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繁体版

第5章 三局

    崔子良抢着道:“名字都听得耳熟,又都做过官,应该是大儒吧。”

    “正是,我赶去时桌上茶水已干,但我可根据水渍辨认所写,正是这么几句。”说完,崔子健也用手指蘸了茶水,在黄花梨的桌面上写了起来。三兄弟定睛一看,写的是四句诗,落款四个人名:

    “因思木影苍林直,为觉西泠绣羽迟。便晓故园星剑在,兰皐秋荻已荒靡。

    虞山钱谦益、漳浦黄道周、松江陈子龙、兖州吕一以”

    前三位果然是当世声名煊赫的大儒,最后那个身怀高强武艺的太恕兄吕一以却不知何人。那四策,他们也确是各有选择,如今,黄道周与陈子龙因为起义兵抗清,都已先后就义了,那钱宗伯钱谦益本就是文坛领袖东林党魁,在几年后也确是如卧子所言,颇有入阁拜相和开府登莱之机遇,可惜最终都因权相所忌和党争所误,一事无成。不过他为了起复和家国大计,颇喜与名将过往,与刘良佐、刘泽清、黄得功都有交情,跟马士英、郑芝龙更是下大力气结交。南明弘光政权定都南京后,钱谦益本来并不支持拥立福王朱由崧,但马士英和江北四镇拥立福王即位后,他迅速改为拥戴福王,凭借和马士英等人的交情,又以赫赫文名,官拜礼部尚书之职。但大清兵临南京城下,也是他领衔投降,并赴京上任,得封清廷礼部侍郎之职,领修国史。没想到投降后很快陷入牢狱之灾,得其夫人柳如是上下奔走,才终于脱身,但贰臣之名,天下共知。因此听到钱谦益之名,三兄弟都不以为然,听到黄、陈二人之名,皆肃然起敬。

    崔子健却道:“前三人乃手无缚鸡之力之书生,犹有远志,我其时玄功初成,听罢他三人之言,感触良多,是以五年前,听闻钱谦益即将到弘光朝赴任,我便登门拜访。”

    崔子健那次拜访钱谦益甚是唐突,但钱却见了他,而且同座还有二人。崔子健本就善于观人,浑天真罡练成之后,更是体察入微,登堂入室后一见屋中这三人,不禁心折,竟无一庸才。

    钱谦益甚黑,貌不惊人,但气度高华,颇有当时文坛盟主之致,那两个客人一个短小精悍,一个风流蕴藉,都是英风飒爽之人。

    崔子健见礼后,钱谦益介绍说,那两位客人是孙临和杨龙友。崔开门见山,表达了想结识的意愿,还奇怪对方为何会这么痛快地见自己。钱说是因为孙临久仰你之大名,刚刚还提起。那孙临则表示,天下大乱,他最近几个月遍走江湖,欲得奇才剑客而友之,耳朵里早就灌满了灵隐崔家的名号,如果不是在此得见,他可能月内就要登门拜访的。

    四人相谈甚欢,钱谦益以弘光朝廷礼部尚书的派头对崔子健大加延揽,盼他能随己赴南京上任。崔子健对南明并无好感,其时还意存观望,推说要回家准备。钱谦益也不以为忤,还亲书“安得倚天剑,跨海斩长鲸”十个大字相赠。

    孰知风云变化神速,钱谦益赴南京不久,清兵即南下,一路摧枯拉朽般直取金陵。钱谦益又传书给崔子健,邀他火速进京,与其一道领兵,横江与多铎决战,可崔子健收到信时,南明已亡,钱谦益已降。

    之后二人还保持着书信往来,直到钱谦益被捕入狱才断了联系。

    而浑天真罡初成之后这十年,谁也不知道,崔子健自己也一直在苦苦挣扎中,因为他眼前的世界完全地改变了,而这种改变带来的并不都是愉快。过去他看世界看眼前都是个平面,如今却都成了立体的,他甚至有时能将一个实物看出肉眼看不到的纹路和结构,再透过这实物看到后面的东西。世界在他面前似乎变得无遮无挡,千头万绪纷至沓来,他一时有些接受不来了。

    崔子健自己知道,自己是在无意中跨入浑天真罡之境,底子尚未夯实,随时有走火入魔的危险,是以这十年间,他愈发沉浸于武道,慢慢夯实基础,慢慢把视野收回到眼前一隅,再慢慢收入到内心。这中间经历了许多的凶险,诸多的反复,五次选择在灵隐五峰分别入关静修,三番江湖遨游,终于在今年年中,崔子健才真正迈入收放自如,动静随心之境。玄功大成,他豪气满怀,再不甘心屈居灵隐,正逢天下大乱,他便有鼎内染指、分羹一杯之念,恰在那时,也就是一个月前,他突然收到钱谦益的亲笔书信,邀他赴虞山一见,他自然愿意前往。

    崔子健看着三个兄弟,缓缓道:“我这次去虞山,见面就问他,为何投降了清廷。你们猜他如何说?”

