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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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独乐

    那高大的帐篷却如同一个小小牢笼,有种难以言说的压迫感,就似帐篷顶在不断地下压,而整个帐篷又似在狂风暴雨中一般,抖动、扭曲,发出巨大的撕裂声,仿佛就要坍塌了一般。

    “这四维难道就是塔、柱、亭、帐?对方技尽于此?”崔子健牢记着自己初遇对手时的险境,不断自己给自己打气,同时身形卷曲,人在空中,立时变招,灵隐崔家三大绝招之“三潭月”全力出手。

    这一绝技是他的大父所创,当时他夜游西湖,在阮公墩巧遇好友摆酒,大白传酒,尽兴而饮。酒后他独自去小瀛洲玩耍,乘着酒兴施展轻功,在岛南湖中的三座石塔之一上攀塔而眠,一觉睡醒,只觉头上脚下身边眼中都是银灿灿的月亮,清梦压星河,酒酣惹月华,一时不禁痴了,竟分不清自己是在天上地下。结果扑通一声,掉入湖中,搅乱一湖月影。是年中秋,他在家中庭院赏月,忆起之前那段经历,在一线潮和双击浪的基础上,创出这一招“三潭月”。

    三潭印月,到底有多少月?

    三潭印月,到底是真月,还是映月?

    三潭印月,到底在湖中,潭中,还在心中?

    三潭印月,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

    只见崔子健双掌立起,往空中迅捷不断地击出,前掌方出,后掌又至,暗合“一线潮”绵绵不绝的功法,只不过掌劲化成圆形气劲,互相碰撞激荡,又变化出各种气劲,正的、反的、斜的、波动的,密密匝匝又变化多端,令人无法抵挡;同时,所有气劲又都暗含阴阳两重力道,第一重寻隙,第二重聚力打击,令人即使接上,也难挡其虚实变化。是以这一招“三潭月”一旦施出,漫天都是美丽的月影,却在在皆是冷酷的杀招,威力之大,换做普通武林高手,只怕就算来个十个八个,也逃不出这一招的笼罩。

    鄂敦他腊又岂是普通武林高手,眼看漫天月影已绞碎了遮天的帐篷,就似帐篷上破出众多孔洞一般,鄂敦他腊和他的气功帐篷遽然消失了。

    然后就像天塌下来一般,一股强大的气机,凌驾于众月之上,从上至下猛然压了下来,间不容发的,与月影猛烈地碰撞在一起,发出轰的一声。

    崔子健人猛的向后抛去,似被对手的强大劲道击飞了出去。鄂敦他腊却看出他虽在这一记硬接中吃了亏,但绝不至于被击飞,只是借此化解力道,同时远离战场核心,再图迂回反击。他决不允许对手在败势中逆转,人影一闪,如利箭般追去,甚至抢在对手落脚点,准备痛下杀手,再与其连续硬碰硬,彻底击败对手。

    崔子健心中暗自叹息,自己在对手的逼迫下,连续施展自家三大绝招,本已挽回颓势,并以“三潭月”的独特气劲,力压对手。孰料对手似早有准备,连人带气劲,都极快地挪移到半空天顶,在众多月影之上,全力出掌跟自己硬接,从而避开了三潭月的主要攻击力,再次在内功较量中占得了上风,自己要不是借力后掠散去部分力道,只怕还要在这一招上受了内伤。

    人一生都在月亮下度过,永远仰望着月华,这“三潭月”气功笼罩之下,任你如何闪躲变化,就像人都在月光照耀下一般,无法逃脱,只有硬接,但硬接又会被其繁杂的变化压制甚至击倒,唯一的破法就是掠到这一蓬气劲的上方,就如同人跳到月亮的上方,登时可窥出虚实变化以及破绽漏洞,再加以打击,便占到了上风。

    但是在如此迅捷的交手中,对手又是如何可以做到这一点的呢?只能理解为其宏大的内息、强劲的功力和众多的搏杀经验,帮助他下意识地趋利避害,自然而然地找到了自己浑天真罡的弱点。

    电光火石之间,二人已交手三招,崔子健尽落下风,如今对手后发先至,又要逼自己硬拼,招式蓄势待发,已令他全身尽被寒意浸满,显是这一招又有甚么特异的神通。

    崔子健这次避无可避,只得咬牙振臂,要施展出自己独创的一招“四面山”,这是他玄功初成在灵隐山上所悟,后来经过多次的淬炼和改进,终于达到自己满意的程度,自信起码可与前辈传下的三大绝招比肩,这一招曾在竹林中试过,曾在茶园中试过,曾在群山之巅试过,还从未与真人施展过,这招一出,二人只怕就要力判输赢生死了。

