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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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三箭

    其时,后发先至的第二箭已射空,第三箭被踢飞,而看起来气势汹汹的第一箭却先发后至,但也距离曲明夷甚近,只不过其去势已被躲开,势必落空,如果第四箭没有追上它的话。

    第四箭居然比第二、三箭还快,众人根本看不清箭影,眼前都是一花,那箭已追上了第一箭,改变了它的方向。

    单元丰眼力好,看出双箭相撞,使得那第一箭微微变向并下坠,直射向曲明夷的腰间,同时第四箭也微微变向并上扬,射向曲明夷的上方空处。

    这看似无用的取向,其实又是料敌机先,因为第一箭变向,曲明夷唯一的闪躲方法就是左脚点地,人拧身跃起,而这第四箭就在空中等着他呢。

    单元丰心念电闪,若是自己,若要闪躲那变向的第一箭,也只有掠起一途了,可那要命的第四箭又会在必经之地等待着,就像适才关四射那金钱眼的一箭,箭势已尽,可金钱眼只有自己套中箭上的一途了。这哪里是射箭,简直是在空中布下了一个大大的陷阱,只等猎物自己投身其中了。

    这第一箭,若要闪躲,确实也只有掉入第四箭陷阱的一途了,只是那曲明夷并未闪躲,他以右掌在弓弢上一拍,那根像长把鞭子一般的弛弓跳了出来,弓身正好击中对手的第一箭箭身,将那箭撞落在地,那弛弓像活物一般一扭,又闪回了弓弢。

    于是,那空中的陷阱——第四箭——自然也落空了。

    曲明夷缓缓立起上身,脸上毫无骄色,但院中之人对他都已刮目相看。毕竟第一箭比试,不少人并未如单元丰般看出门道。但这第二箭的比试,是既决胜负有可能判生死的对射,虽然不少人也没看清关四的四箭是如何的精妙,但至少都看清了这曲明夷有惊无险地避开了四箭,取得了上半场的胜利,在第二箭的比试中,已立于不败之地;如果他在下半场的比试中,再能胜下,那么在一共三箭的比试中,他就可不必再比第三箭而取胜了。

    这下半场,就是曲明夷箭射关四。

    第一轮三百招跌宕起伏,又是武林中久享盛名的两位名女人,又都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之人,把崔玉衿已看得心潮澎湃。这第二轮比武虽然说只有三招,没想到也是变化无穷,崔玉衿看得兴致勃勃,正期待着曲明夷出手,心中盘算他是也用连环箭呢,还是一箭决命呢,忽听那丰艮又唠叨上了:“崔姑娘,咱们往那边闪闪,我这师兄这一箭估计会拐弯,别捎到咱们。”

    崔玉衿本来懒得理他,但看到他指的方向是几步之外的一株开得正粉的木槿花树下,心下倒是同意了。那花朝开夕落,已到今年花期尾声,正有最后的娇艳,昨晚一场莫名的早雪,斯树斯花经霜被雪,如今在白雪衬托下,不但未露颓败之相,反显得格外秀气脱俗。

    丰艮抢行几步走到树下朝崔玉衿招手,崔玉衿倒也大方,走了过去,凤氏兄弟也连忙跟了过去。站到树下,鼻端传来极清淡的花香,脚下全是昨晚陨落的花朵花蕊,崔玉衿心神一振,瞥了眼郑成功,见他正目不斜视地盯着院中的比箭,这一路同行而来,他也从未提及自己就是名满天下的郑成功,也是父亲想让自己嫁的人。

    她江湖儿女,心怀光风霁月,倒也没多想。转头再看了眼三叔,见他正转开头去,嘴角犹带着一抹笑意,她心里本来没甚么,见到那笑意,反倒有些忸怩了起来。

    幸好此时曲明夷射出了自己的第二箭,吸引住了她的目光。

    还是庄敬的动作,大拇指缓缓拉开弓弦,没人看清他的具体动作,箭已离弦。

    关四在箭出的前一刻动了起来,左右晃动了几下,他一个人就像一把折扇的扇骨一般变成了十一个人,地面上就像展开了一把巨大的折扇。箭是后出,但怎么那么巧,就射向十一个人影中唯一的那个真身。

    关四来不及心中叫好,历经百战的身体已直接做出了反应,急闪向右侧,那一箭太快,又是借弦索之力,但还是被他这一急闪躲了过去,几乎是贴着他衣襟飞过的,箭镞虽闪过,关四却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力量袭来,就像一支箭朝自己左肋射来。