    “定是为自己大加辩护。”崔子产不屑地说。

    “他沉默无语,一声不吭。我忍不住问他,当年他们四人在灵隐相会,提到了古今天下士子的四策,那里面哪里有背主降敌这条路?为何他却投了清廷。他先是一惊,问我怎生得晓此事,我告诉他以后,他缓缓言道,孔子讲圣之时者,当时他只把投降视为权变,此外还可以保全百姓。”

    “竖儒,不可与谋。”

    崔子健却轻轻摇头,道:“后来我们聊起来,方才得知,他自家知晓自家事,绝无自立之能力,又对明朝彻底失去了希望,他素来自称并无党同伐异之意,推崇的是含弘光大、兼容并蓄之策,明亡之前曾经上书首辅周延儒,希望他也能不拘一格选用人才以应时艰,还盛赞著名阉党冯铨冯振鹭所谓守涿州之功绩,‘屹然为畿内保障,岂可一旦抹杀,尚浮沉启事乎?’此书被年少激进的首辅幕客顾玉书故意公之于众,引得舆论哗然,东林党人中那些遭到阉党尤其是冯铨迫害之人,自是对钱谦益大为不满。后来他得马士英重用,自然转投福王阵营,又被视为与马士英阮大铖等结为一党。‘我大明若文官不问是非不通实务,只会党同伐异;武将不战敌酋不敌八旗,只会扰民讨饷,那只能是天亡我也。临事无用处,一死报君恩?不,我钱某并非那样的人。’”

    “他可真能说啊。”

    “是啊,借口可真多。”

    “哪个也不知他到底怎么想的,他也可能是被清军战斗力折服,又对明朝失望,遂把清廷视为新的辅佐对象,盼能尽己之力,用清之势,实现自身的抱负。”

    “岂不是与虎谋皮?”

    崔子健点头道:“正是,他进BJ不久,看清真相,就后悔了,那日他对我言道:清廷还未坐稳江山,多尔衮为首的统治集团,已经出台了圈地、投充、逃人、占房、剃发、易服这六大弊政,绝无长久之道,绝非可保之人。本来他还想退一步只去编修国史,但随即发现也无可能,就干脆递了辞呈。没想到后来被牵连入狱,差点送了性命,幸得夫人柳如是系一囊随行,上下奔走,京里乡里又都有同情他之友人,这才得脱牢笼。如今他只想一事,便是反清复明。”

    三兄弟都轻呼了一声,确是没想到,这在江南名声已臭的钱谦益,如今却有如此怀抱。

    “他说常人入狱获释之后,往往会噤若寒蝉,闭门思过,他却反觉多了一次生命,也就多了一次选择,狱中他千头万绪涌上心头,想的最多的,却是一帮故友门生。当时他对我言道:‘当年你听到的灵隐定四策的黄道周和陈子龙,都已自杀殉国;吾好友范景文门生张国维也已死节;京中莫逆二冯兄弟国破之后连病带气,双双辞世;门生熊汝霖辅佐鲁王,被郑彩所杀。挚友黄宗羲且战且行,屡败屡战;知己郑三俊黑衣入山……忙碌之际顾不上太多哀痛,狱中日长有暇,每每想来,心中直如万箭穿过……’待到出狱后,他觉得就算为这一帮人报仇雪恨,也要全力复明。’

    “他又问我如何打算,我说也有此意。”

    崔子产忍不住问:“大哥,清廷确是无道,仅那剃发一事,我江南无人不恨,我们反清是可以,复明又何必?那钱谦益一腐儒耳,何必与他周旋?”

    崔子健微笑不语,崔子良接口道:“三哥有所不知,如今天下,金、何、李等虽已败亡,但明朝永历帝犹存,而与钱谦益有师徒之称,关系最为亲密之瞿式耜,乃拥立永历帝之大功臣,如今正在桂林平乐,身膺重寄。另外,永历帝驾前的东阁大学士文安之,也是瞿式耜推荐就任的,此人也与钱谦益柳如是夫妇交好。咱们兄弟要在这乱世中分一杯羹,初始决不能完全自立,当那出头之鸟。”

    “正是”崔子健起身道,“我们崔家子弟,要说当面交手,拳脚兵刃,绝不输别人,这些年来也积得大量财帛粮草,马匹船舶,但天下之大,野战之酷,骑战之烈,火器的运用,攻城略地的器械策略,水战海战的指挥,是全无一点头绪,要想有所作为,必须先依附于明朝,打起反清复明的旗号。”

    “朱由榔还有甚么复明之策?”

