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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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龙鹰

    只见一匹大青马泼剌剌跑来,马上一个瘦汉,身穿宽大紫色道袍,外罩大红斗篷,双肩上耸,鹰目高颧隆准薄唇,四十不到的年纪,脸上已颇多风尘之色,且身量有些瘦小,但这些都遮不住他迫人的气势,恰如一只猎鹰端坐在马上一般。

    李定国眉头一扬,方待喊喝,只听又是一阵銮铃声响起,又一匹白马从村店门口飞驰而来,马上一个白袍人清喝道:“莫要以多胜少,某家来也。”马上之人一身宽大白袍飞扬,儒生公子巾后垂的鸢尾红穗子也迎风甩起,英姿勃发、潇洒出尘,从人到马皆是白色,如一条小白龙般,正是国姓爷郑王——郑成功。

    远远只听王邠如的声音响起:“第五场。”她顿了一下,道,“适才打第四场的二位请回吧。”

    李定国回身看了眼尼堪,道:“下次沙场再见。”然后也不看他人,将马槊往背后一插,口中一声驾,大黑马一团乌云般奔回了村店,众人看向他的目光,自与适才大大不同。后面尼堪也哒哒地纵马慢跑回店,半路上暗中将污血吐入袖中,精神一振,心知受伤并不重。看他跑回,鳌拜急忙闪到马头来牵马,眼睛紧盯着他的脸色,嘴里也不知道说甚么好,反倒尼堪面上不动声色,缓缓下马,悄立一旁。那王邠如看了二人一眼,默不作声地进了堂屋,砰一声,将第四根筷子拍入墙中。她目光盯在第五根筷子上,心里知道,己方在前四阵已是两负一平一胜,下一场再负,这场比试可就提前输了。

    想到此处,她轻咬下唇,紧赶几步窜出院外,只见场中二人两马马头相接,毫无要动手的意思,正在高谈阔论。

    郑成功先朝紫袍人一拱手:“平西王请了。”

    吴三桂双眼微眯,回了一礼:“延平王请了,没想到你少年英雄,还识得吴某。”

    “平西王英姿勃发,当年镇守边关,独挡鞑子,大明的子民哪个不知,谁人不晓。”

    吴三桂哪有听不出他话中讥讽之意,脸皮抽动了两下,表情变得说不出的难看:“延平王家族海上生意兴旺,家资巨万,从百姓到吴某,也是尽人皆知的。”

    “卿本佳人,奈何做贼?”

    “卿本海贼,奈何为官?”

    二人说话针锋相对,已有剑拔弩张之势。

    郑成功少年人反倒能发能收,来得快去得快,眼珠微微一转,其中刀锋之色已敛,露出三分笑意:“长伯有所不知,自家父得朝廷招安之日,别人不敢说,我心中只有尽忠报国,保境安民这八个字了。其实长伯你当年也有八字评语风行天下,我这耳朵里都灌满了。”

    吴三桂鹰眼盯着他。

    “勇冠三军、孝感八方。”郑成功竖起大拇指,“我小时恨不得能快快长大,身插双翼飞去辽东,虽已无法追随袁督师,但犹可伴吴将军左右,如此人物,岂能一错再错?当日引清兵入关,尚可说是心急剿匪,所托非人;如今为何又要听清廷调遣,发兵打我大明?我倒觉得,长伯兄正可利用此次出兵良机,半路上拨乱反正,反清扶明,小弟不才,必在永历皇帝驾前保举您做个单字王。那时节,长伯兄荣华富贵自不必说,勇孝二字之上,又可加一个忠字,俯仰不愧天地百姓,必成流芳千古之名啊。”

    吴三桂沉默片刻,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延平王家族当年既可投降于明,今日自然可以投降于我大清,眼看海内渐平,生民安宁,延平王令尊也已在这京城中享福了,你何不投诚,阖家团聚,共享繁华啊?”

    郑成功仰天一哂:“清廷出尔反尔,残暴不仁,家父被扣押为人质,家母被害死,皆拜清廷所赐,父母之仇不共戴天,想要我投降,需问问我腰间的宝剑,问问我郑家军十万虎豹貔貅,答不答应!”

