锋镝不废我弦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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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国师

    再说崔子健上得马去,也不用缰绳,轻轻一夹,那马儿稀溜溜一声暴叫,四蹄翻飞,就朝六十六把刀败下去的官道追去。那崔子健是一艺通百艺通,人在马上看似不费吹灰之力,那马比之前跑得得快了五分,没多久就追上了龙二他们。

    龙二听到后面蹄响,本以为是追兵,回头看时,眼睛里都是血丝,但看到是崔子健,一下子就柔和下来。待崔子健的马追到他们身边,龙二已马上抱拳,然后踅马靠近,本待跟他搭几句话,可崔子健并未多言,只朝他一点头,然后往前一指,就继续朝前奔去。

    龙二适才奔逃之际,已经依稀听到新文襄的喝喊,知道救自己的是八大家魁首之灵隐崔家家主,他也不明白彼此毫无交情,对方如何会仗义援手。他这边本想攀谈询问,但对方不理,他开始还有些不解,甚至怀疑对方是看不起自己,但策马再跑一阵,就看到远处尘沙滚滚,然后就听到马蹄声如雷、如鼓,不禁心往下沉,血往上涌,这才知道前面还有埋伏。自己本来好生在太行深山里落草,营寨坚固地势险要,只要不惹太行派人士和最近冒起的丰先生,这些年来打家劫舍,好不逍遥。哪知这次听了至宝,一时起了贪念,又打听到太行派无人出山,而清朝的驻兵最近也在拱极城,吴三桂和耿仲明两支征南的部队驻扎更在远处,且都是临时驻扎马上就要南下的,自己六十六把刀马快刀沉气势如虹,要是一切顺利,一盏茶的工夫就能劫了宝物,那时节打马回寨,就算拱极城驻军闻讯追来,也只有吃土的份了。哪知道探路的二十二把刀未能全功,回来还引发了埋伏,如今对方还在前路都埋下了伏兵,这是要把自己这伙人包了馒头啊。

    龙二那是土匪头子,心虽然寒,可胆子并未寒,又有灵隐崔家家主在前开路,他猛嚎了一嗓子:“弟兄们,跟我杀,今天是杀一个够本,杀俩赚一个,为躺下的哥弟们报仇啦。”一马当先,朝前趟去。他身后那四十个刀匪也都嗷嗷大叫,打马抡刀,要玩命了。

    崔子健人在马上,身如落叶般轻灵,潜运内息,走遍全身息关,一时间虽人在马上颠簸,却似浸身在热水中般舒畅痛快。眼看对面的骑兵已近,人数约在二百许,一半身着纯红的棉甲,另一半着红色镶白边的棉甲,头顶缨盔,军容整齐兵刃雪亮马匹健壮,显是劲旅,他暗动大开杀戒之念,欻的马上一长身,人已掠起在半空中,双手先怀里一带,再往外一吐,两股雄浑已极的内家真气如两股劲风,如两股狂浪,就朝骑马第一排卷去。

    这也就是他内功已臻浑天真罡之境,才敢以腾空无处受力之躯,硬撼八旗的精骑啊。换做一般武林人士,就算站稳脚跟,手持长刃,运足力气,也就一个照面就会被卷入数不清的马蹄之下了。

    不过他两股掌力刚吐,就知道无法奏功了,因为对方骑兵队第二排突然气机震动,显然暗藏高人,已对自己的内家真气做出了反应。接着就见二人如两颗弹丸般从两个骑兵的后背窜出,一人手挥独脚铜人,一人双举长柄金锤,以看似笨拙的两件外门大型武器,力敌自己的两股内家真罡。

    三道身影在半空中力碰力,轰的一声,影子都似被震得扭曲变形,对方二人竟跟崔子健斗了个旗鼓相当。二人也不说话,抵住这一击后,人在空中,两般兵刃像暴雨般朝崔子健身上砸去。看似笨拙的武器,在他们手中就像纸糊泥捏的一般,既有重兵器的威猛,又灵活变化,不待一招用老。

    三人也不落地,就在空中兔起鹘落般交手九招,震荡得骑兵卷起的烟尘都沾不得他们半点。

    九招之后,三人如鼎足般落地,骑兵早已从他们脚下冲了过去。

    崔子健好整以暇,而对面两人已面露惊容。头三招他们占尽上风,似再加一下就能把崔子健砸死,但又加三招,却不但砸不死对方,还被连环攻击,最后三招二人已是全力防守了。

    “好一个灵隐崔子健,果然功力远超弟侪,我新文端、新文恪见礼了。”二人一手持兵刃,一手微拱。

    “原来是新家老六”崔子健盯了眼持独脚铜人者,“新家老七”又盯了眼持长柄金锤者,“你们西凉新是举家作了清廷的鹰犬了吗?”

