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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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决战

    这人年龄看起来还不到四十,但已是满脸的风尘之色,儒雅中偏带三分战士的刚猛,敝旧布衣难掩麋鹿般的矫健身姿——黄宗羲。

    王邠如娇笑道:“黄先生大名,我们都是久仰的,只是听说您武功尽失了啊?怎么还要下场比试。”

    黄宗羲坦然道:“那是个学医的朋友跟我开个玩笑,这些年锋镝戎马中度过,倒难得安享了一段四体不勤的日子,黄某在此多谢诸位。”说完他朝鼎元丰镖局众人团团一揖,吴老泉急忙回礼,还要答言,但看了看局主的脸色,急忙作罢,可耳边已想起高沧侯的语声:“黄先生没事啊,那可忒好了,咱们一路上聊的挺开心,这一场我帮你掠阵。”

    黄宗羲再次抱拳,道:“谢沧侯,也谢上令师应掌门。”

    高沧侯乐得合不拢嘴:“一定带到。”

    单元丰的脸色可说是更难看了,高沧侯和黄宗羲这几句对话,几乎是当着清廷几大王爷勇士,把整个黄山派都算到反叛的阵营中了,而自己的鼎元丰镖局又有大量的黄山派高手,这算怎么回事啊,急忙喝了一声:“沧侯,站开一边,哪里轮到你说话。”

    高沧侯吓了一跳,几时见过和蔼的局主这样跟自己说话,大受委屈的样子,不过还是退后了几步,不吭声了。

    他退后,有人站出来了,王邠如阵营缓缓走出了一人,头戴皮帽,一条漆黑油亮的粗辫子搭在左肩头,身材细瘦,低着个头,有些畏畏缩缩的样子,正是与假龙二一道同来的南三。那一行三人中,龙二乃白魅堂主隗始惊,关四乃大内侍卫总管关胤传,都是满洲十大勇士中人,这南三想必也非凡人,只是他看起来年纪不大、身材不壮、气势不足,如何可以在此决定性一战中代表清廷出战,来迎战名满天下的黄宗羲呢?

    可王邠如、隗始惊、关胤传乃至两位王爷尼堪和吴三桂,见此人出场,皆肃然无语,毫无异议。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中,南三抬起了头,确实一副好相貌,狮鼻阔口,燕颌虎目,一脸连鬓络腮的短须根根露肉,滋润挺拔,脸上再无瑟缩谨慎之态,神色严肃,甚至带了些许傲慢,只是简单的一个动作,此人就如同脱胎换骨一般,甚至脸上乃至全身都似发出了光,哪怕是店伙都能看出来,他绝非普通人了。

    吴老泉心中嘀咕,满洲十大勇士今天已见其六了,这人下场,适才出手比试的五大勇士毫无异议,看起来大轴本来也就是他,这人能是谁呢?十大勇士还剩四人:国师鄂敦他腊、豫亲王多铎、正蓝旗都统佟图远,还有……难道竟是他?

    他的猜测马上就得到了验证,只见黄宗羲正色抱拳,道:“睿亲王亲自下场指教,黄某不胜荣幸之至。”

    这话一出,满场像炸了锅一样。

    当今天下,要说权倾朝野、势力最大者,有一人;要说雄才伟略、文治武功兼备者,有一人;要说武艺高强、傲视群雄者,有一人;要说满汉两族中风头最劲者,有一人;要说伸手五支令,蜷手就要人命者,也有一人……天下只有这一人,这人就是大清朝摄政王、和硕睿亲王、清太祖努尔哈赤第十四子、清太宗皇太极“待之独厚”的十四弟、清世祖福临称“皇叔父”甚至“皇父”的——爱新觉罗﹒多尔衮。

    刘五爷惊得下巴都快掉到地上了,昨天他此时出门去喝茶,何曾想到这一日一夜间,竟见到了如此多惊世之人,他心道:这些人一起跺跺脚,BJ西山都会塌吧?

    只听黄宗羲平静地道:“客随主便,黄某到了京城,自当让睿亲王划下道来,看看这一场,如何比?”

    多尔衮:“也好,就听我的。你黄先生是当世大儒,我也久不与人动手了,这一场你我大可不必拳来脚往,还惹得尘土飞扬,要我看,就比比聊天吧。”

    他看黄宗羲微露讶色,又道:“这世上,我愿与之聊天之人,也没有几个了。”

    “既然睿亲王有此雅兴,黄某自当奉陪,只是输赢如何分出?”