    “也罢,你少年人心高气傲,不到绝境,只怕不会低头;你若海上扬帆,称霸扶余,割据一方,我们想你低头也是难事。只不过你既然已深入京畿,孤身犯险,甚么海风水雾皆成往事了,我相信明日此时,你父子即可团聚,你我即可同殿称臣了。”

    “平西王既愿遗臭万年,郑某也无话可说,只不过有两句话奉上,这第一句嘛,你自己愿意在阴沟之中大可自便,莫要再拉别人与你同流合污了。”

    吴三桂面色不变。

    “第二句,鸟尽弓藏,兔死狗烹,聪明的走狗,绝不该太卖力气的。”

    吴三桂似微有动容,但还是不吭声。

    郑成功再不说话,人在马上端坐,双手下垂,似已入定。

    吴三桂也沉默不语,鹰踞鞍桥。

    一时间,连雪后微风的声音都能听到,再过片刻,更安静的连雪融化的声音都似能听到。

    场中二人二马犹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场下众人莫不口干舌燥,大气都不敢出半声。

    忽听一声龙吟,场中电芒一闪,眼尖之人已见郑成功从马上腾起,肋下佩剑出鞘,人剑合一,直取吴三桂。

    吴三桂几乎同时自马上跃起,人如鹰隼横空,红氅紫袍如遮天之云,吞没了剑芒。

    龙吟百里。

    鹰击长空。

    二人在空中一错而过。

    只一招。

    便分出了胜负。

    这一刹那,两箭之外的院门口,有五大高手因这一招皆身有异动。

    他五人都未下场比试过,内息外感皆在巅峰,却遽然各有五根之一断绝,失惊不小。

    宋伯刚只觉眼前一黑,像是在夜晚走上荒原,四周无一点灯火,天空与大地已融为一体,也因此感觉天空极低,就在头上三尺处,而一片漆黑中,夜空中却有繁星闪烁,偏生那星光丝毫无益于照亮黑夜,反倒令黑夜越发漆黑可怖。他乃八大家一家之主,见识高卓,知道这是因为场中二人交手,各尽所能交击,产生了巨大的能量,二人无法化解和承受这种能量,只能各以平生绝学将其拨开变向,因此导致远在院门的自己受到波及。而这交击所生能量真是既大且怪,竟以余波之势,犹令自己五根之眼根断绝、视识失效,他并不慌张,也不运气调息,瞬息之后,眼前已重现光明。

    一旁的宋仲毅只觉耳边一静,适才能听到的人的喘息声、风声、树叶被风吹发出的簌簌声、雪地上虫钻鸟落的扑簌声等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但耳边也不是绝无任何声响,在远处隐隐似有极细微的嗡嗡声在连续响动,只是那动静绝非自然中之声响,反倒如同耳鸣一般令人不快。他急运内息至耳部一转,耳根与听识倒是立时恢复。

    崔子产也是在眨眼间惊觉自己闻不到任何气味了,他素以灵鼻著称,无论是血腥味、酒肉香、兵刃的铁锈气还是女子脂粉气,都可嗅来分辨来,也因鼻子长于识味,口舌之欲遂格外强烈。此刻忽然闻不到气味,这一惊非同小可,他急忙提鼻再嗅,这回连远处吴郑二人交手场中极细微的一抹血腥气都闻到了,这才放心,但也没看清到底谁人流血。

    柳如是正运功帮贺小朴调息,第一场战罢,小朴带了些轻微内伤,二人手拉着手,柳如是潜运内息,缓缓输入贺小朴经脉中,贺小朴对她完全信任,气脉完全开放不设防,她的内息轻快地在其经脉中运转了三十六个周天,不但冲开因伤造成的细小阻塞,还对二人的真炁都有帮助。柳如是刚收回真炁,只觉贺小朴绵密轻缓的真炁接踵而至,进入自己的经脉,她微微一笑,知道对方也在助她调息,遂也门户洞开,二人欲罢不能,各以自身精纯真炁去对方经脉中巡游探索,像做游戏一把。恰在此时,本已舌顶上颚的柳如是只觉半边头颅似失去了重量一般,口中一麻,樱唇如同被丝线密匝匝缝过。她吃了一惊,刚要运气,贺小朴的真炁已轻车熟路,从督脉走到任脉,翻舌过颚,她口中一轻,一切又已如常。

    单元丰则是瞬间如被施了定身咒,他得水次帮主司徒鲸江真传,内功绵长,微一凝神,气随意走,已恢复如常,但心中不由得暗自惊叹,场中二人虽交手只一招,但竟炸出如许强劲的能量,就像突然卷起了一阵风暴,连场边观战之人也有所波及,越是感应敏锐之人只怕越是有所体会。

    场边尚且如此,身在场中垓心之吴三桂和郑成功,岂不如同身处风暴眼中?

