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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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名王

    天色更加阴沉了,风也劲了,片片黄叶被风卷起,却难以落地,在空中飘来飘去,感觉马上要下雨了。

    曲明夷走回了厅中,又窝到原来的座头上,众人看他的目光可都不一样了。

    郝摇旗也不吭声,对高沧侯和曲明夷都不道谢,只飞快地套上高沧侯许给他的车,将两个弟兄轻轻扶上车,自己将马车拉出院门,头也不回地扬鞭走了。刘五爷曾经那么恨他,此刻却也提不起一点儿要留住他的意思。

    高沧侯目光空落落地望着马车离开的方向,大家都晓得,若是他内伤缓解,他肯定会去送一程的。

    镖师余大鹏清了清嗓子,说道:“这京师也忒不太平了,又是流寇又是怪物的,刚才这黑衣服的,人不人鬼不鬼的,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吴老泉给他递了个眼色,他赶紧起身,举了壶酒,往捕快座头上挨去,口里还说着:“幸好有这位快手大哥主持公道,赶走了这怪物,保住了大清朝都城的脸面,哈哈。”

    曲明夷冷冷一笑,倒也来者不拒,举起酒杯,得了一杯酒,一口干下。

    黄宗羲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问道:“这位小兄弟,看你样子虽是小小捕快,但举弓有龙虎之姿,应也是江湖中人,你知道适才那黑衣人是谁吗?”

    曲明夷看了他一眼,道:“倒要请教先生。”此人惜字如金,但对黄宗羲的态度却带有三分尊敬。

    一个县城快手跟名满天下的黄宗羲说起话来,倒也不卑不亢,也毫无要捉拿他的意思。

    “有长白派的武功家底,许是在辽东长大之人;那惨烈的煞气,要不是跟郝永忠一样久经沙场,一般人何得而来?他显然冲我而来,可看到李闯的人马却忍不住痛下杀手;京畿之地,来去自如,可却要用面具遮面,身法武功上也藏头露尾,故弄玄虚,要不是高兄弟刀法了得,他的墨剑也不会出鞘……这种种迹象,合于一体,我倒是大致能猜出他是何人。”

    曲明夷微皱眉头,只听旁边一个柔和的声音道:“在下早就耳朵里灌满了,说天下儒林之首,原为江左三大家,可惜鼎革之际,三人丑态不堪言,后来又有四人,称‘容城夏峰,昆山顾炎武,二曲李颙,余姚黄宗羲’,学问风骨,远超江左三大家之流;而武林则效仿之,号称有‘水次鲸江,太行连观霜,赤县狮梁,黄山应波臣’四大至尊执牛耳。如今黄先生就在眼前,虽身陷囹圄,武功被废,却谈笑自若,分析精到,适才的琴声更是忧愤中满是杀气,难得难得,传言不虚啊。”

    黄宗羲虽然不在意自己是什么儒林之首,但毕竟听着舒服,更有些吃惊这人竟看出自己武功被废,侧头望去,见说话者身材英悍硬朗,伏案而坐像一只小老虎一般,头戴长冠,身披赭黄色绸袍,看样子年纪还轻,窄脸疏眉,眼睛不大而有神,板着脸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但笑起来就像撕下了一层面皮,换了一个人,露出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却显得亲切了不少。他打扮得像个商贾,气象却似书生,体格是个武夫,跟小老虎一般,说话却文绉绉的。总之这人身上各种矛盾并存,甚是有趣。

    此人这番话不但令黄宗羲舒坦,一边的吴老泉也格外的有面子,因为他提到的那四个武林魁首中,黄山应波臣是他的师爷,水次帮帮主司徒鲸江则是他镖局子老板单元丰的大哥。

    “岂敢岂敢,这位朋友真是英雄出自少年。既然你如此眼力,自是猜到了那黑衣人姓甚名谁了吧?”

    “得先生提醒,答案已呼之欲出,不若我等各自写下他的名字?”

    黄宗羲颔首,不知从哪里摸出一管毛笔,在茶杯中蘸了一下,在桌上龙飞凤舞写了三个字。

    那青年把玩了几下手中酒杯,拿了根筷子,蘸着酒水在桌上写了一个字。

    吴老泉眼尖,只见那青年写了个“耿”字,而黄宗羲写的是“耿仲明”三字,大吃一惊。

    耿仲明,字云台,四十五岁,辽东人,乃皮岛总兵毛文龙旧将。当年袁崇焕只带随身扈从,深入毛文龙大营,以雷霆般手段将毛论罪处斩,耿仲明其时已艺成,但却为袁督师气魄所摄,手指都没敢动一下。待崇祯自毁长城,杀袁督师以后,这耿仲明改投满洲,凭一身精绝武功和多年累积的兵法,号称百战百胜,屡立战功,十几年前就积功得封怀顺王,以汉人异姓而名列清初三顺王之列,与孔有德、尚可喜并称,在辽东乃至北直隶,威名赫赫。今年更是获封靖南王,最近卢沟桥一带都传遍了他要真个带兵靖南,出征广东。

