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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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霸业

    突然一阵风带着雪花刮过,厅中灯火一晃,那是一条白影冲入厅中带起的风,这条白影看似直扑黄宗羲所在的一桌,眼力不好者只觉眼前一花,单元丰和两个灰衣老人却看出来势峻急,快得出奇,身体自然蓄势,暗想解送这黄宗羲进京,一路上夜行晓宿,安然无事,孰知方抵京畿,便事变迭生!

    高手气机一接,往往已知对方功力深浅,单元丰心下微微一惊,来人的护体真炁圆浑又充满张力,已是顶级高手的级别。好在对方只是一触即收,半空中鹰隼一般,取的竟是邻桌的男装少女。

    一直陪着那少女的两个劲装青年虽未站起,但都出手了,适才看这二人对少女的态度,像是只学过些花拳绣腿的纨绔子弟,但一出手,却干净利落。一个左臂如剑,刺向来人的右肩,一个右手如剑,截向来人左臂,没有任何花俏,只是快的出奇。

    众人眼前一花,再看时,那来人已坐在少女对面的长凳上,四十多岁年纪,褐色大檐帽压得挺低,一身灰袍,气定神闲的,完全看不出他刚发起兔起鹘落的攻势,就像是个普通的行路人,在这村店已经歇了半晌了。

    两个劲装青年出手都落空了,二人面色一变,手已按在身边剑柄上了,却听那少女娇呼一声:“三叔!”

    “还认得我这三叔?那就跟我回家。”

    少女涨红了面孔,不接话了,只微微摇了摇头。

    那两个劲装青年互相看了一眼,手都离了剑柄,左边一人拱手道:“崔三爷,不才小孤山凤家凤友直,旁边是舍弟凤友谅,咱兄弟给您老见礼了。”说完二人长揖到地。

    “罢了,从江南到京城,这一路风尘,我崔子产倒要感谢二位贤侄对小玉的照顾了。”

    二吕弟兄听出他话中的刺,心内嘀咕,脸上可什么也没带出来。

    一时之间,村店里的镖师趟子手不由得纷纷交头接耳,皆因小孤山凤氏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八大家之一,以一柄窄剑施展的惊雷迅电剑法和永远的白衣享誉江湖,本代家主凤雪樵更是据称剑法独步天下,不在有天下第一剑之称的长白派掌门费虎溪之下。这凤家一向眼高于顶,傲气逼人,其祖上就已在小孤山下筑一解剑池,称天下剑士到此解剑抛于池中,否则带剑上山,视为挑战,管叫有去无回。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用剑高手不服不愤,故意带剑上山,但能全身而退者,屈指可数,那解剑池中,据说沉了上千把宝剑。

    这凤家人丁并不兴旺,子弟也少有现身江湖,与其它门派势力家族甚少交往,却惟与灵隐崔氏有通家之好。灵隐崔氏也是江湖八大家之一,以三种内家气功誉满江湖,本代家主崔子健励精图治,家族又人丁兴旺,不像凤雪樵只有兄弟二人辅佐,崔家宗族这一代一共有杰出者七人,个个都是顶尖高手。是以虽然江湖八大家如今声势不如九大门派和六大势力,但惟独这灵隐崔家在江湖上好大的名头,已经盖住了百年来八大家之魁首西凉新家的声望。

    崔家弟兄七人排行在三的唤作崔子产,是崔家负责外围事物之人,众人目光现在都集中在那灰袍中年人身上,只见他摘了帽子露出真容,一张国字脸上最显眼的是一字眉,长三角眼,悬胆鼻子,颧骨突出,胡须卷曲,相貌颇为周正,威势更是十足。看起来不像个江湖人,更不像是盘踞灵隐多年的大地主,更像一个庙堂之上的武将。正是江湖传闻崔家老三的面貌。

    崔子产也不看对面的侄女,运足内家真炁,从内视转为外观,眼耳鼻舌身意充分外延,心中不由一惊,暗道大哥果然所料无误,这小小店堂里外,卧虎藏龙,高手云集,可他认识的只有单元丰和吴老泉。他刚要开口,鼻畔先闻得一阵淡淡的上好沉香香味,接着听跑堂的上赶着招呼一个从后堂出来的客人:“二爷,您老怎么还出来了,晚饭我们给您送屋里就行啊。”