    崔玉衿看场中二人空中交击后,又都各跃回坐骑,默然无语,不觉皱起了眉头,悄声问崔子产:“他们比完了?”

    崔子产点头,不过暗中老脸一红,适才他鼻根嗅识忽然断绝,场中情景完全没有看清。

    丰艮自然不会错过这机会,抢着解释:“那郑成功一剑刺出,快得不可思议,走的是秀捷的路线,偏又柔中带刚,还有一种一往无前的气势,这多种看似不同的感觉尽淬于这一剑之中,难怪有人说他是东南第一人。”

    “只因他年幼时在日本得真言宗长老的传授,那真言宗传自我大唐密宗,从小打下了博大又刚猛的基础。回国后又拜入武夷派前辈耆宿门下,辈位上,称武夷掌门房去冰为师姐,称武夷如今最出名的“鞭霆手”甘辉为师弟,尽得武夷派绵密秀捷之功法,一套‘升真落燕斩’已臻化境。”

    丰艮见峨眉掌门贺小朴亲自给自己补充,并不觉得尴尬,反倒面上颇为有光,抖擞精神续道:“面对郑成功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封喉一剑,那吴三桂先靠腾身拉近二人距离,令郑成功剑长莫及,同时斗篷振起如墙如盾,连挡带击,同时还遮蔽迷惑住对手的视线,这一招妙的紧啊,但还是不如他在斗篷下的双拳厉害,这两拳如剑锋般刺出,一取面门,一取胸口,如同他手使双剑一般,好生了得。”

    还是贺小朴用温婉但坚定的声音又补充道:“吴三桂从小有家传,本身就是武举出身,一身外功出类拔萃,而自从他镇守辽东,又得到了长白派掌门费虎溪师叔贾军侯的内家剑真传,全身无处不可为剑,尤其是双拳为双剑。那贾军侯当日曾想与费虎溪争长白掌门一位,不料同辈师兄弟都看好年轻人费虎溪,他一怒之下下山入了吴三桂幕府,传艺之外还曾暗中替明军刺杀过清朝大员,倒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

    不光崔玉衿,附近的人都听得入迷了,丰艮一竖大拇指,道:“没想到峨眉派僻处西南蜀山,却对天下事了如指掌,行庭佩服的紧。”

    贺小朴颔首微笑。

    丰艮又道:“但不知怎么,吴三桂的动作停滞了一下,郑成功得以抽肘回剑,从他双拳直接挑去,直取眉心,这一剑变招奇快,一般人看来,只会觉得与第一剑同为一剑。”

    “管他一剑两剑,那就是说,吴三桂败了?”崔玉衿很兴奋。

    “非也,吴三桂一停之后,也是变招奇快,双拳改刺人为刺剑,分别击在郑成功剑脊和护手之上,炸起重重气浪。然后二人借势皆弹回马上,至今无语,只怕全力一击之下,都受了内伤。”

    崔玉衿点头致谢,回身兴奋地问崔子产:“三叔,我父亲说过,高手过招有时见面一招就能分高下,看来他俩就是。”

    “是啊,一堆小土丘哪里容易分得清高下,两座凌云的高峰比肩而立,还是很容易看出孰高孰低的。”丰艮又抢答了。

    “那谁赢了呢?”

    丰艮还待答言,场中的郑成功敛容拱手:“吴王高技,我输了。”说完就打马往回跑。吴三桂皱了皱眉,也不答言,也圈马回店。二人先后在院门口下马,郑成功神色如常,并无愧馁之色,吴三桂也不动声色。连王邠如都没看出二人如何分出的输赢,不过心中大大高兴本方扳回一阵,至此五战皆毕,双方皆二胜二负一平,竟是打了个平手。千钧重压,胜负分晓,皆在第六战。她正思忖间,就见对方阵中,走出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