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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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独化

    丰艮微微一晃,身体像急剧缩小了一般,竟避开了隗始惊充满了死意的一击辣手。同时右臂一甩,就像他手里拿着根钢鞭一样,二人之间狭小的空间里炸起“啸”的一声,真就有如同一根钢鞭的锐风抽向隗始惊。

    隗始惊双臂交错,左掌右劈,横击对手鞭形真炁的侧翼力弱之处,右手左探,攻向对手小腹,这双掌从适才的一攻一守中变化而来,毫无烟火气,自然强悍,还是一攻一守。

    同时,他的内家真炁全面催动,人如寺庙院门中的金刚天王一般,似暴涨了几倍。

    二人在一个回合内,隗始惊似化成了《南华经》中“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般的巨物,只是他体格肥硕,没有大鹏鸟的飘逸,倒像头笨拙的犀牛。

    可在丰艮眼里,眼前的对手可能连犀牛都算不上,最多就是把犀字去掉——一头蛮牛而已。而他自己变成了那个“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的庖丁,右手由甩变成抡,气劲由鞭变成刀,嗖的一声,劈向对手左右手交叉的中间,正是其唯一难以照顾到之破绽。

    同时,丰艮身形也暴涨起来,他本来就虎背熊腰,如同一只小老虎一般,这一番身形变化,又使得对手本来击向其小腹的一击,落空在他双腿之间。

    旁人只看个热闹,可场中的隗始惊却又惊又喜,惊的是对手居然似看出自己的南华派心法源流,自己以“逍遥游”中大鹏之势力压其小态,对手竟以“养生主”中庖丁的快刀来回应。而且对手的内家真炁极其独特,竟可自然成型,幻化出各种武器,且都配以相应的不同发力方式,第一击如鞭,用的是“甩”劲;第二击似刀,用的是“抡劲”,都是以轻驭重,全身发力,可发挥出更大力量的劲道。喜的是自己大半生浸淫于《南华经》中,岂是对手临时抓丁所能比拟,当下口中又是一声喝,双腿点地,人已腾空,如同“齐物论”中“忘年忘义,振于无竟,故寓诸无竟”之纵迹于广大无穷之空中,甚么庖丁神乎其技的刀法,都变成他脚下的微尘,和小孩子笨拙的第一次挥刀也再没半点差别。

    隗始惊人在空中,心如电转,猛然想起适才曲明夷所说的六重境,再对照对手前两招的身形,正是小我和大我,那第三招岂不就是该“满我”了,也就是比大我还要大的形态。

    高手对招其实很大程度比的是头脑和心灵。

    有时灵机一动料敌机先,就能满盘皆胜。

    隗始惊于是假装连续两脚,踢向对手头部,实则双掌暗扣十分掌力,蓄势待发,只待对手变化,就一招双锋贯耳,当场结果对方的性命。

    但他却未想到,对手也在按照《南华经》与他比试,这一遭,对方并未变化“满我”的形态来躲避他的双腿,而是用上了“人间世”中的无己、无用、无心、无物,反而又变回了无我,人在上一招的暴涨之后,这一招又缩小了。

    隗始惊蓄力无功,险些一口血喷出去,但他经验何等丰富,顺势双脚虚招变实招,进攻变互踢,借力一个潜龙在渊,人在空中一掉个,头下脚上,朝对手疾冲了下来。

    这一招攻击用上了“德充符”中,忘形、忘情、无形和无情的功法,用庄子原话,就是“渺乎小哉,所以属于人也;謷也乎大哉,独成其天”,隗始惊脸无表情,身无动作,周身连颤动都没有,整个人像变成了一块从天而降巨石,要把院子砸出一个大坑,要把对手砸碎在这坑底。

    庄子在《南华经》中一直在说“无”,但是他从未像老子一样,说“有生于无”。庄子说无,是真的破尽一切,而非假作虚无,实则热衷于有。

    庄子在《南华经》中一直在说“大”,不过正因为他“只知有天不知有人”,所以常言“大化”,在其面前,人如蝼蚁。

    这一招从天而降合身扑砸,看起来又笨又楞,实在兼具无与大这两种南华经精髓,是隗始惊的绝招之一。

    如此巨石从天而降,如何能当?