    就在这一刻,崔子健那如湖中涟漪般的灵觉版图上,欻然感应到两个黑影。

    接着,两股强大的气机随着黑影迅速迫近。

    然后,两声深深的吸气声也传到了他耳边。

    随即,两股暖意渗透入周遭彻骨的冰寒中。

    他甚至闻到了两股独特的气味,一股是香灰味道,一股是水气,就是你走到河边时会闻到的潮湿混合气味。

    当然,这一切感官所得,其实都是在顷刻间同时传到的,只不过他自己的不同感官,感知有快慢先后之分。

    难道对手又来帮手?畿辅之地,这种可能性极大。但看来不是,只因寒意突消,鄂敦他腊已抢先变招,斜斜掠开,逆着来人的方向静立不动,充满了戒备。

    崔子健双手一划,人也立定,与来人和鄂敦他腊鼎足而三,立在道中。

    来的确是两人。

    左边这人中等身材体态匀称,朗目重眉,隆准燕颌,眸中略带几分笑意,一身剪裁合身上绣团龙朵朵的交领青袍,外罩浅色鹤氅,深色镶边,头戴纶巾,似未剃发结辫,全身上下看不到携带任何武器,人也温和内敛。

    右边那人身形瘦高,鹰鼻削腮,双目亮如寒星,薄唇紧抿,三缕灰黄须根根露肉,身穿月白色缎平金绣吉庆有余纹直身,外罩浅雪灰色绸绣三蓝丛竹纹夹袄,头上是网巾高冠,显然也未剃发。

    他们已不再年轻,但也未现任何老态,两个人无声无息垂手站在那里,竟像有千军万马奔腾而至。

    从穿着打扮看,二人的衣着都不华丽簇新,但皆合体舒服,左边那人像个教书先生,右边那人像个文玩店掌柜,但在崔子健眼中看来,二人之气度气质气机,都反映出他们是自己生平仅见的超一流高手。

    在富恒村店里冠盖云集,气氛紧张之际,谁又能想到,在店外不远处的官道之上,也有四大绝顶高手屹立对视。

    “既未剃头,难道是我方的帮手?这般身手,又会是谁呢?而且还两人一起现身。”崔子健默默思忖,隐隐猜到答案,但大敌当前,还是暗自戒备,并不言语。

    一侧的鄂敦他腊似入定一般,头微微垂下,也非适才滔滔不绝的话唠样貌。

    新来二人对视一眼,左边那人轻咳一声,吐气开声道:“二位适才一战,真是惊天动地,好看的紧啊。”嗓音颇为圆润。在四人相持的空间中,这一声话语,就像在湖中投入一小块圆石,荡起阵阵涟漪。

    崔子健咧咧嘴唇,应道:“若非二位现身,还会更好看的。”他适才落在下风,二人现身令他又抢回均势,但心高气傲,口中并不承认。

    那人不以为忤:“崔家主,你去忙吧,更好看的留给我们吧。”

    崔子健被道破行藏,目光轻缩,盯住对方。

    右边那人沉声道:“你不是给我们写了信,请我们来帮忙吗?”

    崔子健听到这声音,已微微震动,再听完这话,不禁抱拳当胸,以他见多识广,眼高于顶,亦微有动容地问道:“阁下是马教主?”

    左边那人轻哂:“他叫马狮梁,我叫司徒鲸江。说到信,你为何不寄我一封呢?”

    武林中如泰山北斗般的四大至尊之二,水次鲸江、赤县狮梁竟双双亮相于此,崔子健瞳孔收缩,也不答言,微微一揖,这已是他成年来最大的礼数了。

    鄂敦他腊扬起脸来,缓缓道:“老夫有幸,中原武林半壁江山在此。”

    “岂敢。我只是个在运河上讨生活的船家,他只是个在高原修苦行的痴人,不知不觉,年纪还都大了,也难得出一次远门了。他是在喀喇昆仑刚出生死关,就接到小崔的信,兴之所至,拔脚就来;我虽没得信收,但他们把我那两个副帮主都牵扯进来了,我不来看看也有些不安。这下倒好,我们老哥俩许久不见,倒在商山道中碰上了。”

