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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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策

    崔子良道:“太行派因地处北方,接近京畿,掌门连观霜一直约束门下子弟,作壁上观,未见异动,只听说一青年在今年三上太行,挑战连观霜,皆全身而退。连观霜那武林四大至尊之名,看来其实难副。”

    这番话一出,子健不语,子产颔首,子远却微微摇头。

    崔子良不管那许多,急急喝了口茶,又道:“峨嵋派掌门贺小朴最近一年却千里迢迢远赴天津,一直流连,不知虚实。有人说她跟当地海河帮帮主王午桥过从甚密,因天津实在离京城太近,据说她的形迹已经引起了清廷的注意,有大内高手已经赴津监视。其它六大门派中,长白派传说已依附清廷,武夷派则暗中支持郑大木,匡庐派虽然曾是黄宗羲和张煌言习武之地,但本派人员和其它天门、黄山一样,没甚么动静。”

    “郑大木?是那郑芝龙之子,得隆武皇帝亲赐国姓的郑成功吗?”崔子产有些好奇,毕竟李定国、孙可望、郑成功、张煌言、刘体纯郝摇旗等人,是如今硕果仅存的抗清势力,更演绎出各种故事与传奇,天下汉人,出于种种原因,虽不一定都支持他们,但总还是愿意多听听他们的传说。

    “正是此人”崔子良看了大哥一眼,看大哥没甚么要说的,就接着道,“那黄山派虽无动静,但其子弟多在鼎元丰镖局效力,近日那一镖,正是委托鼎元丰送上京去,也许黄山派也与清廷搭上了关系。”

    崔子健不说话,侧脸看向老五。崔子远考过秀才,生得矮小清秀,说话细声细气慢条斯理地:“大哥,六大势力本就形迹诡秘,值此乱世,更是神秘莫测。小弟不才,只了解到一鳞半爪。也许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众所周知,十四间楼早已避处海外,不问世事,但江南仍留有一个分舵,只是无人知晓其所在,也许几天后小弟能得到一些确切消息。而那白魅堂十几年前已投向清廷,总堂都搬到了关外。满洲十大勇士虽然武艺高绝,但多人都忙于战事,那白魅堂主隗始惊,也是十大勇士之一,中原武林中事,清廷都交与这白魅堂便宜处置,是目前六大势力中风头最劲之势力,麾下云集了不少武林人士。适才四哥所言那一镖,白魅堂甚至出动了很少露面的内三堂‘蒙’字堂堂主仲殳充、‘一’字堂堂主漏渤容二人随行,名曰陪同,实有监视之意。那仲漏二人,都是成名多年的黑道高手,近十年无甚消息,但其实是加入了白魅堂,现在更是清廷得力的鹰犬。”

    “至于水次帮,帮主司徒鲸江名列四大至尊,但却更专心自家生意,长袖善舞,只专心做生意,不管谁坐金銮殿,虽结交官府但不论明清华夷,他手下两位副帮主,一位在金陵把鼎元丰镖局打理得风风火火,一位则在天津将海河帮料理得井井有条。”

    “就是那跟峨嵋贺小朴过从甚密的海河帮主王午桥?”

    “正是。”

    密室中一时静了下来,崔子产见过单元丰几次,跟吴老泉更是一起喝过花酒选过瘦马,心下好奇鼎元丰到底接了趟什么镖,四弟五弟都在提,还牵扯上了黄山派、白魅堂、水次帮这些武林顶尖势力。自己负责外围事务,怎么全无一点消息。

    “赤县教教主马狮梁自从得江湖人奉为武林四大至尊之后,反倒深居简出,据传是在闭关修炼,我看他是生怕谁人夺了他的名头。”崔子远这话说完,四兄弟都笑了。

    “无别宗和泰一门方面,也没有甚么异动,这两家一佛一儒,门下子弟寥寥,本来也绝少现身江湖,无别宗宗主石桥大师和泰一门门主吕贯之,乃是武林泰山北斗一般的人物,更是有十年未露面了,是以并不在四大之列”崔子远慢吞吞地接着说,“不过有一点,据泰一门中一个老厨师酒后所言,吕贯之十三年前收的两个关门的徒弟,跟他习武八年后,就下山了。以吕贯之的绝世武功,关门弟子岂可小觑,步入江湖,必然是跺脚震山的角色,可江湖中却从未有此二人的消息。”

    崔子健眼光一闪:“十三年前收的徒弟,习武八年后下山,那就是五年前,岂不正是崇祯十七年,朱由检吊死煤山的时候。

    “正是,是以小弟以为,泰一门已早早布局。”

