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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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至尊

    崔子健猛然从旧日回忆中醒觉,只听司徒鲸江还在跟马狮梁掰扯,马狮梁根本就不吭声,而鄂敦他腊目光闪动,似乎也有些好奇。

    “懒得理你”司徒鲸江哼了一声,侧头朝崔子健道,“崔门主,适才我跟你偷师了几招,颇有心得,如今甚是技痒,不如你去忙吧,我来跟国师过过招,这一路上,我老想跟老马打一架,他说甚么也不接招,憋的我够呛。”

    崔子健哑然失笑,心中却升起极大的喜悦,从自己当初连看都看不清武林至尊的出手,到现在对方居然说能从自身上偷师了。他自知经过适才一战,自己不但武功修为在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也为自己打出了更高的声望。自己是不是已成了族叔口中,可与四大至尊比肩之人物?他这次冒昧给连、马、应三人去信,虽说是求援之意,但暗中也有想借此与他们较量一番之念。只是他没有想到,三人中真来了马狮梁,还奉送了一个司徒鲸江。

    是以他本不想多言,但还是一股脑地将自己的心得,用传音入密之法贯入了司徒鲸江的耳朵:

    “他的绝地天通,号称只有四招,要摧毁支撑天地的四维。在我与他交手之初,我以为他口中的四维是塔、柱、亭、帐,他的气功先形成此四物的形状,再用各种力量摧毁之,同时摧毁对手。但我后来觉得,他那绝地天通要毁掉的并不是甚么有形之物,有形之物都是他信手拈来随意使用的,他真正要摧毁的是我们的感官,比如:明暗、冷热——这是我感受到的——也许还有显隐、香臭、轻重等,从而让我们感觉不到神的存在,其实绝地天通没有隔绝人神,神就在我们身边,只是我们感知不到他们了,神,在我们的世界隐形了。”

    “而他摧毁我们感官的方法,就是用极强的明暗和极大的冷热来刺激我们,让我们感官麻木。”

    司徒鲸江眼睛里似有火花闪烁。

    “奇怪是吧,因为鄂敦他腊就是个怪人,他的神通无法用传统武学来解释,一会儿,你们就能亲自感受到了。”

    “太有趣了,这趟是来着了。”司徒鲸江面向鄂敦他腊,“国师,你我比划比划?”

    鄂敦他腊终于开言了,声音很哑:“司徒大帮主,何必趟这趟浑水?我们都想不到你会来。”

    “所以我来了。”

    “你就不怕牵累帮中那些靠漕运为生之帮众?”

    “说哪里话,我就是来和你比试比试的。”

    “那不如改日吧,时间地点由你定。”

    司徒鲸江皱起了眉头,似在思索。

    雪早已停了,风还在刮,他的鹤氅尾端在风中飘拂着。

    “定了,就此时此地吧。”

    “司徒帮主这是不想在漕运上混了。”

    “非也,除了在场之人,谁又能知道我来过?”

    “你的意思……”

    司徒鲸江看了看马狮梁,缓缓道:“我们俩都来了,国师不得陪我们好好聊聊?或是去他的葱岭或藏边,或是去我的扬州,国师总要待上个三年五载吧。”

    “司徒帮主这是要绑架老夫?”

    “咱们都老了,天下就让他们年轻人去争吧。你我三人该去穷究那天人之际了,俗务就不必操心了。”

    鄂敦他腊笑了:“甚是。只是天人之际的奥秘大可不必穷究了,让老夫告诉二位即可。”

    “哦?”

    “能主宰他人命运的,就是天;被主宰的,就是人。人永远不可能知道天,就像你们的孔子所说: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

    “非也,孔子就曾言道,他五十岁已知天命,他并不是神啊。”

    鄂敦他腊冷笑:“知天命又非宰天命,你可知孔子五十岁知道的天命是甚么吗?”