    这一下看得一旁的崔玉衿都花容失色,差点又惊呼出口。

    却只见丰艮只朝空中伸出了右掌,手指并紧,虽看似简单缓慢的动作,但一下子满院都充盈起一股巨大饱满的劲气,所有人都感到如同被风吹拂,还是和风,并无任何不快。

    接着,和风突然消失,只见丰艮并直的手指突然弯曲,并朝向空中的隗始惊前探了三分。

    波的一声,两股力量在半空中交接,隗始惊巨石砸地之力,本来威猛无俦,任何力量与之相比就似鸡蛋碰石头一般。可丰艮这一招寸手,却先发出广被万物的大力,接着又将大力凝聚成一线,于是,巨石下的鸡蛋先变成了满院的和风,又凝成了一杆钢叉。巨石击中钢叉,钢叉几乎被震弯扭曲,可巨石也险些破损剥落。

    “致广大而尽精微!”崔子产忍不住惊呼了起来。

    “三叔,甚么?”

    “吕贯之学庸十四手诀之一,你三叔还是小时候见过一次,这孩子真是得了吕大师的真传啊。”

    隗始惊自然也看出这是吕贯之的真传绝招之一,只是身临其境,他才发现这一招的诀窍并不在广大和精微,而在于“致”和“尽”,其中手法、运气、行功之际颇多微妙,似乎还有很多吸收外力的功夫,别看手型上就似个简单的寸手,可内涵甚是丰富,不愧是吕贯之闻名天下、取自《大学》和《中庸》的十四招之一,江湖上甚至传言,这十四招堪称一招胜一套,谁学会一招就可以独霸一方了。

    隗始惊可不是天资聪颖之人,在丰艮的年纪,他武功远未成,体格却比现在还胖,人已入白魅堂,却只是个底层的小力本儿,天天仰人鼻息,唯一的快乐就是吃,当然吃也吃不到甚么好东西,就是米面管饱而已,他是不止要饱,还顿顿吃撑,好几次吃完之后坐在那里,一个嗝能打出半块馒头或者烙饼来。

    要不是后来机缘巧合加处心积虑,最终坐上这总堂主之位,又投靠清廷赢得天下第一大势力之主,他只怕现在还是个饭后无所事事,坐地发呆打嗝呕饭的普通人。

    再看看眼前这年轻人,无论身材相貌武艺背景,都比自己当时煊赫得太多,还一脸的贼忒兮兮,十足像个明明腰缠万贯还特别不在意随手挥霍的二世祖,何曾晓得自己白手起家,艰苦奋斗之千难万险?

    隗始惊表面看起来一团和气,笑容可掬,可心胸绝非宽阔之人,当下杀机更甚,手下更紧了,一个胖大的身躯如烟似雾,绕着丰艮团团直转,出手所向,都是对方要害,但虚实相间,虚招甚多,真真假假,有有无无,看得人头晕目眩,不愧是南华一派的高手,一切似皆秉自然,如风如露,如烟如雾,晋入无我之境,正所谓:夫我之生也,非我之所生也。则一生之内,百年之中,其坐起行止,动静取舍,性情知能,凡所无者,凡所为者,凡所遇者,皆非我也,理自尔耳。

    他这套功法,乃是南华一派祖师仔细研读《南华经》“大宗师”后,就其中的:“叁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一段反复思考推演,创出的“独化玄功”,最简单的口诀就是“三七九朝见,独化无古今,不死不生中,另有新天地。”

    古老相传,此独化玄功共九重境界,练至极处,将可进入不死不生之境,从心所欲也罢,飞升涅槃也罢,皆可自在如意。而隗始惊早已臻第八重境界,却再难又寸进。自白魅堂投靠清廷,隗始惊也曾专程拜见国师鄂敦他腊,请教如何突破第九重境界,对方静思许久,还拿出《南华经》细细研读,最后告诉他,第一要不受外界纷扰的打搅,保持内心宁静;第二要学有情有信之道。

    隗始惊表面上千恩万谢而别,回到下处是一阵大骂,这两条他又如何做得到呢?若让他抛弃掉现在的一切,甚至把性格都转变了,也不知到底能否练成第九重玄功;更何况,即使练成,失去了富贵荣华,又将如何?

