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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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定国

    回忆到此,崔子产突然一惊,侧头看去,只见单元丰和吴老泉正一先一后端着酒杯走过了,笑吟吟的,显然是敬酒来了。他收摄心神,起身相迎。

    单元丰虽站在前头,却并未吭声,吴老泉则一迭声地又道辛苦,又说久违,还拿着酒壶酒碗抢着给他满上了酒。

    三人轻碰酒碗,皆一饮而尽,绍兴府上好的花雕,崔子产心里暗道:“久闻天下好物云集京城,甚至有‘出处不如聚处’之说,现在虽然兵荒马乱,但就这碗酒而言,确是上好的江南佳酿。”那吴老泉临走之际还朝他挤了挤眼,道:“三爷,上次你得那瘦马,实在是这个!”说着就竖起来大拇指。崔子产嘿嘿一笑,得意之色溢于言表,但接着又是一惊,想起十天前的晚饭后,大哥跟自己的交谈。

    那是后院的一间密室,烛影摇红,房间只有三丈见方,除了中间摆了一张六仙桌,配了四把椅子,桌上有油灯和茶具以外,更无他物。

    崔子产进屋的时候,崔子健正坐北朝南,闭目养神,听到他进来,崔子健眼睛一睁,目光如电,发问道:

    “三弟,我问个问题,你此生为甚?”

    崔子产虽然名满天下,可从小就有些惧怕自己的大哥,这问题又问的突兀,他慢慢坐下,打了个愣才道:“勤练武艺,管好外围,辅助大哥,让咱灵隐崔家在八大家中……”

    “说实话。”

    “这个……”崔子产知道不可隐瞒,“还有,立业之外,就想好好享受享受这花花世界,呵呵。”他脸皮不禁微微有些发红,他知道,在大哥面前,吐露实言比藏着掖着强百倍,不管在外头多威风,回家就得把身位放低,甚至要故意多露出些窘相。

    果然,崔子健反倒笑了:“自魏晋衣冠南渡,我江南便逐渐成为天下最殷实之地,有明一朝,盐也罢,丝绸也罢,陆上江上的生意也罢,跨海的生意也罢,都是咱江南居首。生意大了,白花花的银子多了,床头黄金堆的高了,岂有不好好享受之理。那张岱写书说‘着一丝寒俭不得,索性繁华到底’,这话,愚兄也很是赞同。是以,你在外头逛窑子、选瘦马、摆宴席、闹茶会这些事,我从不过问。”

    头几句话说到崔子产心坎里去了,正乐呢,最后这句像热酒里加了大块的河冰,面上还是热的,嗓子眼里可堵上了。

    “午后我跟你说了花木的枯荣,贤弟,你可知道那花木即算在寒冬枯萎,似一切生机皆断,但地下的种子却和天上的星辰遥相呼应,生生不息,来年春风一吹,又是满园的青翠朱红。但你我呢?人生七十古来稀,眼看我已快届知天命之年,可对这个世界,我连不惑都远远做不到。”崔子健有些感慨,但很快声音又严肃了起来,“有句话你听说过吗?”

    说着话,崔子健从袖口掏出一张纸笺,子产看去,上面正是大哥的笔迹,龙飞凤舞写着十八个字:“水次鲸江,太行连观霜,赤县狮梁,黄山应波臣”。

    “这是无知鼠辈胡写,大哥应该领衔才是。”

    “你我经营多年,自认在江湖八大世家中已成魁首,傲视群雄,可你看江湖人怎么说,武林中的魁首没有咱哥们,而是水次帮帮主司徒鲸江、太行派掌门连观霜、赤县教教主马狮梁和黄山派掌门应波臣这老四位呀。是以,光盯着八大世家这一亩三分地没甚意思,甚至当了武林的盟主也没甚意思,生逢乱世,咱们哥们也到了建功立业的时候了,再不试试,哥哥就真该老了。”说到这里,崔子健凝目望向三弟。

    崔子产确实这些年来醇酒妇人席丰履厚,如今得大哥反复提醒,虽然还是老大不情愿,但听了大哥年华老去之言,心头一热,道:“大哥,哪里话来,咱哥们方当壮盛,你更是内功深湛,以后内丹结成,自是白日飞升的仙体,老这个字,跟你不搭界的。需要老三做甚么,大哥尽管直言,我有半个磕巴,让我名字倒着写。”

