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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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鹿狮

    刘五爷听得头大如斗,他知道这应该是自己崇拜的黄宗羲所写,颇想好好倾听认真体会,孰知用语如此曲奥,显非自己所能了解。他听到一半便游目四顾,只见自己近旁的高沧侯一直在认真听,嘴里似乎还念念有词,像是在复述甚至背诵,心下大是佩服,听那关胤传念到告一段落,急忙请教道:“这位少侠请了,能否请教这到底念的甚么意思?”

    高沧侯脸一红,他本来脸上就有两团村红,这下搞得满脸都红扑扑的,羞赧地道:“大叔,我却也不知。”

    刘五爷一愣,心说你不懂嘴里还念叨甚么啊,但他知道这个大哥又憨又直,是个好孩子,也不好说甚么,又转向另一边的吴老泉,抱拳问道:“您是有名的达官,在下只有向您请教了。”

    吴老泉老脸一红,吭哧了几下也答不上来。

    好在这么个工夫,一旁已有一人已经批讲上了:“此篇应是黄先生新作之雄文也,说的是皇帝老儿的事。在老老年间,百姓们不再独自晃荡,开始聚族逐水草而居,日子方便许多,但也因此生出许多争端来,各说各的理,争执不下;也因此需要有人做许多家门篱笆以外的事务。是以大家公推一人为君,带领一伙人,为大家兴公利除公害,整天忙得不亦乐乎,自己家的私事都耽误了。”

    刘五爷听得入神,也完全听得明白,循声望去,正是笑呵呵的丰艮丰行庭,急忙连连点头感谢,丰艮也朝他点头,也似乐在其中,听他接着道:“人情都是好逸恶劳,如此大公无私者又有几人?一般人哪个愿意干这活计?更不打算传诸子孙啊,是以孔圣人一直称颂三代之治,赞美尧舜禹汤文王周公,只因后来的君王皇帝却非如此了,反而是大私无公。”

    批讲到此处,那边关胤传见多尔衮听己所念显得津津有味,便要接着念下去了,丰艮也甚期待下文,急忙赶了几句:“这些人再非百姓公推,而是将天下视为自家的产业,挖空心思去巧取豪夺,争着抢着当老大,一旦上位,自然是各种盘剥百姓,以逞自家私欲,还恨不得子子孙孙,永当皇帝,永享淫乐了。”

    这时耳边已传来关胤传继续念下去的声音:“古者天下之人爱戴其君,比之如父,拟之如天,诚不为过也。今也天下之人怨恶其君,视之如寇仇,名之为独夫,固其所也。而小儒规规焉以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乃兆人万姓崩溃之血肉,曾不异夫腐鼠。岂天地之大,于兆人万姓之中,独私其一人一姓乎!是故武王,圣人也,孟子之言,圣人之言也;后世之君,欲以如父如天之空名,禁人之窥伺者,皆不便于其言,至废孟子而不立,非导源于小儒乎!

    虽然,使后之为君者,果能保此产业,传之无穷,亦无怪乎其私之也。既以产业视之,人之欲得产业,谁不如我?摄缄縢,固扃鐍,一人之智力,不能胜天下欲得之者之众,远者数世,近者及身,其血肉之崩溃在其子孙矣。昔人愿世世无生帝王家,而毅宗之语公主,亦曰:“若何为生我家!”痛哉斯言!回思创业时,其欲得天下之心,有不废然摧沮者乎!是故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唐、虞之世,人人能让,许由、务光非绝尘也;不明乎为君之职分,则市井之间,人人可欲,许由、务光所以旷后世而不闻也。然君之职分难明,以俄顷淫乐不易无穷之悲,虽愚者亦明之矣。”

    念到此处,关胤传合上纸卷,肃然而立,若有所思。

    刘五爷和高沧侯以及众多镖局人士包括吴老泉都望向了丰艮。

    丰艮颇为得意,继续批讲:“百姓虽往往闭口不言,但谁也不傻。老老年间的君王,以天下为己任,日夜为百姓之公务操劳,大家都看在眼里,也便皆爱戴拥护他。后世之君王,窃天下为己业,无时不忘为一己之私利盘算,大家也都知晓,私下便说甚么‘皇帝轮流做,明年到我家’,无野心无势力者也就说说,有野心有势力的便要试试。天下纷争也因此不断,君王便想方设法保其基业。”