    崔子健多年已听不到别人叫自己“小崔”了,有些啼笑皆非,却没想到,司掌天下第一大帮,身在武林四大至尊中的司徒鲸江,是如此平易近人,且滔滔不绝,且没说几句话,就两次提到自己未去信于他之事,似乎还挺在意,因此再拱手道:“司徒帮主莫怪,我在二十年前,随家中族叔也是灵隐崔家上一任家主,曾与马教主他们远远见过,是以斗胆提笔,未料马教主见信如面,千里驰援,崔某心下,甚是感激。”他心高气傲,胸怀争霸天下之念,能说出这样的话来,已属不意。

    只见马狮梁微微颔首,司徒鲸江倒皱起了眉头:“二十年前,我与老马他们几个成天打打杀杀的,怎么我没见过你。”

    马狮梁轻咳一声:“就是蓟县独乐寺论道那次,你说甚么有大生意,不敢见观音之类的鬼话没来。”

    “甚么叫鬼话?”司徒鲸江忍不住反驳,后面的话,崔子健却没有听进去,他的神思,已回到二十年前的独乐寺观音阁前小广场上,其时,他的族叔崔师远正带他在沧州一带访友,听说武林中几大高手要在独乐寺比武论道,一时技痒,便带他前去。到时已是子夜,走到独乐寺前的文昌街上,崔师远便令他留步,自己孤身前往。

    崔子健当时玄功未成,虽好奇已极,只得听家主之命停住脚步,一盏茶的功夫,就见远处的独乐寺观音阁重檐歇山顶上,有三人现身,黑夜之中离得又不近,他当时武功还未窥堂奥,样貌看不甚清。接着,自家族叔就在独乐寺山门庑殿顶上露面,似与三人谈些甚么。

    崔子健实在好奇,遂提运全身功力,朝山门跑去,跑到一半,就听观音阁上长啸一声,然后自己只觉空中有劈卜之声,抬头看去,只见一道灰影已在山门顶上,与自家族叔缠在一起。

    他情不自禁停下了脚步,张大了嘴巴,只见那灰影就如庙宇中的天王降世,硕大无朋,雄浑有力,化作一团烟云,盘旋飞舞,激荡冲突;而族叔相形之下显得瘦小孱弱,但却在如龙卷风般的灰影笼罩中从容不迫,像是自顾自在练拳,还是一套崔家子弟入门时都学过的拳。

    只是这套拳,竟然可以这么打!浑然一体,流畅奔放,崔子健看得目瞪口呆中,灰影遽然收敛,返回到观音阁歇山顶上。然后只听另一人长声道:“崔兄好身手。”正是今日马狮梁的声音。然后他化作一道白光投向山门之顶。

    崔子健猛的往前疾冲几大步,正想再好好观摩,但这次独乐寺上似乎卷起了一场真的风暴,他只觉有一股狂风卷着砂石劈头袭来,风中甚至还夹杂着拳头大的冰雹,他急忙低头,双手高举面前,抵挡着狂风。而狂风似乎还带来漫天浓稠暗黑,如同油脂一般的东西,令得他浑身难受已极。

    耳畔只听族叔一声断喝,风暴稍缓,然后崔子健只觉眼前忽然云霾尽去,恰似晴空万里一般,自己则如同腾云驾雾,飞上了夜空。

    又是那人的声音:“崔兄慢走。”

    他这才发现自己横在族叔的肩头,正飞掠出文昌街,他强回头,独乐寺那动人心魄的、保留着大唐风格的辽代山门和观音阁已小至几乎看不清楚了,更别提上面的人影了。

    一直跑出城十余里,族叔才把他放下,然后就领着他连夜回了灵隐。到得家中,族叔就把家中事务暂时交接,去了后山闭关。八十一天之后,他将崔子健叫去,授了他一套行功运气之法。崔子健不敢多问,依法修炼,只觉进境一日千里,大欢喜下去问族叔,方知这是族叔在独乐寺与太行派连观霜和赤县教马狮梁交手之后,闭关八十一天,反复重复演练交手过程之后,悟出的功法。

    日后武林四大至尊之名鹊起,崔子健还跟族叔戏谑说他力战过其中之二,也应名列至尊之列,族叔则正色告诉他,自己其实两战皆败,灵隐崔家一直安然于东南一隅,已不知天高地厚,自己天分有限,而崔子健却是崔家百年难得的人才,未来家族复兴之千斤重担,就在他的肩上了。

    后来族叔在临死前将族主之位传与他时,只说了一句话:“日后你若可比肩武林四大至尊,方不负当初我带你独乐寺一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