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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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四招

    崔子健听出对方已摆脱了瞬间的低迷,开始反攻了。

    “交浅言深,今日你我之谓也,倒也痛快。”

    鄂敦他腊目光闪动,沉吟了一会儿,又缓缓道:“天地间有四维,是以我的绝地天通一共有四招。”

    “巧了,我的内功心法也是四招。”

    “我这四招施出,自己也控制不了了。”

    “那我略胜你半筹,尚能控制。”

    “我难得遇到你这般人,不想就此把你抹去。”说完这话,鄂敦他腊负手叹息了一声。

    换作他人,崔子健必然哑然失笑,但此人说出,他倒不觉得这话口气太大。今日之前,他自信已是绝顶之人,能与自己比肩的不过四大至尊等寥寥几人,但经历过适才的大光明,他已知绝顶之上只怕尚有更高之所在,隐隐已生出与对方性命相搏之念头,但此念一生,却全无惧意,反倒豪情万丈,兴奋莫名,甚么王霸雄图,此刻在他心中竟不如这一战令他激动。

    “你不是说我已略窥‘与天地叁’之门槛了吗?修炼至此,肉身即使被损坏,想来自有一段精魄永存此世,任谁也难抹去吧。”

    “凡人自是不能,我却可以。绝地天通就是断绝人神的接触,习练此功者便是人神交流的唯一桥梁。”鄂敦他腊脸上木无表情,声音干巴巴的,“换句话说,我就是地面上唯一的神。”

    崔子健一阵狂笑,这可能是他听过最狂妄的话,但他毫不畏惧,甚至自己也狂态毕露,他正蓄势一战,他甚至有些想念适才那笼罩一切的大光明了,更想念那破解之后如还魂般重见天地之畅快淋漓,他更想看看自己能否再次化解那蒙住了天地的亮光。于武学,他早已无师无友,全靠自己,有一个真正的对手,对他来说,也许是精进路上唯一的帮助。

    鄂敦他腊却似乎不像他那么期待这一战,或者说还想多聊一会儿:“老夫本已深居简出,不问世事了,可这次却被太后说服出山,你可知为何?”

    “你是说大玉儿亲自去请你出手?”

    “呵呵,大玉儿……她其实并未请我出山,只是请我帮忙,看看大清的前途。”

    “哦?大清如日中天,你自是看到一片光明,因此便出来转转。”

    鄂敦他腊不理他话中嘲讽之意,道:“本布泰备下了秬鬯一卣、牛羊三牲,还令人燃起关东烟草,老夫冥想半晌,不知是否有神来附体,只是从花团锦簇中看出了一大劫。”

    “你们节节胜利,何来大劫?”

    “你们不是有灭清至宝吗?”

    这次轮到崔子健仰天长笑,天上的雪花都似被他笑得止住了飞舞。

    “本布泰说,摄政王其实也如你一般,并不去相信甚么至宝,满怀自信地要将计就计,借机消灭中原武林的有生力量而已,她本来对此就微微有些忧虑,如今我又看出一劫,就更是担心了。我虽觉得那劫模糊不定,似乎甚是遥远,可又似应在黄宗羲身上,一方面是好奇,一方面又不想看到本布泰忧郁的样子,就出来走走喽。”

    崔子健冷笑:“你对大玉儿倒是真的好。你是说黄宗羲真的身怀灭清至宝,且日后注定是一劫?”

    “也许吧。”

    崔子健心跳突然加快,他当然知晓,黄宗羲哪有甚么至宝,不是他相信对方坦诚待己,而是他知道,若黄宗羲真有甚么宝贝,何必自己干犯奇险,来京搏命。而鄂敦他腊身为大清国师,一方面是因他武功盖世,另一方面,他在二十年前,已是草原上最传奇的巫师了,他所言不会无据,难道这一劫,其实是应在刚与黄宗羲结识的自己身上?自家日后,真能既与天地鼎足而三,又与明清鼎足而三吗?

    鄂敦他腊打量着他,似乎看破了他的心思:“天下生民苦战久矣,阁下既修天地之道,何必再起世俗之心,徒自多害百姓性命,何不息兵止战,渔樵耕读快意人生呢?你们汉人有个大诗人不就在他名作中结语道:‘努力庙谟休用兵’嘛。”

    崔子健暗自吃惊,双方之倾谈其实也是较量,自己此句若难回应,也许会满盘皆输,略一盘算,滔滔不绝地答道:“国师于汉人诗书读的还是少,岂不闻有这样的曲子:

    ‘伤心秦汉经行处,

    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兴,百姓苦;

    亡,百姓苦。’