    他见关胤传已合上纸卷,知道此文已念罢,而多尔衮闭目似在思忖,也未开言,乐得多说几句,抖搂抖搂自己的才华:“君王一方面用武力弹压,一方面也要管制思想,那商鞅不就说甚么让百姓‘实其腹虚其心’嘛,于是使唤一批酸腐小儒,使劲宣扬愚忠思想,连孟子也因为说了几句大实话,而被踢出孔庙了。”

    “孟子他老人家说什么了?”高沧侯听得津津有味,还提出了问题。

    “太多了,比如齐宣王问孟子‘武王伐纣岂不是臣弑君吗’,孟子答道‘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说白了,就是无道昏君人人得而诛之。”

    “又比如说,孟子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他还说,如果君王以国士之礼遇对待我,我就以国士的能耐报答他;如果君王把我当成普通路人不管不问,我自然也就如同路人般对他不理;如果君王视我如草芥般微贱,随意蹂躏,我必待他如仇人。总之,你对我如何,我便对你如何。哈哈,何等的痛快。”

    众人纷纷点头,不由自主走近他,想听得更明白,都快在他身前围成一个圈子了。

    丰艮续道:“但不管是武力弹压还是思想钳制,百姓们总能分出好歹,有力者也永远会觊觎帝位,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是以几千年来,城头变换大王旗,又有哪家哪姓可以长霸天下,皆只荣耀些许时日,便大多落得抄家灭门之祸。但那些有力者仍看不破此迷局,前赴后继,殚精竭智,为了把天下变成私产,打得头破血流,呜呼哀哉也。”

    多尔衮忽然冷笑道:“黄先生这文章说得好听,但今日今时,我们已坐稳天下,你们还不是在前仆后继,挖空心思反叛,为一己之私,致令兵连祸结、生灵涂炭吗?”

    黄宗羲道:“摄政王适才没听这位丰兄弟的高论吗?我们儒家亚圣早已说过,‘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你们满清上位之后残暴待民,我们是拨乱反正,有道伐无道也。”

    多尔衮仰天打了个哈哈:“你们儒家总是说得冠冕堂皇,却往往只说不做,看待周遭天下,也往往甚为幼稚。你这篇文章确实颇为独特,想法也不可谓不佳,但却错在最基本的一点,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也。你以为众生平等,天下为有德者居之,尧舜皆乃有德之人,被公推为王。但其实大错,世人生来便分强弱贤愚,且以弱愚者为多,他们公推之人,有些只是比他们更弱更愚蠢之辈,有些则是只知夸夸其谈的误国之辈,但真正自己上位之人,永远是强者,这天下,永远是强者引领弱者;这天下,永远是强者的天下。”

    多尔衮双目如电:“正如我是狮子,你是鹿,鹿死谁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鹿一定会死。”

    黄宗羲也学他样子,仰天打个哈哈:“俗话说的好:南京沈万三、BJ大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摄政王果然雄辩,果然强大,果然威猛,可惜如今在北京城里登基称帝的名唤福临,却不是你摄政王多尔衮啊。”

    他直呼顺治帝名讳,且直击多尔衮当年争帝位不得之痛脚,此话一出,多尔衮身后众人皆面带怒色,多尔衮却泰然自若,转移了话题:“黄先生是当代大儒,你们儒林都是拜孔子的,说甚么‘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自然也都是很尊敬衍圣公的,如今衍圣公孔胤植不也降了我们?还呈上了《初进表文》和《剃头折》,言‘臣临奏不胜惶悚战栗之至,遵奉圣谕,俱各剃头’云云。”说到此处,多尔衮颇有三分得意之色:“你黄太冲是孔门大儒,孔子的传人衍圣公你也不服吗?他的话你也不听吗?”