    三顺王之中,耿仲明军事不如孔有德,才略不如尚可喜,唯一身武功超凡脱俗,得皇太极亲封“满洲十大勇士”之号。那后金自努尔哈赤崛起之后,所向披靡,纵横天下,兵精将勇,一时冠绝寰宇,满洲勇士个个心高气傲,鼻孔翘到天上,而这十大勇士之号一经颁发,却无一人有异议,可见这十人之强横。这十人有宗室,有国师,有猛将,有御前侍卫,有武林六大势力之一的宗主,也有这异姓王耿仲明,且是十人中仅有的三个汉人之一。

    当然,这十大勇士中最出名的一人,镶白旗旗主,八大铁帽子王之一,身兼皇家宗室和大帅,败李自成,杀史可法,俘南明福王,号称满清开国第一军功,名震大江南北的豫亲王爱新觉罗﹒多铎,却在今年三月十八日暴毙于京师,年仅三十六岁。他死后,顺治皇帝拒绝再递补他人加入十大勇士,因此如今其实只有九大勇士了。这九人不但武功高强,且位高权重,声势早已经盖过了适才那青年所说的汉人四大至尊,甚至号称可以力压九大门派八大世家,大家真是没想到,竟在这小小村店,能见到其中之一的靖南王,虽然他面具遮脸,黑袍加身。

    从他适才展现的惊人实力来看,这满洲九大勇士确实盛名之下毫无虚士。

    黄宗羲哈哈一笑,抬手擦去桌上笔迹,顺手举起一只茶杯,向捕快、锦衣青年和高沧侯环环一举:“黄某一生漂泊,先被称党人,再被称叛军,后又称游侠,也算久经风霜,多见世人,却好久没见到像三位这样年少有为之人了,且让我以茶代酒,敬三位贤弟一杯。”拳拳爱才之心,跃然面上。

    曲明夷起身举杯,二话不说就干了。锦衣青年眼睛一亮,起身微微一躬,口中道:“不才承蒙南雷先生错爱,燕北丰艮丰行庭的便是,干了。”说罢也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高沧侯脸皮有点红,他已调息十八个小周天,气息早平,赶紧也从吴老泉手边接过一杯酒,一口干了,口中期期艾艾地说:“黄先生……抬爱了。”

    吴老泉就跟自己也得南雷先生敬了一杯般,也跟着乐呵呵喝了一杯。

    正说话间,就听一阵暴雨般的蹄声由远而近,却突然在门前一齐止息,显得骑士马技了得,鲁三赶紧跑出去把院门打开,就见四个白衣人牵着四匹骏马慢慢踱进院来。如今已是申牌时分,又阴天有风,院子里本来颇为昏暗,可这四人走进来,院子都亮了一些,当然,那都是因为头一个人。

    这人牵马进了院子,就像院子里突然点了灯一般,这当然不是因为那一身箭袖高挽的白色劲装,那衣服虽然干净却微微有些旧了;也不是因为那赶了长路却一尘不染的靴子,那鞋样式未免有些老了;亦非牵着的白马和银鞍,虽然它们亚赛霜雪般闪亮;也不是鞍桥洞里插着的亮银色小马鞭,即便鞭柄是玉的;而是缘于那牵马的手,还有从手往上看的那张玉面,就像是能工巧匠用同一块和田羊脂白玉雕刻出来的;还缘于那玉面上如同两点黑漆般的眸子,那目光往谁脸上一滚,谁都觉得让秋夜月光劈面照了一下,说不出的舒服愉快,可若下一眼再扫过来,却又像冬日阳光一样暖洋洋了;更缘于她那种十足青春健康茁壮的精神面貌,在这离乱颠沛改朝换代的末日般岁月里,这种精神可不多见了。

    此人分明是个绝色美女,却一身男装结束。她后面三位骑士也都白衣胜雪,前二位是劲装大氅,肋下佩剑,标枪般挺直的腰板,英俊冷漠的面容,后一位一身宽大的白袍,低眉垂眼,看不清长相。