    有道之人居上位,百姓俯仰皆宁,自然安居乐业;无道之人若居上位,则只知苦害百姓,从无宁日:他兴旺时,百姓要为他的好大喜功贡献额外的赋税和劳役;他败亡时,百姓又要为他的无能滥政付出家破人亡的代价。是以天道循环,损有余而补不足,人道若不如此,自然天降大人,以有道代无道,略苦生民,却换来百年喜乐。至于你说的那位大诗人,他虽以诗作暗合帝心,换来破格擢升,但其朝党争不断、息兵裁军、姑息养奸,却给天下百姓换来了又一次的割据与动乱,其人才华之佳虽举世闻名,品行之劣也是有识者皆知。”

    鄂敦他腊双眸渐渐迷离,似又退回他最初有些傻气的面容。崔子健暗道惭愧,江南孩童自小读书,自己多少也去过家塾,这点儿童子功也就能糊弄下眼前这蒙古人了。说了这么久,对方终于有了一阵沉默,似乎在盘算如何反驳,而他全身内息激荡,也到了不得不发之境,遂狂喝了一声:“多说无益,也许那一劫就应在今日。”此话说完,他已晋入无言无想的纯粹世界里,周身已经为强烈扰动的气息所围绕,就像人赤条条浸入一池温泉中,眼前除了热气再无他物,全身的感官无暇他顾他会,全神贯注于那温热的感受中。他已不耐烦再聊下去,他身上的担子太重,事情太多,不想被对方拖延下去;另一方面,他的浑天真罡已经快要不受控制地破体而出,要与对手强大且富引力的内功较量一番。

    鄂敦他腊全身如一根柱子般静止不动了。

    雪停了,风也小了,周遭尽白,只二人如两黑点,于天地间点缀。

    崔子健一长身,双手推出,一股轻缓而横波极广之真罡,由他掌缘推出,慢慢卷向对方。看似缓慢,但一出手就封住了对方所有闪躲的路线;看似轻柔,却在一股之后,绵绵不断有真罡注入,于轻柔中隐藏莫名莫睹之威力。

    “一线潮”——灵隐崔家屹立江湖八大家千年不倒之三大气功绝学之一。

    当年崔家一位前辈在钱塘观潮,兴之所至,赋诗一首,曰:

    十万天马至,盐官击中流。

    溪头寻桂子,枕上看潮头。

    举杯侧对月,簪花斜倚楼。

    谁借天宫火?煮沸大江喉。

    回到灵隐家中,他将诗写下后目注其上,竟一天一夜未动一步,之后便创出这“一线潮”的功法,气劲如钱塘之潮,初看平静轻缓,实则绵延不绝,可将数掌之力叠加于一线,直到对手身前,才如惊涛拍岸,怒潮遏堤,生出爆炸般的杀伤力。

    柱子突然变成了塔,镇潮的塔——鄂敦他腊双手环抱于胸前,气劲突出,似化作一座六层之塔,巍然挺立,若有若干老僧舍利藏于其中,一线潮沛然之势遇塔则变为轻缓,从两侧绕去,不复再具摧毁之力。

    崔子健大惊,他虽知对手有接近神迹般手段,也想不到自家秘传之气功,一个照面间便被轻松破去,且立时反攻过来。

    那鄂敦他腊双手朝前一吐,气塔竟如倒塌般,猛可朝崔子健砸来,“老僧已死成新塔”,这一遭,天地如被高塔遮蔽,尽是一片乌黑,还令人生出塔倒人亡之无可奈何之感。换作旁人,只怕立时心绪灰暗,再无抵抗之力。

    好个崔子健,曾经历过大光明,就能挺过大黑暗,双手一翻,立刻施出崔家三大气功绝技之二:“双击浪”。

    适才新文襄以为他所面对的,就是此式,其实不然,双击浪乃崔家另一位先祖所创,名字看似也与潮水有关,其实不然,只是气劲确实一分为二,第一重虽猛,其劲只在寻隙,也就是找出对手力弱之破绽,接着第二重劲几乎同时尽侵入其破绽,倚强凌弱,有倚天挥长剑,跨海斩长鲸之势。

    气塔与第一重气劲撞在一起,发出了巨大金属兵器撞击的嗡嗡声,就像两种有形的武器相遇,双方抵在空中,全力较量。

    当年崔家先祖就是在个铁匠铺里自创了“双击浪”,当时他正在用手指弹一把一次成型的宝剑剑脊,龙吟声响起,他心神突然飞远,想起了少年习武时一些事情,后来老板连声招呼,他才收摄心神,重回铺中,再弹宝剑,发现适才听到的连贯龙吟声中有了瑕疵,他运气传功,甚至发现了剑上的瑕疵之处。当时他还不以为意,回到灵隐家中,才豁然醒悟,潜心钻研三天,将这无意中得来的气功心法创立成型,成为谢家三绝之一。