    说到这,哥俩都笑了,因为崔子产确实妻妾满门,子女不少,外头有人就拿他名字颠倒过来开过玩笑,叫他“崔产子”。

    崔子健点头,按了桌旁一个机关,不一会儿,外头传来橐橐的步声,接着敲响了房门,崔子产打开房门,不由吃了一惊,见门外站着二人,正是自己的四弟崔子良、五弟崔子远。

    这灵隐崔家本代“子”字辈有七兄弟,老大子健乃家主,老二子云主管内务,老三子产主管外务,老六子起主管财政,老七子聿主管武艺,而老四老五二人一贯疏懒,放浪形骸,家族中并无具体职责,平日里也常常不见踪迹,族人都说他二人经常在外游荡,是崔家的不肖子弟。

    但今日看来,崔子良精神抖擞,崔子远抖擞精神,二人都是劲装结束,一派精明强干的样子,不由得令人刮目相看。

    四兄弟围桌团团而坐。老大发话了:“四弟你先说。”

    崔子良相貌堂堂,说话像连珠炮一般,颔首道:“承蒙大哥厚爱,令小弟监视那江湖九大门派,这一年来,数点苍派最为忙乎,因为李定国已经跟孙可望分兵,隐隐有独立为王之势,点苍派素来支持李定国,一帮大西军中的点苍高手皆集中到了李定国麾下。”

    “李、定、国”崔子健一字字叨念,“他如今与孙可望如何?”

    崔子良不屑地说:“孙可望虽向永历称臣,但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日前还定要永历撤回对他的封号,改封‘秦王’,他以为他是李世民啊。”

    兄弟四人皆笑。

    子良又道:“那李定国应该已看出孙可望的野心,但以大局为重并未公然撕破面皮,他如今已平定云南,独自拥兵五万,发展了象队,深得百姓爱戴,当地彝族白族壮族傣族子弟纷纷参军,还一举平定了残害百姓的沙定洲,恢复生产稳定民心,去年他辖地又迎来了大丰收。此子非同小可,年纪不到三十岁,但眼光和手腕都很了得,为了联明抗清,他在云南大搞政经改革,为百姓减负,并终日操练军队、制造盔甲、训练象队,甚至还督办了科考,中秀才赏三百串钱,鼓励有余力的人家子弟好好念书,说甚么以后天下太平了,出来做个好官,好好待百姓。”

    崔子健耸然动容,又念了一遍“李定国”这三字。

    一时屋中一片沉寂。

    李定国这个名字,在当时确实是名动天下震烁公卿,在西南更是妇孺皆知,人人竖大拇指,就像夜空中正在冉冉升起的一颗闪烁的明星一般。他初名如靖,表字宁宇,又名鸿远,陕西榆林人士,出身贫困,十岁时就被张献忠带入农民军中,并收为养子,排行在二,仅次于孙可望,长于老三刘文秀和老四艾能奇。五年前,张献忠于成都建立大西政权,李定国以廿四之龄,受封为安西王兼安西将军,在大西军百二营中监管十六座军营,这非是尽因大西皇帝养子的身份,而是因为他战功卓著,攻无不克战无不取,传说他身高丈二,相貌出众,智勇双全,战斗前总是精心擘划,准备充足,临敌时又能身先士卒英勇无比,人称可力敌万人,有霸王之勇、子房之谋。他平时爱兵如兄弟,军中将令森严,但将令之外,李定国又以宽容和仁慈著称,对老百姓更是好。

    张献忠,字秉忠,号敬轩,外号黄虎,人称“八大王”,神力无穷,生性嗜血,是和李自成齐名之农民军领袖,一代豪强。他乃陕西定边县人士,出身贫苦家庭,当过捕快也参过军。崇祯年间,农村大旱朝廷苛捐,张献忠遂举兵造反。他跟李自成部差不多,也是边战边抢边走,逼不得已就降,降后又反,转战陕西、河南、湖广、四川、江西、两广等地,还曾攻克凤阳,烧了朱家的祖坟,气得崇祯帝朱由检七窍生烟。

    崇祯十七年初,眼看李自成部在北方一路势如破竹斩将夺旗,已直逼京畿,并建立了大顺政权,年号“永昌”,定兵成都雄踞西南的张献忠心中不服,也建立了大西政权,自立为帝,年号“大顺”借点儿李自成的喜气,大封群臣。那边厢大顺皇帝李自成是大起大落,风光无限地一路无阻进入BJ,逼得朱由检煤山自杀,但很快就在山海关败北,第二年稀里糊涂死去。这边厢大西皇帝张献忠的日子也不好过,称帝后,大西军与明军、清兵外加西南地方武装的战斗几乎没有过停歇。清顺治二年,也就是大西大顺二年,南明福王政权被清军一击即溃,清军一面向西南调集军队,一面派人下诏诱降张献忠,诏书曰:“张献忠前此扰乱,皆明朝之事……如审识天时,率众来归,自当优加擢叙,世世子孙,永享富贵……倘迟延观望,不早迎降,大军既至,悔之无及”,张献忠一代枭雄,生逢乱世,早相信力胜者为王,哪堪俯首于人,拒绝了清军的招降。