    鲁三手忙脚乱地拴马,那少女却自顾自走进厅中,那俩劲装青年紧紧跟随着,那白袍人却袖手站在马棚前,似乎马比人好看。

    店伙们忙着收拾桌子,屋里又要点灯了,忙了一气,那女子和两个劲装男子已经居中落座,恰好就在黄宗羲一桌的旁边,那女子的一双剪水双瞳,也多落在那桌之上。

    宽袍男子在院中站了会儿,刚要回身进屋,就听门口一阵马嘶,接着一辆乌黑色篷子的马车就停在了门口,赶车的是条大汉,一晃之下看不清面目,这等天气却衣衫单薄,衣襟敞开的胸口像是铁打的一般。车帘一挑,下来两个人,前头是一个佛青色袍子到脚面的人,大帽燕尾,肋下佩刀,四肢修长,甚是高挺清瘦,鹤般体态;后面是一个儒生打扮之人,身材瘦小但挺拔,头戴儒生巾。二人都脸罩青纱,走进厅中,找了清静的一角坐下。众人还待多看两眼,却都被后面那车夫吸引了,只见他头戴一顶自来旧窄沿毡帽,洒着不长的一绺凤尾线红穗子,一身黑衣,甚是肥大,粗布织就,用一条青布搭膊扎住腰身,脚下趿着一双洒鞋,衣履甚是单薄,胸口敞开,肤色黝黑,恰似镔铁,虎背熊腰,乱发横眉,英气逼人,他看来也就二十多岁,自顾自从马车上取下一个木鞘,随手放下,就在院中坐地。

    此人处处随随便便,只帽子上的红穗子鲜艳夺目,干净整齐。

    那白袍男子这下不急着进屋了,负手转身看这大汉,大汉也抬头看他,见面前这人年纪比自己要轻上几岁,宽大白袍未束腰带,头戴白色儒生公子巾,后垂鸢尾红穗子,腰悬佩剑,目若寒星,鬓似刀裁,看装束仪态都文质彬彬,可当眼皮垂下双眼微眯之际,目光闪动间就似有把钢刀刺出。

    此人处处精精细细,可脑后的红穗子却褪色的厉害,似该更换了。

    二人目光在院中相遇,竟像有形有质的两把兵刃在空中相交,隐隐有火星迸溅一般。

    厅中人看去,只见二人年龄都不到三十,风华正茂,一个白袍一个黑衣,一站一坐,一个负手一个支颐,都是彪躯英挺,煞是好看。

    懂点行的人却看出,在渐渐入暮的天光里,在北方树木凋敝的疏阔院落里,这二人虽然只是随便一站一坐,却一个如白龙向天,一个如黑虎踞地。

    刘五爷本来想去拜见一下黄宗羲,可看到这些人之后,却觉得口干舌燥,屁股发沉,赶紧喝了口酒,连酒凉了都没感觉到,他哪里知道,院中这二人年纪虽轻,却惊才羡艳,早已名动天下震烁公卿,乃不世出之人物。

    不知谁轻叹了一声:“下雪了!”

    只见几点雪花似柳絮似洒盐似纸屑似梨花,突然出现在已黑的院落上面的天空里,黑的白的各偏一色,按理说应格格不入,格外醒目,但看上去却似黑白融为了一体,恰似院中这黑衣白袍。

    忽听砰的一声,大家忙把目光转回厅中,只见那男装白衣少女正拍着桌子,一迭声让酒保打酒上来,看她学着男子的粗豪做派,大家不觉好笑。

    鲁三弄完马回来问菜,白衣少女开口就是一大套:“随便吃点儿吧,你听着:吴一山炒豆腐、田雁门走炸鸡、江郑堂十样猪头、江南溪拌鲟鳇、施胖子梨丝炒肉、张四回子全羊、汪银山没骨鱼、管大骨董汤、鲃鱼糊涂、孔讱庵螃蟹面、文思和尚豆腐、小山和尚马鞍乔。做得好本姑娘有赏。”

    鲁三张大了嘴答不上话,还是王掌柜过来解围,说不知您是哪本书上看的名菜,小店是一样没有,我们挑好的给您上吧。少女点头作罢。

    随着酒保忙上忙下,外来客都纹风不动,继续添茶上菜打酒,而村中闲人即便再爱看热闹的,也都走光了,当地人只有刘五爷还在,他干脆又让鲁三热酒换菜,倒要把这自己一生中最传奇的一天看到底。今早出门喝茶时,他又何曾想到,竟泡到了堪堪点灯时分,而更隐隐预感到,好戏才刚刚开始。

    的确,光那少女就有的看了,只见她先倒了杯烧刀子,结果喝了一口就蹙起眉头,四顾看了一圈,眉头挑了挑,旁边一个白衣劲装男子又招呼伙计热绍酒上来,这次那少女喝得眉开眼笑了,至于菜嘛,她先是皱眉看了看,后来似乎暗下决心,右手一伸,抄起一条鸭腿,在面前比划了半天,也没有下嘴,看得刘五爷都想替她啃一口了。

    另一个劲装男子笑着给她布了几筷子细菜,她撅着嘴却看也不看,干脆一口往鸭腿上咬去,按理说啃鸭腿的吃相决不会好看,但她却是个例外。

    厅中闹闹哄哄的,单元丰朝吴老泉打了个眼色,吴老泉心领神会,站起来高声说:“兄弟们都吃饱了吧,快快去后面店房打个盹,三更天我们出……”他话音未落,变化已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