    如今,他施展出第八重境界的功法,将真炁集中在心脉周围,人如凭空御风,就像一阵轻烟笼罩着对手,无孔不入地试探其破绽,一旦找准就会全力打击。

    奈何对方也变招了,左掌横于胸前,右掌立于腰侧,就像一座大山般无懈可击,稳稳守住,待隗始惊身形微有迟滞,丰艮左掌一晃,右掌一吐,院中似有强风暴起,直袭隗始惊前胸。

    隗始惊心中冷笑,心知自己卖的破绽已经奏效,遂将早已集中多时的真炁运到双臂,双掌吐出,硬接对手一掌。

    只听嗡的一声,场中轻烟散去,劲风席卷,隗始惊本想以自己凝结之力打对手一击之力,就像对手适才先致广大,再尽精微一般,未料对手这看似随便的一击之力,劲力开始并不算如何刚猛,但绵长强硬,似永无中断,自己的全力凝聚出手,开始尚占到上风,但很快就像一瓢水注入大海中一般,不,更像一个人走入连绵的群山之中,本已不知所措,却又突然遭遇了山中的风暴。

    “北山长”、“巽岳掌法”——隗始惊脑中立刻闪出这两个名词,这小子难道三上太行挑战,真得了连观霜的真传吗?

    换做了旁人,只怕只有惊慌失措的份了,好个隗始惊,关键时刻还能变招,双掌劲力陡转,玄功足运,登时从攻势变成了守势,又从有变成了无,只是这个“无”并不是一定要跟“有”对立,而是包含了有,是真正的彻底的虚空。

    丰艮一下子觉得对手从眼前消失于无形了;一下子又觉得对手变成了一面镜子,将自己丝毫不差地映出;一下子还觉得对手还在,只是变成了群山之中一片树叶,任狂风如何呼啸,反正他也无根,也无伤。

    这难道就是从《南华经》“应帝王”一篇中化出的功法吗?丰艮心中暗道,自己连番变幻,从自己琢磨的南华技法到师传绝招,再到从连观霜处偷学的似是而非的巽岳掌法,终于已看尽南华功法,确实如师父所说的玄幻莫测,虚实难明,一切似皆从无中所出,可也不一定是无中生有,无中还可能是无。

    他虽在如此艰险的对战之中,还在孜孜不倦地学习着。却不知,对手在看似消失之中,又蓄满了雷霆般的力量,猛的开始反击了。

    这一击超出了丰艮所理解的《南华经》和南华派技击的手法,无虚招无随性无飘逸无玄奥,还全走到了反面:隗始惊出现在他身子左侧,双足深深压地,右掌沉沉击出,最普通的一招:黑虎掏心,只怕稍微学过两下子的庄稼汉,都会施展,还能挑出些毛病来。但这返璞归真的一招,却在朴拙中生出巨大的威力,破开一切虚招幻觉,直指人心。

    又是要命的一击。

    看到这里,鳌拜终于长出了一口气,刚才他家大关突然趺坐当场,他这小关已经目瞪口呆,眼前这二人自打动上手,他就更看得满头雾水,似乎没太多实招,全是隔着一尺就变招的样子,也就那记巨石砸铁叉实打实了一下,之后更是虚无缥缈了。好在这一招,他终于能看懂了,差点拍手叫好,侧头瞥了眼尼堪王爷,却见他拧紧了眉头,正看得入迷。他知道尼堪是武痴,哪敢惊动他,遂把手掌轻轻放下了。

    黑虎掏心再直接实在,还是太简单,丰艮微微一侧身,已经让过对手掌风,方待还击,对手左掌高举,一招力劈华山砍了下来,气势已不如第一掌那么足了,丰艮又一闪身,只待对手再变招进攻,自己可以待其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之际,力敌或闪击。但他这次闪身,身形欻的一滞,竟无意间已跨到了关胤传的身边咫尺之地,其护体真炁已凛然可感,自己如同被两个对手夹在中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