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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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鹏牛

    就见一人挺身下场,正是沉默寡言的曲明夷。

    与此同时,只见对方阵中昂然走出一人,既不是仲漏二人,更不是尼堪鳌拜,而是跟那龙二一起来的关四。

    只见他还是适才的打扮——衣帽都有些旧,颜色样式也很普通;还是适才的样子——身形消瘦,样貌也普通,只牛目一双中添了三分神采;但他的气质面貌却全然变化了,适才他目光中的拘谨和惧色一扫而光,如今双目灼灼放光,本来那二分的威武一下成了六分,最主要就是他的神态和气度,再不像个普通的保镖护院,也不怎么像聚众分赃的寨主,而是气魄沉雄、不怒自威、严于斧钺了。

    关四站在院中,肩膀微斜,将背负的粗布袋缓缓放在脚下,袋口松开,露出了半截弓和一个箭筒,他吐气开声道:“巧了,我们都是箭手。”

    确实,对面站立的曲明夷一身皂隶打扮,身上最明显的标志,就是他右腰后悬的弓弢和左腰前的箭壶。他也是敝旧的衣服,年纪还青,可长身玉立、波澜不惊,跟如今面目大变的关四对峙于院中,在气魄上毫不落下风。

    关四微微等了一下,见对方并未答话,甚至眼神都有些空洞,不知在想甚么,他心中略有几分不快,又开口道:“适才二位女侠比拼甚是精彩,不过用时颇长,招数得比拼了三百,我二人既同为箭手,这一场当比比弦上功夫,我看也不必徒耗工夫,就三箭定输赢吧。”

    众人闻言一阵躁动,有心之人已看出这关四略动了几分火气,想速胜对手了。大家把眼光都投向曲明夷,只见他眸子渐凝,微微颔首。

    “我既已提议三箭,请你定下规则吧。”

    曲明夷摇头,微微扬了下漂亮的下巴,示意对方划下道来。

    关四若适才有三分怒气,如今就有了五分,只不过他一代宗师,又常年锻气炼心,反而不怒转笑,道:“这位朋友惜语如金,既是如此,我便失礼了,这第一箭嘛,就比比准头吧。”

    说完这句话,只见他从怀中取出了一枚铜钱,左手一弹,只听哨的一声,那铜钱竟被他轻松弹起了多高,直上云霄,普通武人只怕用强力弹弓也打不了这么高,众人不禁齐齐仰首望天。

    天上竟已看不到铜钱的踪迹,大家都是眼角余光所及,见那关四猛可弯腰,抄弓取箭、张弓搭箭、扬弓放箭一气呵成。但见他弓似未拉满,弦上已空,若非大白天中已有星芒一闪,皆不知箭已离弦。

    空中轻响,有物坠落院中,众人看去,正是一枚铜钱,钱眼中横插着一只箭,那箭并无箭镞箭羽,甚至不太直,说是箭却并不太像,更像一根随手掰下的秫秸杆,又短又轻的样子。而此刻,再看关四手中弓,刚刚拉圆。

    快,实在是太快了。

    真是:弓开如满月,箭走似流星。

    这一箭之威,令在场众人纷纷自叹弗如,有几位高手自己知道,似这般箭射金钱眼,自己皆能做到,但关四手弹铜钱之劲力、取弓箭射出之速度、射箭之后气定神闲的气度等皆非自己所及。那鼎泰丰局主兼水次帮副帮主单元丰素有一项弹弓的绝技,五十步之内指哪打哪,更是大为惊诧,只因他习练弹弓,首练眼力,适才他看到那一支箭是在铜钱飞到最高点之际追上的,而劲道用得恰到好处,那箭在追上铜钱之际也到了力量的顶点,马上就要下落了,而铜钱重,到了最高点也开始下落,正好套在了箭上,带着箭一起落下,看起来不是箭射金钱眼,倒似金钱眼主动套住了箭。单元丰心里先是叫好,接着就是一凛,这一箭运用操控之巧,更在速度力量动作之上,自己就算面对,也毫无胜算啊,那年纪轻轻的寡言汉子曲明夷又如何应对呢?