    “黄先生俗了,你想见我,我可以不来,但我还是来了,你说,这输赢其实早已分出了吧?”

    “如你所言,我想见你,你就来见我,我也觉得输赢已分。”

    多尔衮哈哈一笑,微伸右手一摆,二人走入屋中,随意择了一副座头坐下。众人也跟入屋中,在四下或坐或站。

    只听多尔衮开口道:“黄先生自信的很,又有自己的坚持,见到本王不惊不惧,不拍马屁,我倒是愿意与你这样的大儒打交道。本王自小也读过些你们汉人的圣贤书,也颇心向往之,哪知进了BJ,却见了一些贰臣小人儒,还侈口妄谈,令人作呕。”

    “龙生九子,子子不同,没有小人腌臜,如何显得君子清白?”

    “也是,没有明朝之乱政,如何显出我大清之治?”

    “何为大清之治?”

    多尔衮正色道:“自我入京以来,为大明思宗朱由检复仇讨贼;大张榜示,与诸朝绅荡涤前秽,广加招徕;轻徭薄赋,令曰:‘明朝弊政,实行三饷,辽饷之外,复还有练饷、剿饷,数倍加派,以致民不聊生,朝不保夕。更有粮料、召买诸多名目,各种私派巧取殃民。今与民约,凡正额赋外,一切加派尽予删除。官吏若有不从者,察实治其罪。’可有此事?”

    “是有此事。”

    “我保护乡里,将被闯贼夺去的田产一律归还本主,前朝勋戚赐田也都予以归还。按万历户籍征收田赋,不但免除了三饷,也实际上减免了赋税,还全部放免了受匠籍束缚的手工业工人;我还改变了构讼成风之时局,限定日期,罪无大小悉行豁免。种种措施,无非是希望减轻黎庶负担,让他们心安腹饱衣暖,不似前朝般苦不堪言,这就是我的大清之治。”

    黄宗羲道:“摄政王可以以民心民意,民情民态作为治乱之要害,黄某颇为赞许。大唐贞观六年,太宗谓侍臣曰:‘如朕本心,但使天下太平,家给人足,虽无祥瑞,亦可比德于尧舜。若百姓不足,夷狄内侵,纵有灵芝遍街衢,凤凰巢苑囿,亦何异于桀纣。’黄某以为,不止祥瑞无益,泛滥的武功、过大的工程、铺张的巡游与封禅等种种皆是残民而耀己罢了,百姓家给人足,吃得饱穿得暖,才是治世。”

    “这道理我从小就懂,父亲曾告诉过我,如果自家的牛羊吃饱了,族人的牛羊都不饱,最终自家的牛羊也会不饱的。父亲当时用马鞭指着远处的草原尽头,说,天下大的很,草原也大的很,可以让全天下的牛羊都吃饱,不用急也不用慌。”

    黄宗羲默然无语,在他眼里,努尔哈赤就是个叛逆和杀星,他从未想到,人家有如此的见解和胸怀。

    过了片刻,黄宗羲道:“愿望如此当然好,实际又如何?”

    “有何不同?”

    “口惠而实不至罢了,你可听说老百姓流传一句民谣?”

    多尔衮摇头。

    “恩诏纷纷下,差官滚滚来。朝廷无一事,黄纸骗人财。”

    多尔衮:“难道前朝不如此?历朝不如是?犹有过之罢了。朱由检时代,只是搜刮地皮,逼反了多少流寇?朝廷就因此再刮一层,更别提有甚么恩诏了。”

    黄宗羲再次沉默。

    围观众人听了二人对话,有人懂有人不懂,有人似懂非懂,也是几家欢喜几家愁。崔玉衿自觉懂得不少,看黄宗羲再次沉默,暗想如此沉默下去,岂不是输了?心内不由得有几分焦急,侧头去找丰艮,在她心里,平时烦他话太多,此刻倒觉得需要他去打破沉默了。

    好在黄宗羲马上开言了:“适才你也是光捡好的说,怎不提你们那六大弊政呢?同样是怨声载道,比起从前,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弊政?还有六大?”多尔衮轻蔑地笑。

    “圈地、投充、逃人、占房、剃发、易服——请问,这里哪桩哪件是为了百姓?哪桩哪件不是让人家破人亡?哪桩哪件不是满人笑而汉人嚎?”

    多尔衮皱起了眉头:“这些政策推行下去,确实听到些反对的声音,不过我们满人是征服者,你们是被征服者,总不能打下了天下,还要让我们满人没田没奴饿肚子吧?你们的圣人孔子孟子,不也是讲推爱的吗?我们在入关之初,先对自己人好些,再推爱到汉人,也合乎情理啊。至于说剃发易服,那是满汉一家亲的标志啊,大家都一个模样,不分彼此,岂不甚好?”