    “愿闻其详。”

    “就是天命不可违,凡人要认命,再怎么努力也没用的。”鄂敦他腊说这番话时,用怜悯的目光扫视着眼前的三人。

    司徒鲸江仰天大笑道:“你没听说过夭寿不二吗?听说过修身以俟之吗?要不要我推荐我水次帮刊印的一本书给你,名曰《了凡四训》,你可多多学习,勤勤背诵之。其中虽无一言提及武艺,但先天之道皆通矣。”

    鄂敦他腊话不投机,又确实不知甚么夭寿不二和了凡四训,干脆不吭声了,默默伸出右手,掌心向上朝司徒鲸江招了招手,似乎在说:“打赢我,我就跟你走。”

    司徒鲸江也笑了:“固所愿尔,不敢请尔。”

    说完,他就出手了。

    崔子健知道,自己即将目睹超越二十年前,独乐寺山门庑殿顶上那个级别的大战。只是那时自己还看不清楚,离得又远,如今则可厕身其中,静心观摩。二十年光阴全未虚度,家族传承难能可贵,族叔期许已然达成。

    只见司徒鲸江一长身,缩地成寸般闪到鄂敦他腊面前,砰的一声,一拳朝对方脸上打去,除了身法快,这一拳去势也猛恶,破空竟有火焰燃烧木柴之声。这司徒帮主乃是常年水上混之人,是以身上带着股淡淡的水气水味,没想到他打起拳来,却有种火声火气火力。

    鄂敦他腊毫不犹豫出手一掌,只听“波”的轻轻一声,水气也好火力也好,立时全无,竟似他一掌在空中构成了一个陷阱,把司徒鲸江的一拳之力全部吞噬;或是像发出了与其一拳完全相反的一股力道,把拳力全部在虚空中抵消了。

    司徒鲸江脚下太漂亮了,往后退了一步,然后借力般微微弹起,又向前了一步,又一拳挥出,却不是击向对方面门,而是砸向头顶。鄂敦他腊左手翻起,一式“横云断岭”朝上迎去。又是波的一声轻响,站在一边的崔子健没有感到一丝劲风袭面,眼前却似看到了很多人影,有司徒鲸江的,也有鄂敦他腊,就如同在刹那间,二人各自化身出数百个自己来,遍布在场中的各个角落和空间。然后就是一阵花香弥漫全场,鄂敦他腊架住两拳后终于反击了。

    他双手前划,幻出千朵莲花般,劈向司徒鲸江,那莲花就像突然掀开遮蔽着十亩荷塘的幕布一般,猛的涌现在眼前,带着淡淡的花香,倾斜流淌,笼罩住整个官道。

    身在不远处的崔子健,只觉眼前尽是绮丽,再无半分铁血,再加上那虽淡实浓的花香倏然而来,他的心魂,仿佛已被夺去了。更何况正在垓心的司徒鲸江。

    好一个水次帮帮主,司徒鲸江长啸一声游身而上,他的啸声就像大江上的风连绵不绝,他的身法就像大江上的浪乍东还西,他身上的水气水腥暴增,崔子健几乎觉得自己已到了江边,司徒鲸江就似变成了大江。

    再多的莲花也需要水,水可载莲亦可覆莲。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崔子健暗中佩服,司徒鲸江不愧武林至尊,虽然他的及时变招可能源自自己适才传音入密的提示,但他顷刻间从很朴实的拳法,转变成跟对手针锋相对,带有一定幻相的武功,其中转化自然流畅,就像他从小练熟的普通套路一般。崔子健知道,这正是宗师级人物在长年苦修之后才可以信手拈来的成果,大自然都是他的武器,甚至,他可以变成大自然的一部分。这其实与自己修炼的功法,练至“赞天地之化育”这一层时之结果,是异曲同工,殊途同归了。

    莲花尽谢,鄂敦他腊又幻成漆黑巨塔,似被江水冲垮般,合身栽倒下来,砸向对手。

    大地变成一团黑暗。

    崔子健刚暗笑他黔驴技穷,刚才使过的招数又来用,但随即发现,这次的巨塔下砸,跟适才对己之法又有区别,这一次极重,真像眼前一座巨塔坍塌了下来,开始只是塔顶,旁观之人不觉有多大危险,但随着塔身倒下,大地都在颤动,崔子健产生了眼前有无数灰尘腾起,塔身像瀑布般坍塌下来,自己即将被埋葬在碎砖断木之中的感觉,唯护体真炁觉不出任何的波动震颤。

    所有的打击和波动都集中在司徒鲸江那里,他的长啸转成一声大喝,身形定住,双掌分上下向前推出,似在面前竖起了一面巨盾,把黑暗撕开了一角,满场之中只有他和他身前三尺,未被黑暗笼罩。

    砰的一声巨响,漫天黑暗散去,鄂敦他腊又变招,人如一片鸿毛在风中飘起,飘向对手,同时双手软绵绵的挥出,不带一丝风声火力。如果适才他是千钧之重重于泰山,现下就是一叶之轻轻如鸿毛。