    “孔子的传人不在衍圣公,而在濂、洛、关、闽,在余姚、船山,也在昆山、容城和二曲。”黄宗羲此言一出,丰艮不待众人相问,已经快速讲解道:“黄先生说的,都是宋明大儒:濂乃濂溪,指周敦颐先生;洛乃洛阳,指程颐、程颢兄弟;关乃关中,指张载张横渠;闵乃福建,指朱熹先生;余姚乃指王守仁阳明先生,当然,黄先生自己也是余姚人;船山乃指王夫之先生;昆山乃指顾炎武先生;容城乃指孙奇逢先生;二曲乃指李颙先生。”

    “对对,刚才你们提过甚么容城夏峰,昆山顾炎武的。”

    “正是。”

    嘈杂声一会儿就平息了,多尔衮话头处处被拦,面上已露不悦之色:“你们儒家无事时总喜夸夸其谈,侈谈大义,却往往临事时手足无措,毫无用处,我且问你,天下若是你的,你该如何治理?”

    此话一问,满场真是鸦雀无声,连根牙签掉在地上,众人皆能听到。大家都在凝神倾听若黄宗羲如何回答,若他只是泛泛回答仁义之辞,只怕多尔衮更要嘲笑他爱讲空话不务实政了。

    只听黄宗羲不紧不慢地道:“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此话有两层意思,一是明德慎罚,要更多地教化民众,而不是只知苛刑重罚;二是居上位者应率先垂范,上梁不正下梁歪,在上者只知恃强凌弱,苛刻寡恩,难道不知强中更有强中手吗?”

    “还是空言,为政以德怎如为政以法、为政以教般实际可行?想我大清入关进京,立刻颁行法规,令行禁止,汉民井然有序;在紫禁城设萨满神教祭祀,令我八旗子弟有所托佑,军民整肃,这才是为政者所当为,你如何懂得?”

    黄宗羲不慌不忙:“摄政王所言,其实还是为政以德之意。法乃最低之道德,教乃最高之道德。在孔夫子眼中,只讲最低之道德,即下德,只知以刑法施政,则民免而无耻,法令滋章,盗贼多有,法网越密,奸伪越多,太史公言:如抱薪救火、扬汤止沸;而宗教往往宣扬最高之道德,即上德,导人向至善极乐,却极难做到,易坠入空幻虚伪,又不利于生产,是以子不语怪力乱神。此两端皆失之偏颇极端,我儒家便讲允执厥中,讲究以中德治世修身:最低的道德当然要做到,但还不够;最高的道德可以追求,但朝廷不可强推。为政者多在教化、礼法上下工夫,为政宽简,爱民如子,朝野上下一起追求中德,其实才最合适、最实际、最重要,此亦中庸之道也。”

    多尔衮微蹙眉头,若有所思,片刻道:“黄先生不愧当代大儒,此说确实有几分意思,只是颇为麻烦,适才大关念你的文章,那青年……”他一指丰艮,“……所说的虚其心实其腹其实就很好嘛,你所说的上、中、下三德之说,颇为新奇,此前从未听闻,待我日后细细琢磨。但执政最主要还得让大家吃上饭,我大清的赋税,永远要低于朱由检的三饷才是,哈哈,你说是也不是?”

    黄宗羲一声叹息:“我教你内圣外王,你却想学外霸内法。”

    多尔衮冷哼一声:“我且问你,若今日有一个初次作恶之人——譬如说他因为饥饿偷拿了你的饭食——被你抓到,你首先要如何做?”

    “适才我已言道,宽简为上、教化为主,我当以批评教育为主,不会罚他。”

    多尔衮摇头:“我却不是,我会先让他把饭吃了,然后罚他。”

    “也罢,如今这兵荒马乱之时,若你真能令治下的百姓都吃上饭吃饱饭,也不失为摄政之王了。不过我已说过,光说是没用的,六大暴政不除,百姓不会安宁。”

    多尔衮不理,又问:“若你放那偷饭之人离去,他未将你的教化放在心上,半夜偷偷回来,又偷拿了你的财物,这次又被你抓到,你当如何?”

    “这次要罚。”

    “呵呵,第一次若是罚了,甚至罚得重些,岂不就没有这第二次了?你若宽简为用,这第二次,还可以教化放任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