”

    “师爷他……应掌门应盼着您跟我早日回山呢。”吴老泉知道自己这小师叔虽然看起来憨憨的很随和,但一旦做了决定,却像个犟牛一样很难扳转,只好抬出应波臣的名字来压他。

    高沧侯微微摇头:“师父从来都是教我择善固执,今天师父老人家若在此处,只怕会跟我一同留下。”他语声比平时小,可却难得的坚定,吴老泉知道其意已决,不禁搓手跺脚,一时说不出话来。

    一边丰艮先朝高沧侯挤挤眼,竖了个大拇指,然后朝吴老泉笑道:“吴大镖师,我一定会多多照顾小高的,你还是快走吧。”

    吴老泉作最后的努力:“丰兄弟,你们不愿走前门,咱们不如一同从后门撤走,哪个敢拦阻,俺老吴的大刀一定第一个劈过去。”

    “有黄先生在,必然早有安排了,不必惊慌。再说此刻这村店后门,只怕早就埋伏下不少大内高手了,你老吴的大刀要是劈过去,你就算杀官造反了。”

    吴老泉心里想,我师叔留在这里跟你们为伍,黄山派也好,鼎元丰镖局也罢,只怕都要沾惹上杀官造反的罪名了,还用等我的这把刀这劈了谁吗?他心中踌躇,脚下却也牢牢钉在店中了,侧头看去,镖局同伴中就只有自己曾救过性命的余大鹏还在身边,其他人都已撤走,心中倒也踏实了,再看看屋中这许多自己敬佩的人物,还有几位女子,牙关一咬,朝余大鹏一伸手:“刀给我,你快走吧。”

    余大鹏很平静:“您要留下?”

    “嗯,我陪师叔。”

    “嗯,我陪您。”

    吴老泉眼睛一红,再不说话,回身抄手静立,做出了这个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之后,他反倒浑身轻松,神清气爽了。

    人若不畏死,便再无可畏了。

    黄宗羲朝高、吴、余三人挑了个大拇指,目光中都是敬意。随后他微笑着侧身朝旁边二人拱手道:“二位大侠嫉恶如仇,黄某一向佩服,如今也不必趟这趟浑水了,还请速速离去吧。”

    那二人互望一眼,眼神交织,心意已通,皆哈哈笑了,正是龙门宋氏昆仲宋伯刚、宋仲毅。

    宋伯刚先道:“本来没甚么热闹看了,我们兄弟是要走的,但听那小王妹子喊甚么这里要成为杀人的战场,那可就更热闹了,我们必须留下啊。”

    宋仲毅接道:“不留下也不行啊,那边一个大妹子喊杀人战场,这边我们哥儿俩就溜了,传扬出去,我们这两张老脸往哪放呦。”

    宋伯刚一本正经又说:“就算没人传扬出去,咱哥俩一向是叮叮当当响的汉子,若是贪生怕死这么一跑,以后只怕吃肉都不香了,喝酒都不辣了。”

    “再说我看黄先生你们几个也挺镇定的,也没有死乞白赖跟多尔衮他们混战成一团,估计你们也是有准备的吧,那李王爷郑王爷也不能单人独骑就跑到这皇城根来吧。”

    二人合道:“我们正好还能接着看看热闹。”

    黄宗羲等人哭笑不得,心中却是好生地钦佩感念,宋氏二兄弟话说得轻松戏谑,但分明是把身家性命就这么随手交在这村店中了,贺小朴和柳如是对望了一眼,眼角俱自泛红,豪气更升。

    丰艮这次甚么话也不说了,只啪啪地鼓起了掌,宋仲毅朝丰艮挤了挤眼,道:“万一待会儿他们不动手还聊那些文绉绉的,你小子可得接着给说书。”丰艮还是不说话,只重重点了点头。

    一边崔子产见小孤山凤氏兄弟还标枪一般站着不动,劝了一句:“你们也从后门走吧,多尔衮亲临此地,清军必有精锐扈从,王邠如说杀人的战场定非虚言。”

    “龙门宋的门主都不跑,我们小孤山凤家两个晚辈,又有甚么可怕可跑的呢?”凤有直很淡定。

    “出门之前,家主说这次我们兄弟上京,若是遇到您崔家的长辈,便一切唯您马首是瞻,您和玉妹妹都留下了,我们兄弟岂能走甚么后门。”凤有谅笑呵呵。

    一时间,崔子产对这两个青年不禁刮目相看,别看他们平时眼高于顶,话不多说,但世家子弟,关键时刻还真不掉链子。他暗下决心,既然人家凤家都说要听崔家的了,自己少时定要竭尽全力,护他们兄弟周全。

    就在此时,忽听院外传来一阵鼓声,鼓声咚咚,涩滞沉闷,但却像敲在每个人的心头,三通鼓响之后,就听闷雷也似的蹄声响起,听声音马匹不在少数,但颇为整齐。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