    答案来了。

    曲明夷还是未出声,缓缓从弓弢中取出了上好弦的弓(里面尚有一把弛弓,弦未上好,只连住一头,看着就像一根细细长长的手柄上有根极细的鞭子一样),这张弓他适才取出来,还箭射过蒙面抢宝的靖南王耿仲明,弓身有些敝旧,因他动作缓慢,才能微见金缕红文,蹙成双麒麟之状。

    曲明夷先是在怀里摸了几下,才摸出一个铜钱来,也是左手往上一弹,也不见他用力,那铜钱便直上了空中。然后,他慢吞吞地张弓搭箭,速度上比对手可差了不少,但所有人的目光都凝注在他的身上,只因他的动作一板一眼,极为清晰流畅,同时又甚为肃穆庄敬,流畅得像在起舞,肃穆得像在祭祀。他的身体一直是绷紧的,但直到他将弓拉满拉圆,他那绷紧的身体又变得极度松弛,就像箭已离弦的弓一样。

    众人光顾着看他优美的动作,直到崔玉衿啊了一声,才纷纷反应过来,这曲明夷箭还未射出,大家已看到空中落下的铜钱了!

    就在这一刻,箭离弦,射出。

    这一箭,竟不像是曲明夷他自己射出的,因他全身已处在松弛无力之状态。

    这一箭,射出之际曲明夷就像消失在院中一般。

    这一箭,竟像是那旧弓自己射出的一般。

    崔玉衿那一声娇柔的“啊”还未从众人耳边散去,大家就又连续听到嗖的一声,叮的一声,夺的一声,说是连续,但大多数人都几乎是同时听到的,也根本分不清是甚么动静,只听到一响,然后就见铜钱已落在院中,钱眼上插了一枚羽箭,半截已没入土中。

    崔玉衿眼尖,适才见到铜钱已落,曲明夷箭还未射出,情不自禁地啊了一声,嘴还没阖上,那边箭已“嗖”的一声离弦朝天射去,接着铜钱“叮”的一声落在地上,紧跟着那箭已“夺”的一声钉在钱眼中。她一时都以为自己产生了错觉,那一箭并未朝天飞去,而是直接射向了地上铜钱。众人见了这一箭,不明所以的也不少,一时院中是议论纷纷。

    单元丰长出了一口气,曲明夷这一箭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首先,他张弓前的动作格外严谨优美,对射箭一事,兼具很大的敬意和周到的礼数,这似乎来自于古礼,古代射箭就是儒家六艺之一,乡饮酒等活动之际,往往射箭为礼。但这些箭礼早已失传,难道这青年竟知晓并运用了起来?

    其次,适才关四那一箭够快,快到箭已中的,人们才觉得他刚拉满弓;而曲明夷这一箭够慢,慢得像是弓拉圆之后不堪张力,自己射出的一般。

    再次,箭手所能控制的,都是箭飞到最远最高前的线路角度和力量,适才关四那一箭,在最高点等待铜钱自行坠套其上,已是神射;而曲明夷这一箭,竟控制住箭到高点然后下落的线路角度,在高飞冲天再坠落入地之时射中铜钱之眼,更是难能可贵。

    最后,只见那曲明夷一箭射出,就收弓肃立,眼观鼻鼻观口口问心,毫无一丝表情变动,似乎这样才完成了他这一箭之礼,他人虽不言,一举一动都散发出巨大的魅力,气魄也丝毫不逊于关四。

    英雄出自少年啊,单元丰暗中竖起了大拇指,甚至隐隐有了几分酸意。他自小就得神童之号,学文习武无往不利,之后加入天下第一大帮水次帮,不但深得帮主司徒鲸江的赏识大力提携,自己也争气,积功一路高升,年龄不算大已成水次副帮主,更得帮主委派入掌帮中产业鼎元丰镖局,不出几年,镖局已红红火火大发利市,成了江南省第一大镖局。他单元丰虽病容满脸,但已是身家巨万、属下十万、武艺高超的天之骄子了,可他在那曲明夷之年纪,却根本做不到他方才那般的技艺和气度啊。

    嘈杂的语声中,王邠如轻咳一声,朝单元丰道:“单局主,你是打弹弓的,适才那箭,谁胜?”

    单元丰还未答言,场中的关四已接道:“第一箭,我输。”

    单元丰心中一动,他若狡辩,第一箭完全可以平局而论,没想到此人风度甚佳,那一箭足以证明他已是武林中顶尖高手,却可毫不犹豫地直言认负。要知道武林众人,爱惜胜负之名,往往胜过自己的生命。

    此言一出,院中又是一番嗡嗡的议论之声,崔玉衿似懂非懂之际,只听耳边有个声音急急地道:“我师兄是如何胜的,姑娘可看懂了?”