    他知道对手是将强悍的内家真炁灌注在这一箭上,并用极其巧妙的运劲方式,在直的箭身上加了一道横的劲,这一箭就像一支十字箭一般,躲过了前面的箭镞,箭身上又横出一个箭镞来。

    好一个关四,立刻施出个横向的铁板桥,左腿绷,右腿松,整个上身完全向右倒下,这一下动作跟之前的右闪动作就好似一个完整的动作,看不出一丝的凝滞来,立时闪过了这一箭。

    关四右腿轻蹬,人已直起身来,显得神定气闲,颇为轻松,对手只取出了一支箭,自己也已经成功躲过,这第二箭起码自己未输,且对手似乎不过如此。

    他这念头刚一闪过,忽觉后背隐隐有一分凉意,一分绞痛,电光火石间,他做出了最佳的决策——人猛然向前扑倒在地。

    适才那支箭竟兜了个圈子,又绕了回来,从他身上破空而过。

    曲明夷伸手接住,插回了箭壶。关四这才起身,前襟上沾了些许地上的雪渍,大辫子也有些松,微微显得有些狼狈。

    院中众人又是一阵嘈杂的议论声,这样的箭法,他们不但从未见过,更是闻所未闻。有人已经惊呼道:“这箭还能自己回家啊!”

    王邠如望向单元丰,单元丰皱起来眉头,真不知这一箭如何判输赢,却听那曲明夷终于开口道:“第二箭,我输。”

    又是一片议论之声,崔玉衿第一个就不服,转头瞪了一眼丰艮:“你这师兄是故意要输吗?”

    “哪里哪里,依我看来,这一箭二人平分秋色,只是我师兄毕竟用了家伙,而那关四赤手空拳,算是稍逊他一分吧。”

    “哼,第三箭他要还是让,我可不答应。”

    她也没想好她不答应又能如何,就见关四拱手微揖,做手势请曲明夷对第三箭划下道来,曲明夷还是摇头。

    关四迈前几步,找了块没沾泥的雪地,将自己的弓仔细地放在了地上,然后袖手退回原地,众人不解,难道他最后一箭要空手比吗?

    曲明夷却心领神会,也走上几步,弯腰捡起了关四的弓,然后将自己的弓扬手朝关四掷去。

    关四接弓在手,略一拂动,动容道:“果然是双文宝弓。”说话间他持弓之手似微微运气,那弓上的金缕红文双麒麟竟亮了起来。这弓如同活物一般,适才都在酣睡,如今在他手里活了过来。

    众人听到“双文宝弓”都是一惊,古老相传,江湖有七杀神兵,其中的双文宝弓和旋龙盾是当年大地游仙级的武林高人冉青帝之武器,后来他随军去了朝鲜再未归来,这两件武器也就在江湖上湮灭了消息,没想到如今居然落在个小小京城捕快手中。

    曲明夷依旧无言,拿着对方的弓,神色间就像个孩童刚得到件心宜的玩具般,上下翻看,还试着拉了拉弦。

    关四看他的样子,不禁微笑,也站定身形,很认真地将手中的双文宝弓慢慢拉开了弦,他将弓拉了个满,然后双手稳住,转动身形,原地转了个圆圈。弓上明明无箭,但弓手所向,院中之人无不感到一股寒意,就像精钢镔铁打造的箭镞近距离瞄在自己眉心一般。

    此人这箭法气势风度无不灿然大家,又怎么会是太行山匪帮的一个小寨主呢。

    单元丰心中一动,暗道:难道他就是那箭法冠京城的……

    刚想到此处,只见那关四放下弓,开口道:“这位小友,我二十年来未曾遇到过你这样的箭手,箭道一途我独自上下求索,本以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不想还有你这等样人。天地一逆旅,你我乃行人,过客匆匆,知道有你,我心甚慰。”

    他脸上露出了一种颇为诚恳的表情,在场不少人觉得这话颇为奇怪,却有几人暗生同感,只是没想到他会说的这么直截了当。自己在武学之上苦修多年,常常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艺成之后行走江湖,又处处凶险,步步惊心,行至某处,前后皆不见人,天地间只自己与自己会心,此中虽乐趣无穷,却也不时有枯寂之感,那时就盼遇到同道同好同级之人,都不用互相砥砺切磋,只远远望上一眼,此漫长旅程就平添了三分动力。