    顺治三年初,清肃亲王豪格统军直逼西南,大西军出兵乘船迎敌,而明朝参将杨展在四川彭山的江口伏击大西军,岸上水中同时发动,火器如漫天之烟花,弓箭如砸地之急雨,张部猝不及防,虽全力反击,但在水中船上,发挥不出大西军骑战的特点,被杨展杀得大败,在江中扔下大量辎重,退回成都。七月,在清军明军的双重压力下,为了北上陕西,驰马陆战,张献忠决定放弃成都,令四义子各率兵十余万向陕西进发。九月,他自己亲率中军离开成都北上,十一月,扎营于川北西充凤凰山。

    之前,大西军原骁骑营都督刘进忠投降了南下的清军统帅豪格。清军以其为向导,已挺进川北,豪格亲命护军统领鳌拜等将领,分率八旗精兵轻装疾进,避开四大义子的劲旅,对大西军中军发起突然袭击。可惜张献忠并未吸取江口大败之惨痛教训,依然是斥候无力,轻敌冒进,全无防备,闻听兵至,犹以为是普通贼寇,自逞刚勇无敌,亲引牙将临河观敌。

    却不知清廷早定下擒贼擒王之策,豪格立功心切,临行前特意向顺治求御前侍卫总管瓜尔佳氏随军同行,顺治还是孩子,焉有不放行之理。那瓜尔佳氏尝学箭术于中原,也有汉名称关胤传,箭术非凡,武艺高绝,乃满洲十大勇士之一,清人即使如摄政王多尔衮,肃亲王豪格皆不名之,而称其为“大关”,既有尊其强大,亦有蔚为大观,叹为观止之意。

    那关胤传是鳌拜的族叔,此时正跟随鳌拜、刘进忠等十余人,在河边埋伏,突见对岸一群将领簇拥出一龙精虎猛之大汉,散发横眉,气势逼人,竟不知年龄几许,身披蟒袍,腰悬剑箭,指指点点。鳌拜一双牛眼盯向刘进忠,露出疑问之意,刘颔首道:“此正是八大王也。”鳌拜回首又望关胤传,却见他早已张弓搭箭瞄准了对岸,伺机连发三箭。

    若张献忠与关胤传在马上步下当面厮杀,确不知鹿死谁手,可叹他压根想不到有人可以将箭射过眼前之河,没有任何准备,被有心算无心,但饶是如此,他还是展现出惊人的技艺,左闪右躲,竟避开了三箭。

    可关胤传三箭之后又是三箭,这次张献忠纵高伏低,虽惊险万分,还是又避开三箭。

    关胤传不动如山,又发三箭,有先发后至,有后发先至,第三箭竟是第一个射到!

    这次张献忠再也躲避不及,被一箭射中心口,当场毙命。一代枭雄,成也忽焉,败也忽焉,命丧凤凰山。

    关胤传也不理鳌拜,就跟豪格打了个招呼,就掉头一人回京了,三年未离御前。鳌拜后来才知,他这个大关叔叔箭壶中一共就只有九支箭,而他不知道的是,这九箭射完,关胤传已近油尽灯枯之境,一个普通小兵都有可能搏杀他。

    张献忠死后,大西军余部却并未如清廷所算的分崩离析,一蹶不振;也不像李自成死后的大顺军乱成几团,缺乏战略。反而,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艾能奇与部将悲愤欲绝,誓与清军不共戴天,继续转战西南,进军贵州等地。在李定国的大力主张和坚持下,大西军准备奉明朝永历帝为正朔。南明第一任君主弘光帝朱由崧败亡之后,鲁王朱以海监国于绍兴,而唐王朱聿键在郑芝龙等人拥立下于福州称帝,已开始转变国策为“联寇抗清”。朱聿键死后,国家不可一日无主,唐王朱聿鐭、桂王朱由榔各自称帝,建立了绍武政权和永历政权。

    随着绍武政权的匆匆灭亡,如今,只有那永历帝朱由榔名正言顺,乃明朝之正朔,但他此时实力不足,到处逃窜。大西军奉他为帝,朱由榔自然高兴,亲封孙可望为王,可孙可望野心勃勃,欲得“秦王”之封,与永历朝廷顿生龃龉,他早前已经因李定国声望太高而对其嫉恨,此事更是扩大了他与李定国的矛盾。但大西军兵精将广,作战经验丰富战力不俗,经略西南,乃一方之霸。

    本来去年大江南北抗清活动如火如荼,但进入今年之后,金声桓、王得仁、李成栋、何腾蛟等纷纷败亡,抗清势力遭到了沉重的打击。此时,大西军动向更是举足轻重,是以崔子健甚为关注。

    “其它那八大门派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