    如今,这绝学又在顷刻间发挥出功效,于对方六层气塔中发现三、四层之间有一处气劲松懈的缝隙,立刻集全部内息,猛攻过去,在那瞬间,鄂敦他腊的气塔在半空中微妙得扭曲了起来,差点儿就像折断了一般,从三四层那里弯曲了下去。

    漫天的黑气欻然尽灭,全收在气塔三四层处的小小空间,由放到收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张力,与双击浪的二重劲全力相搏,两股劲气都从包罗万有化为刀刃般薄,力道凝练产生了爆炸般的恐怖能量,空中只听砰的一声闷响,二人之间狂飙涌起,劲风如刀扑面,官道两侧的树木连连折断,就连那丛青草也连根拔起,并化为齑粉。

    两人却悄立当场,寂静无声。

    即便谁还想说甚么,也说不出口,他们从身外到体内,都已被自己提聚到十二成的内息胀满,虽然只不过交手两招,但就像已厮杀了千招万合,在鬼门关前走走停停良久了一般,高手过招,有时就是一招半式,力判生死,二人乃当今天下高手中之高手,此刻都已知晓,二人之间的确最多就是四招分输赢,也分生死了。

    鄂敦他腊双手又是一抱,整个人似是抱在一根粗大的柱子上一般,然后他和那虚幻的柱子似乎立时合为一体,连人带柱朝崔子健没头没脑的撞来。

    崔子健突然心头一动,想起对方适才所说之话:“天地间有四维,是以我的绝地天通一共有四招”,所谓“绝地天通”是要断绝天地之交通,那即是要粉碎天地间之四维,适才对手第一招其实是倾斜大黑气塔,后来在自己的双击浪冲击下干脆碎塔相应。若塔是天地间一维,则这一维已绝。如今这一下又幻化出巨柱形状,显是第二维,那么巨柱声势再大,也是虚招,其实是要坍塌崩碎掉的,内息气劲都是为此而来,是以对手这连人带柱的一撞,自己若与之硬拼,则正中其下怀,可能会裹挟利用自己的罡气,再生出新力打击自己。适才一记硬拼,自家也知晓自家事,若非双击浪的独特运气方式,单靠内力,自己其实并不是鄂敦他腊多年修行的对手。

    电光火石间一念至此,崔子健再不硬杠,抽身游走,人如“一线潮”之波动暗潮,只不过用于身法;气如“双击浪”之第一重劲,只不过用以防守。

    鄂敦他腊呆滞的眸中终于闪动出灵光,崔子健从他目中看出了嘉许之色,他自己也从这应式中体会出无尽的快意,自他神功成就,何尝采取过守势?何曾用过虚招?错非在对手强大压力下,他绝想不到自家的内功绝技也可以化为身法和防守,一经施展只觉变化无穷,天地又广阔了许多,那种感觉就像一个书痴喜得绝版佳作,诗痴吟得难觅佳句,钱痴挖得满窖佳镪一般,大为畅快,只想连浮三大白。

    可惜只是想想,鄂敦他腊又变招了,他双手从环抱改为平举上翘,之前人柱合一的气柱似裂成四截,信手抛掉。但崔子健只觉那四个气柱成了有形之物,堵在自己的前后左右,他身法连变,可对手上翘如飞檐之手,就像遥控着四个气柱一般,也跟随着自己变化,且不断收紧,要把自己罩在其中,逼迫自己硬接硬架。

    崔子健从未遇到此等招法,但他毕竟一上来就遇到对手大光明的笼罩,心中早有准备,也不理对手这是甚么路数,绝不硬接,一味游走。

    但对手双手微动,自己身形就要大动,如此用不了多久,自己就要力脱了,崔子健目注对手又是灵光一现,对手双手如飞檐,莫非是模仿屋宇亭庭,那四个气柱其实就是建筑四角,要把自己困在其中,借己之力裂开这第三维,同时借力打力,重击自己。

    比武之前,他从无此类想法,如今在真罡激荡中,他的眼耳鼻舌身意以及全身息关大开,身体感官灵敏地捕捉到一切,又迅捷做出了判断,几乎是想到的一瞬间,他已做出了反应,身形斜斜掠起,就像穿窗而出的飞燕,突破了重重罗网。

    崔子健正自得意中,耳边传来“嘿”的一声,接着只觉金光闪闪,当头罩来,自己就像一只飞燕,刚脱樊笼,又被罩入一个高大的帐篷中,广大无垠,再难飞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