    “呸”她朝那人啐了一口,“原来你是他师弟啊,难怪编打油诗都一套一套的。”

    说话的正是丰艮,他不知何时已凑到崔玉衿的身边,唠唠叨叨地说:“关四那箭是在最高点追上铜钱,我师兄这箭是在最低点追上,你说说谁更厉害吧?”

    一语点醒梦中人,崔玉衿冰雪聪明,立时明白此中道理,但嘴上却不服软:“谁用你说,本姑娘早就看个分明了,适才要不是我啊的一声提醒,你那师兄可能都忘了射箭了。”说到此处,她不禁掩嘴娇笑,把个丰艮看得目瞪口呆,眼睛都直了。

    崔玉衿心满意足,又哼了一声:“你怎么凑过来了,一股酸味。”

    “哪里酸了?”丰艮缩了缩鼻子,“下一箭他们要对射了,关四输了一箭肯定玩命,说是第二箭,搞不好万箭齐发,我师兄也不一定都能接住,到时刀箭无眼,可别伤到姑娘,小生我特来保护。”

    崔玉衿又啐了一口,道:“我哪用你保护。”

    她说到这里,就见院中的关四在第二箭的比试上,果然是射出了不止一箭。

    关四先是请曲明夷为第二箭定规,曲明夷照例摇头请他定夺,关四也不客气,表示第二箭不再比拼百步穿杨之技,而是要对射,考验的已不仅是射箭,还有躲箭了。这般比试就比第一箭凶险多了,分出胜负之际,可能也是判出生死之际了。而曲明夷欣然接受。

    关四请他先射,曲明夷则示意对手先,关四心头火起,暗自冷笑,便施出了自己的看家本领:连环箭。

    这连环箭法不知为他立下多少功劳,更曾在疆场之上,射死过惊天动地的人物,如今却为了个小小皂隶,全力发出。只见关四从箭筒中检出四支秫秸杆也似的箭,先向对手示意了一下,明说自己这连环箭一共四发,显得颇有风度,然后搭在弓弦之上,举弓当胸,前手轻展,后肩展动,吧嗒一声,第一箭已离弦破空而出,直射对手。那秫秸杆在他的弓上,竟如重型弩机发射出的一般,势可摧城拔寨,且在旁人眼中,这一箭力道之重,竟似离弦之时已切断了关四的拇指,箭出之际已破穿了他的左掌一般。

    这一箭直射向对手的前心,又重又快。而曲明夷看似被箭上的气机牵引了一般,微微向右侧身,动作轻巧但也是速度奇快。

    见他侧身,关四第二箭第三箭又已射出,这两箭射的悄无声息,没想到却比声势浩大的第一箭还快,第一箭还在空中,第二箭已堪堪沾到了曲明夷的前襟之上。

    这一箭比第一箭靠左了三分,正是看了曲明夷向右侧身之后才射出的,取的还是他的心窝,这一手漂亮的声东击西、后发先至,令王邠如和单元丰双双动容,也只有他们这个级别的高手,才能在间不容发之间看到其中微妙的变化。

    好个曲明夷,在急闪身之际还能稳住自身的重心,同时一个铁板桥,双腿不动,上半身向后直直倒下,那第二箭贴着他鼻尖飞了过去。

    崔玉衿在一边看得惊心动魄,少年心性,刚要叫好,就见第三箭已朝曲明夷下阴飞去。

    这第三箭是与第二箭几乎同时射出同时到达,双双超过了第一箭,只不过第二箭瞄的靠左了三分,这第三箭瞄的是靠下了三分。他已猜到了曲明夷为了躲第二箭,极有可能会用下腰或拧身之类的功法,毕竟力从地起,武林人士不会轻易地离开大地的借力。而只要曲明夷双腿不动,若他上身后仰,这朝下的一箭便取他的下阴;若他上身拧躲,这朝下的一箭便取他的大腿。

    说时迟,那时快;说着复杂,做起来简单。曲明夷竟似晓得对方第三箭要射自己下身一般,几乎在铁板桥的同时,左腿紧扎地面,右腿借后仰之势顺带踢出,他的薄顶快靴靴头,像很多快手皂隶一般,正镶着三块薄铁片,呈云头的形状,没事时显得好看有事时能派上用场,这不,现下就用上了,铁云头正踢在第三箭上,将其一脚踢飞。

    与此同时,关四的第四箭,也是他这一轮连环箭的最后一箭射出了。

    (本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