    崔子产眼角一瞥间,更是一懔,只见从后头房间里出来的有三人,正在伙计招呼下落座,前头一人年纪不到四十,身量瘦劲,双肩耸起,低头看不清脸,一身紫色道袍特别的宽大。他后边一男一女,男子身形彪悍,腰板挺如标枪,威风凛凛杀气腾腾,女子虽脸遮纱巾,但身材妖娆举止风流,但这二人对前面的瘦汉却毕恭毕敬。以崔子产武功之高阅历之丰,竟看不出那瘦汉半点虚实,只觉得他虚怀若谷,看着似最普通的路人,却好像过于普通到像一个大大的空。

    崔子产眉头不由得皱了起来,心神回到了十天前的午后。

    北方此时已有风雪,江南还草木葱茏,崔家的庞大庄园就在灵隐寺左近,崔子产穿过长长的鹅卵石甬路,刚步入后花园,就看到在花草掩映之间,家主也是大哥崔子健正背身负手,立在太湖石堆叠起的假山旁边之飞檐凉亭上,体魄雄伟,宽袍飘拂,似欲飞去,自是一代宗师气象。

    “大哥!”

    崔子健回转身来,但见他额阔顶平,天仓饱满,眼如龙凤,眉似卧蚕,方当壮盛,神完气足,朝崔子产轻轻点头。

    “三弟,事情打探得如何?”

    崔子产在江湖上绰号“赛翼德”,好大的声威和霸气,可见了家主,却谦顺地很,闻言连忙回道:“值此天下大乱之际,八大家目前大多都封门闭户,约束耆宿子弟外出,龙门宋、东海岑、小孤山凤和巴蜀王,皆未见有甚异动,而西凉新、灞桥柳、燕京独孤三家看似安静,却静中有动。”

    崔子健闻言目光一亮,子产赶紧续道:“西凉新家堡最近虽无什么碍眼人物出堡,但进堡的人却不少,似要召开家族大会抑或在招兵买马的样子;灞桥柳虽无太多人员往来,但最近正在出售附近田产,再加上江湖一直传言柳家在背后支持李闯李过之事,似乎柳家有要搬家之意。”

    “哼,他灞桥柳盘踞长安千年,难道要跑去云南投靠李过?干脆以后别叫灞桥柳了,改名叫滇池柳吧,哈哈。”

    崔子产陪着干笑了几声,又道:“至于燕京独孤氏,最为奇怪,其所在燕京金台的庄园,这些时日竟无一人进出,就像死园一般。”

    “哦,此事你怎么看?”

    “我觉得虽然蹊跷但也符合独孤家的一贯作风,试问他们四兄妹联手,天下又有什么人能真把独孤庄园变成死园啊。”

    “烈问箭和磨心掌,多情无情钟情忘情四兄妹,确是已经很多很多年没有对手了。”崔子健叹完这一句,微微侧头看着旁边的太湖石假山,忽然加了一句,“咱们自家也很久很久没有遇到过对手了吧?”说完他双目如剑,看着崔子产。

    “是,是以咱家满门子弟更不敢怠慢了功夫,生怕染了骄娇二气。自家的功夫更是越练越觉得博大精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崔子健摇了摇头:“咱家的一线潮、双击浪、三潭月确是好,但只怕还有更好。”

    “啊,还有此事?”

    “三弟,我们崔家乃是昔日五姓七家之首,天下无不敬仰的贵种,自西晋至五代,祖上自中原来江南,千百年间,列祖列宗筚路蓝缕,苦苦坚持,世居灵隐,天纵人勤,终成武林大家。更有先祖高人融汇南北技艺,道佛密功,遍览钱塘吴山后闭关三年,创出了三大气功,令灵隐崔家屹立东南,不敢说天下争雄,也是武林中一方之霸。自我执掌本家之后,依然坚持着祖上安守灵隐之传统,咱弟兄七人戮力同心,家族也是蒸蒸日上。只是如今天下大乱,愚兄常常想,无论是在家业上,还是在武学上,安守一隅是否还是我崔家之道?”

    “大哥,你的意思是?”

    崔子健缓缓道:“也许该放眼天下了。”

    “三叔!”侄女崔玉衿的一声轻呼,把崔子产从十天前的回忆中拉回到现实,他挥挥手,让凤氏兄弟坐下。

    “您老和我小,咱两位,大老远都跑到京城来了,怎么也得逛逛再回家啊,听说这附近就是卢沟桥了,我老早就想数数桥上的石狮子呢。您说是不是呢?是不是呢?”

    崔子产没好气地说:“兵荒马乱的,有什么可玩的。”

    那崔玉衿还没搭话,院里有个粗嗓子接了一句:“京畿重地,首善之区,怎么可说是兵荒马乱呢?”