    “嘿嘿,当时我也有这个疑问,而钱谦益微笑不语,从袖中取出一纸递与我,说这是他刚刚写给永历帝朱由榔的表奏的底稿,我展开一看,是所谓楸枰三局。其文我大致记得,是这么写的:‘人之当局,如弈棋然。楸枰小技,可以喻大。在今日有全着,有要着,有急着。今之急着,即要着也。今之要着,即全着也。夫天下要害必争之地不过数四,中原根本自在江南。长淮汴京,莫非都会,则宜移楚南诸勋重兵,全力以恢荆襄。上扼汉沔,下撼武昌。大江以南,在吾指顾之间。江南既定,财赋渐充,根本已固,然后移荆汴之锋,扫清河朔。

    其次所谓要着者,两粤东有庾关之固,北有洞庭之险。道通滇黔,壤邻巴蜀。宜以重兵径由遵义入川。三川既定,上可以控扼关陇,下可以掇拾荆襄。

    倘以刍言为迂而无当,今惟急着是问。至彼中现在楚南之劲敌,惟辰常马蛟鳞为最。幸蛟鳞久有反正之心,与江浙虏提镇张天禄、田雄、马进宝、卜从善辈,皆平昔关通密约,各怀观望。此真为楚则楚胜,而为汉则汉胜也。蛟鳞倘果翻然乐为我用,则王师亟先北下洞庭。但得一入长江,将处处必多响集。我得以完固根本,养精蓄锐,恢楚恢江,克复京阙。’”

    这番话听得三兄弟面面相觑,做不得一声。

    崔子健等了一会儿,又道:“我二人正聊得高兴,后堂却有人喊道:‘钱兄,你这楸枰三局好是好矣,但总要调兵遣将,劳民伤财。小弟这里,却有一着快棋。’接着后堂走出来三人,我一见这三人,才彻底坚定了与钱氏结盟抗清之心。”

    “可有适才所说的孙临与杨龙友?”

    “非也,可惜那孙临与杨龙友,与黄道周、陈子龙一样,都在抗清战斗中故去了”崔子健沉吟了一阵才续道,“那三人当先一人,一身儒生襕衫,身材瘦小,猛看并不起眼,但细看脸庞竟惊为天人,可谓意态幽娴,丰神秀媚,为兄从未见过如此好面貌之女人,更别说是个男人了。那钱谦益看我有些呆了,不禁笑着介绍说,此人就是他夫人柳如是,平日好作男装。我如梦初醒,甚是惭愧啊。”

    三兄弟都笑了,大哥在他们心中从来严如斧钺,喜怒不形于色,没想到也会如此狼狈。不过他三人心中都晓得,那柳如是素有艳名,乃江南一带首屈一指的美女,美貌与那令刘宗敏、吴三桂神魂颠倒的陈圆圆齐名,且此人颇具文才,轻财好义,有男儿志气,结交之人都是才子大家,腹有诗书气自华,自非一般庸脂俗粉可比,与钱谦益有国士名姝之称,也难怪大哥一见失态。

    崔子健续道:“那钱夫人虽瘦小俏丽,却极具男子豪气,令人心折,而且一身自小习练的武功,只怕不在你们兄弟之下,光彩完全掩盖住后面那二人。好在愚兄识得后面一人,也是适才说话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南雷先生黄宗羲。至于最后一人年纪甚轻,当我得知那人的名姓,细细看他时,才晓得,我们崔家有了最好的盟友。”

    黄宗羲年轻为大儒,壮年为游侠,三兄弟都见过他一面,甚为钦佩,但都对这最后一人一头雾水,连声问是谁,崔子健却笑而不答,只说那人当年曾是钱谦益的学生,这次特来探望恩师。他年纪甚轻,不过廿五岁,一身白衣,宽袍大袖,头戴儒生公子巾,能看出并未剃发,看起来像个文弱书生,可一双眸子亮得惊人,目光经常闪动,偶有懔人的寒光。崔子健玄功已成,眼力极佳,当下已看出这年轻人身怀绝技,但竟难测其深浅,不由得也是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