    “你们用圈投逃占四法,霸占汉人田地,从经济上搞垮汉人;再将破产之人收为奴仆,从身份上令自由人成为奴隶;进而剃发易服,从文化上彻底沦为你们的附庸……破产还要剃发,杀人还要诛心,这就是你所说的甚好?时人皆说当年蒙元暴虐,你们满清其实才真是暴虐!”

    “好大的胆子!”多尔衮须发猬立,“蒙元就是治国不善,慈不掌兵,偌大帝国才不到百年而亡于乞丐之手。凡事不破不立,若打赢的是你们,我们八旗子女只怕要全部沦为奴隶了。”

    他说完此话很快镇定下来:“以后不分满汉,皆是我大清的子民,我也早已下令禁止圈地了,可你们依然反叛不止,兵连祸结,令生民涂炭,是以我仍要坚持剃发令,让所有心怀不臣之念者,全都趁早暴露出来。”

    “趁早?是怕你们八旗兵战斗力每况愈下吧,晚了就降服不住了。”

    多尔衮盯着黄宗羲,突然用传音入密之功说道:“在我们草原上,如果这个冬天你在温暖的城堡或帐篷里度过,下个冬天,你就一定会被在荒原上过冬的部族赶出温暖的所在。你们这花花世界确实令人筋酥骨软,是以我当然要在八旗还有战斗力时,刺激出所有有能力的叛贼,若上天因杀戮太多而责怪的话,请将责罚都加诸我身,让我的子孙可以生生世世安享太平。”

    黄宗羲也盯着他,缓缓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好啊,我们从小就最爱听故事。”

    “邹穆公曾问孟子,我国将吏有三十三人牺牲在与鲁国交战的战场上,却没有一个老百姓为之死难的。他因此怨恨百姓,想杀了他们出气,可又不能把那么多百姓都杀了;但不杀,却难消心头之恨。这怎么办?”

    多尔衮静听。

    “孟子回答道:你和官吏平时怎么对待百姓,百姓就会怎么对你们。你们平时待百姓不好,百姓此时自然一句‘肉食者谋之’袖手不理;你们平时待百姓残暴,百姓此时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推翻你们。”

    多尔衮冷笑:“是啊,是以你们百姓箪食壶浆迎接李闯,帮他推翻了明朝。”

    “也许有天百姓也会群起推翻清朝的。”

    多尔衮双目如电,忽的嘴角露出三分戏谑:“那就不劳先生挂念了。我有一事请教,闻说先生身怀灭清至宝,何不就此取出,径自灭我,何劳百姓操劳?”

    他料得黄宗羲哪有甚么至宝,不过是个诱饵,孰料对方点头,还从怀中取出一物,要递与他看。

    一旁早闪来关胤传,接过那物,发现只是一卷白布,抖开一看,写满了蝇头小楷,他反复翻看,确认无碍,遂低声禀告详情。

    多尔衮挥手示意他念来,那关胤传展开白布,吐气念道:“有生之初,人各自私也,人各自利也;天下有公利而莫或兴之,有公害而莫或除之。有人者出,不以一己之利为利,而使天下受其利;不以一己之害为害,而使天下释其害;此其人之勤劳必千万于天下之人。夫以千万倍之勤劳,而己又不享其利,必非天下之人情所欲居也。故古之人君,量而不欲入者,许由、务光是也;入而又去之者,尧、舜是也;初不欲入而不得去者,禹是也。岂古之人有所异哉?好逸恶劳,亦犹夫人之情也。

    后之为人君者不然。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亦无不可;使天下之人,不敢自私,不敢自利,以我之大私为天下之大公。始而惭焉,久而安焉。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汉高帝所谓“某业所就,孰与仲多”者,其逐利之情,不觉溢之于辞矣。此无他,古者以天下为主,君为客,凡君之所毕世而经营者,为天下也。今也以君为主,天下为客,凡天下之无地而得安宁者,为君也。是以其未得之也,屠毒天下之肝脑,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博我一人之产业,曾不惨然。曰:“我固为子孙创业也。”其既得之也,敲剥天下之骨髓,离散天下之子女,以奉我一人之淫乐,视为当然。曰:“此我产业之花息也。”然则,为天下之大害者,君而已矣。向使无君,人各得自私也,人各得自利也。呜呼!岂设君之道固如是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