    崔子产皱起了眉头,道:“泰一门深隐泰山,素有武曲阜之称,吕贯之也与衍圣公交好。这次清廷定鼎BJ,取大明而代之,衍圣公并无所为,还接受了清廷的封赏。我以为那泰一门也是明哲保身,坐看城头变幻大王旗的路数,没想到还有这一手伏笔。”

    崔子健点了点头,起身轻拍了三个兄弟的肩膊,道:“你们都做的很好,咱们崔家能有今日之盛,皆因咱们七兄弟同心协力,尤其子良子远,这些年还因为表面耽懒暗中经营斥候网络,被很多人指指点点,说是崔家的不肖子弟,你们受委屈了。”

    崔子产心中像翻江倒海一般,他虽然素来与四弟五弟交好,但私下也觉得他们是浪荡子弟,坐享其成,但今日才知道,是大哥故意安排,他二人也可算忍辱负重了,适才听闻吕贯之关门二弟子的消息,言说是厨师酒后失言,但泰一门门规森严,厨师又天天围着灶台转,难得出门喝酒,更难得会喝多失言,最难得的,还是失言时,恰恰有五弟的眼线在侧听到,或者干脆就是五弟的手下请厨师喝的酒吧?大哥如此苦心孤诣,四弟五弟如此细心布置,看来自家早已放眼天下了,而自己呢?三十五岁以后自觉功成名就,经常醇酒妇人,觉得人生如此甚好了,虽然没有耽误过家族的事情,可再也没有了进取心。今天听大哥说有争天下的雄心,自己虽然表面支持,但心底还是有些不以为然,觉得安于现状才好,趁繁花似锦草木如茵,尽情地挥洒,才不管冬天落叶枯枝如何呢。此刻,他才觉得自己那点儿心思,有些对不起大哥四弟五弟了。

    他胡思乱想着,耳边传来大哥的话音:“泰一门五年前派子弟下山,我却是十一年前在咱们山中,有过一段奇遇。”

    三弟兄都未听过此事,都静待下文。

    崔子健便将十一年前一段往事简短地陈说了。

    “那是崇祯十一年(公元1638年),岁在戊寅,仲冬,我在灵隐山中一处茶园的草屋中闭了一个十日关,第七日晚上突然思绪烦乱,千头万绪全入脑海,隐隐有走火入魔之危险,便放下所有调息的功夫,强迫自己闭眼躺下休息,没成想不久就入梦了。早上一觉睡醒,我躺在床上伸展了下身体,突然觉得从尾骨生出生风的感觉,这风从下而上,一直吹到后脑,仰躺在床上,就像仰躺在天空中一股风上一般,全身软洋洋得特别舒服,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工夫,风声渐小渐无,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眼前的世界变了。

    先是起身抬眼望去,在还不明的晨光里,草屋里还是黑魆魆的,但草墙已映入眼帘,草的颜色形状脉络编织的方式都看得一清二楚,接着还看到了草帘间微小的缝隙,然后眼前的草墙似乎消失了,自己仿佛已经起身开门站到了茶园里。

    身边冬天江南草木特有的气味、离茶园三里外一家农户晨炊的气味、八里外寺庙焚香的气味全到了鼻端。一只松鼠穿过后面树林的动静,离茶园三里外农户家中劈柴的声音,八里外寺庙里小和尚走向钟楼时打喷嚏的声音全到了耳畔。接着钟声敲响,恰如醍醐灌顶,我张开双臂,闭上双眼,张口欲呼,却是千呼万唤的无声。

    我突然觉得自己腾空飞起,化身一块陨石,又重重砸在灵隐山头,成了灵隐的最高峰。不,到底是我飞来,还是灵隐飞来?到底我是我,还是灵隐是我?到底我是灵隐,还是这灵隐山外的虚空?一时之间,我好像已俯视人间,千眼千手,感知一切,了解一切,喜爱一切,却不发一声,不吐一言。

    我明白,自己的先天真炁已经脱胎换骨,晋入浑天真罡之境,不禁心中狂喜,一跃而起,发现自己还在草屋之中。”

    这番话说完,子产子良子远三人又惊又喜,先天真炁已经是每个练武人毕生修炼的目标,而传说中的浑天真罡,是比先天真炁更上层楼的最高内家气功,一旦修炼成功,全身息关大开,气息随心运转,内观外省,天地万物如在眼前,隐隐已接近“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叁”之境界。三人第一没想到大哥十年前已修成浑天真罡,二没想到自己气功不断精进可以真的修成此境。崔子产更是暗道:难怪大哥要放眼天下求霸业,他炼成此功,灵隐山已经关不住他的身心了。