    只听几下拴马的动静,然后两个人一先一后走进了厅堂。

    前头说话那人扁脸牛目,疏眉浓须,挺鼻深法令纹,大耳却不带福相,反有凶相,五大三粗,看起来不是蒙古人就是满洲人,不到四旬的年纪,一身便装。他进了屋也不坐下,一双牛目瞪着崔子产,一副要找茬打架的样子。

    后面那人苍白脸色,小尖脸,清秀眉眼,像是汉人,目光有些呆滞,但一灵动起来,却又令人望之生畏,厚唇如涂朱,黑头巾,年纪跟前头人差相仿佛,身穿米黄色绸绣水墨团花锦袍,腰间佩了把剑,虽然瘦,但派头挺足。这二人身上已经沾了些许白雪,看来外头的雪不但没停还越来越大了。

    崔子产脸一沉,还没作声,崔玉衿杏眼圆睁:“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没礼貌!”

    她这一吭声,凤氏兄弟可来劲了,好不容易刚坐下,又蹭的一声都站起来,像两杆标枪地挡住进来这二位,还上下打量,透着些许无礼。他们兄弟在小孤山上一向眼高于顶,刚才对崔子产客气,一半是因为敬他是八大家的长辈,一半也是看在崔玉衿的面子上。这一路自安徽北来,二人本来是有家族的任务,不成想遇到了一直倾慕的灵隐崔家第一美女崔玉衿,相伴上京,本想是难得的亲近机会,没想到崔玉衿对他俩爱搭不理,反倒跟一个客栈中偶遇的白袍客有说有笑。二人毕竟世家子弟,一路上也不便发作,但一口闷气是憋下了,现在似乎天上掉下个机会来让他俩出出气,那自是当仁不让了。

    牛目可也瞪圆了,眼看那人就要发作,后面那个白净脸发话了:“小关,找地方坐,我饿了。”

    那长得跟“小关”的“小”字完全不搭的牛目汉子恶狠狠又瞪了凤氏兄弟两眼,拐弯躲开二人找了个桌子,把好位置的座头拉开,请白净脸坐下,自己才打横坐下,拿后脊梁对着凤氏兄弟。伙计听见“饿了”这话,赶紧过去伺候了。那白净脸眼光闪动间已经把全屋人都扫了一遍,其他人都满不在乎,只是在见到那刚刚从后面客房里出来的瘦汉,显得吃了一惊。

    凤氏兄弟这口闷气虽然没出去,可回身看到了崔玉衿嘉许的目光,心里都舒服多了。

    刘五爷心里这个嘀咕啊,这么会儿工夫,这屋里进来多少人啊,让他看,没一个是善茬。但其他人他都不知道是哪路,只有那崔子产他早就听说过,江湖八大家是和武林九大门派齐名的武学圣地,灵隐崔家的三爷,现在就活生生地坐在眼前不远处,今儿个可真没白来。他却不知,崔子产这会儿还在想着十天前跟大哥的对话。

    亭子上,崔子健看着兄弟的眉头皱了起来,宽慰了一句:“三弟,不必惊慌,放眼天下,并不是马上就要你出去打天下。”

    可崔子产知道,他大哥一向说话谨慎,这句放眼天下决不仅仅是要看看热闹的意思,而是真动了争雄天下武林的雄心。他眉头还皱着:“适才小弟介绍的只是八大世家的情况,其它九大门派六大势力的虚实咱还不知……”

    崔子健忽然挥手打断了他说话,问道:“三弟,你看这园中的花木如何?”

    崔子产一愣,道:“甚好,都是二哥精心布置,却又浑然天成,看不出任何人工斧凿的痕迹。”

    “可再好的花木,都有自己的时令,待天气真的寒了,时令到了,多好的布置和照顾,花木也是该谢的谢,该枯的枯”崔子健目光如电,“我们此生其实也是如此,若不在最壮盛时谋最大之功业,待到枯谢之际,只能徒叹奈何了。”

    “这……咱家现在雄踞江南,已有八大家魁首之名,天下武林哪个敢小觑?”

    “武林?”崔子健嘿嘿一笑,轻声道:“在我眼里,武林就像咱这后院,就这些花木湖石,天天看,都有些腻烦了。”

    脑中轰的一声,崔子产一惊非同小可:“家主,放眼天下难道不是指天下武林?而是咱家要争霸这南北十三省的赤县神州,去打天下吗?”

    崔子健不答,负手回头,留给了他一个伟岸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