    崔子健暗夸自己识见超卓,鄂敦他腊对自己时,表面以断碎塔柱亭帐为武器,其实是在攻击自己的感官,明暗、冷热发挥到了极处;如今他对战司徒鲸江,则施展了香臭、轻重之功法,本身即孕育了极强的打击力,一般人根本接不住。而绝顶高手虽能顶住其攻击,必然在战斗中逐渐丧失感官了灵敏,最终被其击败。

    他适才灵光一现,已将自己的推测告知了司徒鲸江,如今一一印证,他也不禁自得,心知自己必在武林至尊心中,得到更高的看待。

    司徒鲸江化成了一片落叶,也腾身掠起,似叶遇疾风,猛的朝对方冲去,到了近前,失去了风的托举,在空中轻缓盘旋,双拳也是软绵绵地挥出。以轻对轻。

    在比武之际,有时快容易,慢难;重容易,轻难。

    轻缓意味着更多的变化,更内在的发力,是以两人四手,在空中似慢实快地连续变招,看得一旁的崔子健瞳孔都在收缩,他扪心自问,换做一人是自己,能否有如此的攻防水平。

    他并不知道,甚至是觉得不能,当然他也知道,一切都是未知,尤其在与高手对招之际,完全可能激发出平日里无法到达之境地。

    只见二人瞬息间拆招十几记,呈势均力敌之势,半空中鄂敦他腊遽然变招,全不似之前的轻缓,右掌轻晃掩护下,左掌如毒龙出穴,疾拍而出,直取对手前心,势大招猛,气势汹汹。他在轻重之间,竟可做到如此流畅的转换。

    司徒鲸江也是一惊,遽然间无法回防,双拳回扣,急打对手左臂,对手若不变招,还打不到他胸前,已被他双拳震断臂膀。而鄂敦他腊的左手就像脱臼了一般,忽然松软耷拉了下来,适才由轻变重,这又从重变轻了。千里之堤毁于蚁穴,一个小小的变化,破坏了司徒鲸江绵密的招法,他双拳一下子用老了,双臂下沉无功,还露出了上身的空门,鄂敦他腊右掌一下就拍了过去。

    崔子健明白,就像适才与自己交手一样,鄂敦他腊这是逼着对手在无奈之劣势下与其硬拼内功,他本就有独门内功心法,又有长年闭生死关修得的精纯内息,又在优势中抢先发力,一旦硬拼,很可能居于上风,更主要的是,可以速战速决,不耽误工夫。

    而司徒鲸江虽处劣势,但他的武功套路看起来就如长江大河的一般,浩浩荡荡似乎无有边际,且如水之柔,更多是以柔克刚的路数,夫天下之至柔曰水,而水滴石穿,不知道硬拼起来,会是如何气象。

    风暴忽起,浓稠黏腻。

    一千股狂风。

    崔子健忽然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文昌街上。

    马狮梁出手了。

    又是一道白光掠过,又是令人难受的风暴卷起,但这一次,崔子健再也不用低头掩面,而是施施然立在原处,仔细审视。

    那马狮梁人静话少,可出手却是猛恶异常,他身形所到之处,都卷起劲风阵阵,更可怕的是他的双手,他的手跟他身体相比格外的大,充满着爆炸般的力量,双手合在一起并掌向前,就如同一个尖头的木槌,直捣向鄂敦他腊的腰腹,攻敌所必救。

    他的气势武功本就惊人,这一击到最后,他的全身竟如陀螺般旋转起来,额外又增加了一股螺旋劲道,就像开始只是狂风,到最后又变成了破坏力更大的龙卷风。

    这一击,即使强如鄂敦他腊,也不敢小觑,只得弃了几招之内就逼得司徒鲸江硬拼的优势,人如被多人操绳所拽般,倒飞而出,见司徒鲸江并未夹击,遂以双掌如门扇般一合一推,遥遥与马狮梁这一击接了一招。

    风暴来得快也去得快。

    场中四人还是如适才般立在那里,就像谁也未曾动手。

    但适才场中之搏斗,堪称龙腾虎跃,狮扑鹰拿,换做一般武林高手,只怕十丈之外都无法站定。

    “不愧中原武林至尊”鄂敦他腊面无表情,“东水浩荡西风狂,老夫不虚此行,着实开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