    崔子健又道:“接着我就听到了八里外寺庙客房里几个人的对话,一人道:‘石斋师,您仗义执言却遭到贬谪,实在是朝廷不公。’一人答道:‘卧子,当年钱宗伯从内阁被逐,更是不公,他何曾抱怨过?读书人是为了苍生百姓,只要对得起自己读过的道德文章,对得起自己的良知即可。’一人道:‘石斋兄,你就别拿我戏谑了,甚么宗伯,我现在只为床头黄金尽,床尾酒坛空而操心了。”第四人道:“这个朱由检,前有袁督师威震辽东,却被他犯了疑心病害死,现在卢斗瞻军功赫赫,天下闻名,如今却被降职。更别提牧斋兄和石斋兄了。这个朝廷,嘿嘿,根本容不下忠言,容不下能臣了,这样下去,国将不国了。’

    愚兄听前三人说话与常人无异,这第四人则中气十足,又直呼崇祯帝名讳,并出语数落,显然是个连当今皇帝都不放在心上之人。”

    三兄弟听得耸然动容,这第四人提到的袁督师是袁崇焕,守辽东宁远时,力拒一生所向披靡的努尔哈赤,还用大炮将其轰得重伤,退兵不久就一命呜呼了。崇祯启用袁崇焕时也是推心置腹,极为依赖,可惜后来皮岛事件和清朝的反间计等种种原因,让崇祯最爱犯的疑心病又发作了,以袁崇焕勤王不力之由,抓入狱中,最终惨死BJ,自毁长城,徒呼奈何。而卢斗瞻则是卢象升,也是如今明朝著名上将,可惜今年也被降职,形势大为不妙。

    崔子健微微出神,又续道:

    “那钱宗伯应道:‘太恕兄,常言道:圣意即天意也,天可违乎?’那第四人嘿嘿了两声,并未答话。

    一阵沉默后,那石斋言道:‘我辈中人,各有理想,此生为甚,想必都已清楚,我就不是为了大明的朝廷而活的。我倒佩服阳明先生,先向上求贤君来辅佐,不成则向下求子弟百千,著书立说,自成体系,结庐教书,不求绛帐,只求一颗赤心永在。’

    那卧子一拍大腿:‘着啊,您这话说到我心坎里了。’那钱宗伯道:‘石斋兄这上下两策总结得甚好,不过愚兄觉得,我辈中人,此外还有一途可行。’

    ‘愿闻其详。’

    ‘此生既已东山下,只得作罢,还可去求身后名,隐居深山不见世人埋首著书。’

    石斋和卧子皆笑,卧子道:‘这不正是宗伯所为,不过您不必沮丧,朝野上下,盼您复出入阁拜相之人,多如牛毛,相信用不了多久,宗伯就能东山再起,为苍生而谋了。’钱宗伯谦逊一番。

    那太恕插嘴道:‘我看还有一条路,就是求生前事,结交天下豪杰英雄、剑客游侠,竖起义旗,或辅佐明君或自立为王,行三代之仁政,治国平天下。’

    又是一阵沉默,卧子的声音尖锐了些:‘那朱由检确是糊涂,但总还勤勉吧?’

    太恕嘿了一声:‘勤勉有何用?农民是最勤勉的,一颗汗砸地上落八瓣,所获几何?随便一个贪官污吏都能欺负他。朱由检一个年轻人,甚么都管甚么都察,还要内阁和文官们作甚?他一个年轻人,甚么都懂甚么都说,难道比这么多文官加在一起读的书多?走的路多?断的案多?懂的事多?’

    石斋轻咳了一声道:‘太恕说的不无道理,不过还是要慢慢看,看皇帝到底会不会懂得与我们共治天下。如今边警迭传,内忧外患,迟早要出大事,我们都是书生,太恕兄你是英雄豪杰,有些事情早做准备也不为过。恕我戏言,承平年代,辅佐明君是上上策,筑坛讲学传道是上策,归隐著书可谓中策,起兵一事可谓下策;可如果君昏国乱,则起兵又是上上策了,俗语称慈不掌兵,我辈虽都好谈兵,皆有奇谋,还是以辅佐贤王为先,能动员一乡一镇就动员一乡一镇,谁也动员不了就只有自己毁家纾难了。此刻想学太恕兄的一身惊人技业,也是来不及了。如今这四策就在眼前,其实自古以来,我辈中人又有哪个不是在走这四条路,立那三不朽。如今,不才是决心先走那条筑坛讲学之路了,且不回福建,已在余杭大涤山诛茅筑坛,开春就开始讲学了。’

    几人又闲谈几句,就要收拾行装离去,那卧子少年心性,要在僧舍墙上题诗一首,被石斋劝住,他遂以指蘸茶,在桌上刷刷点点,一挥而就,也正因此故,我才知晓此四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