    曲明夷这一次开口了:“您修的是剔除自我之箭道,自我都不见,他人更可忘。”

    关四眉峰一挑:“小友知我。自出道以来,我百战百胜,本已麻木不仁,惟三年前一次箭射,竟从弓弦一下触动到我之心弦,回京以后我闭关甚久,忽然有了一种触动。”

    说到这里,他目光热切,望向对方。院中鸦雀无声,谁都想知道这个天神般的顶级箭手,还能在百尺竿头又有何进境。但他本人此刻目中更无他人,只关心曲明夷的反应。

    “愿闻其详。”

    “三年前,当我射出箭筒中最后一箭时,已濒临油尽灯枯之境,回京多日仍无法聚气,更别说开弓了,终日无所事事,慵懒无为。自学艺以来,我日日修苦行,吃饭睡觉都恨不得抱着弓;艺成之后,虽皮肉上不再须臾不离弓箭,但心之方寸,未尝一刻不在箭上,日日只求精进,这一遭突然全身空落,身不知所措,心不明所以,竟有了弃世之念。”

    他说到此处,陡然停住了一会儿,众人都竖起耳朵等他说下去,倒也无一人吭声。只李定国双目如电,紧紧盯住了他。

    “忽有一日,我强打精神无聊静坐,身心都陷入到深深的无用和寂寥中,反正也无事,那日我就放任自己久久端坐,甚么也不去想,不知过了多久,突的心下一动,体会到一种从未感受过的东西,至今我也很难准确讲出那是甚么,姑且名之为喜悦吧。那是一种巨大的却又细微的、剧烈的却又平静的欢喜,虽然那感觉很快就逝去,但我好似一下明白了禅宗的禅、道家的道、佛家的涅槃、儒家的从心所欲、武人的先天至乐说的到底是甚么,或者其他的那些,比如“与天地叁”、“心息相依”、“天人合一”、“孔颜乐处”、“悟出天机”乃至种种无可名状的至境。在它面前,文字是乏味无用的,根本无法形容,说出来就错,听进去更错。那时和现下,我都无法更好地形容它。”

    曲明夷道:“就像一场醒时的梦。”

    关四一拍大腿,眼中放着光:“着啊,我就知你懂。这感觉太舒服,这境界太美好,一旦体会过就再也无法舍弃,就似一绝美乡间小屋,红尘中俗人如我,只能偶至、小住,然后就会不由自主地离开,再想找回去路难似登天。从那以后,我的武功尽复,且更胜当日,自然比之前又忙了许多,但任俗务如何缠身,我心深处,只求再臻此境,再做斯梦,求之不得,辗转反侧。而今日与你比箭,我竟隐隐又摸到了那欢喜之门了。你适才所言之‘剔除自我’,又把我向前推了一把。我要说的就这么多,不知你作何想?无论想到甚么,盼你能开金口,再推我一把。”

    此人说话并不太讲究,但很直白。

    曲明夷颔首:“你之前有悟,也是因箭而来,日后此中所得,还得从箭上得来。因为你只有在箭上才能臻于至境,只有到了箭之至境,才能再到你心之至境。”

    关四皱起了眉头。

    曲明夷话多了起来:“我学艺第三年,师父夸我进益奇快,已至‘大我’之境。我少年心性,问师父共有几重境界,大我又是第几重。师父笑言,这是武道也是人生,大我只是第二重,第一重是无我,第三重是满我,第四重是小我,第五重是忘我,最高层又是无我。”

    关四眉头舒展了开。

    “师父说,他所言只到如此,余下需我自己经历体会,只不过他告诉我,这六重天地,往往循环往复,也并非有进无退,步步登高,多少聪明睿智之人迈上两级,又会退回一级,终其一生难至巅峰。这位朋友,你三年前,当已步上了‘无我’之境,只不过现在又退回到‘小我’。这已是进益了,因为你三年前都是‘满我’。”

    关四脑中轰的一声,再不多言,就地趺坐,双眼紧闭,双文宝弓也随手扔在一边。

    曲明夷默默去捡回自己的弓,将对手的弓放下,又默默走回人群中,好似适才一箭未射、一言未发那般。

    这第三箭根本未射,如何评判输赢?只见王邠如也是默然无语,只快步走回屋中,砰的一掌,将第二根筷子拍入墙中,似是在说:这第二场三箭之比试,我们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