    二人脸色更变,新文端冷笑:“灵隐崔这是要当叛逆吗?江湖八大家以后要变成七大家了。”这句话说的好生无礼,这是威胁要把崔家灭族除根啊。

    “也就靠着主子吹吹大气,你二人不行,快把新老五叫来比试。”

    新文端新文恪脸色再次更变,也不多言,二人缩地成寸,猛可拉近与崔子健的距离,重兵器也不施展,竟拿二人自己的肉身变成武器,朝崔子健夹来,就像两扇门板般想将他拍翻。

    崔子健双肩一抖,全身衣袂炸起,正待施展,忽听一人生硬地喝道:“让开。”

    然后一人不知从何处冒出,就如同大地里钻出来一般出现在新家二人身后,双掌一吐,“两块门板”猛然张开,绕过崔子健朝前掠过。崔子健皱眉暗想,这是甚么人,从甚么地方来,要玩甚么把戏?然后他突然觉得眼前天地离析,自己竟独自一人置身于一片无边无垠的大光明中。

    然后他只觉自己化身成一粒黑色砂砾,开始在无边的强光中飞速下坠,那大光明吞噬了天地,吞噬了万物,吞噬了一切,不但前后左右横无际涯,上下也似千丈万丈不足以形容。

    崔子健一生中从无此种感受,艺成后更是晋入赞天地之化育之境,自身已似成天地自然的一部分,可助天地之变化。大风之时他可以内息催动风力,摇曳枝头;大雨之时他可以真罡涤荡雨滴,升降随心;无风之时他可以像一阵轻风掠过田野,尘沙不生;无雨之时他可以如一道沟渠将江湖水引入农地,滋养嘉禾……他在天地之间纵横起伏,得大欢喜,可现在天地突然消失了。

    急坠之中,崔子健不知为何突生一念,周遭的光明中偶现一抹青绿,那一瞬间他急落的身形顿止,人在上下左右无所凭借的虚无中静止在那抹青绿前,他定睛观瞧,见是普普通通的一丛青草,似是自家后院太湖石下那一丛,也像是灵隐寺寺门青石台阶下那一丛,更如虞山拂水山庄大株青碧梧桐树前那一丛;亚赛燕山上自己休憩时枕着的那一丛。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他本已迷糊的意识中闪出这十个字,本已不受控制的身形猛的腾起,他在半空中舒畅地伸展四肢,各种感官和灵觉又回到了他的身体上,大光明消失无踪,天地再次回到面前、左右、身后,熟悉的一切又回复了适才的面貌,雪花越来越小,但依然在飘飞着,就连路上那一丛青草都看得清清楚楚。

    适才一切,就像一场噩梦,如今梦已醒,最多只剩脑海中残存的一些记忆。

    只是面前多了一人。

    披发宽袍,猿臂蜂腰,猛看是个英雄年少,但往脸上看,已是个老人了,皱纹堆磊下的一副扁面矮鼻,平平的眉毛离眼睛甚远,中间的空白像一片寸草不生的盐碱地,双眸大睁,蒜头鼻子大嘴岔,不但长相一般,还显得傻乎乎的,现在他正看着崔子健,神色就跟每个村子里都有的傻子一般没甚么区别。

    可崔子健心念电转,已猜出面前之人姓甚名谁,他不但不是傻子,还是大清朝十大勇士之一,多铎尼堪等宗室的师傅,顺治驾前不跪且有座位,多尔衮都经常去看望的——

    大清朝国师鄂敦他腊。

    崔子健心知对手武功和精神力量高深到不可思议之地步,虽适才有偷袭之嫌疑,但对手身手未动,仅以内功和精神力就令自己几乎沉入看似光明通彻的无边黑暗中,险些一招未接就着了道,因此他必须主动打破沉寂,占得先机,是以抢道:“天下闻名的大清国师居然是个暗算伤人之鼠辈,你的‘绝地天通’吹的好大气,适才我体会了一遭,也不过耳耳。”他心机深沉,为人威重,平日里话语不多,此番一边连珠炮般发话,一边内观周身,一气贯通,并无异样和阻滞之处,适才那梦魇般的残存记忆也已尽数清除,这才暗暗放下心来,同时也提聚起十二成功力,随时准备迎战面前这今生第一大敌。

    鄂敦他腊却未理他,低头负手沉吟道:“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叁矣。”他虽面容神色有傻憨之态,说话却格外柔和,只是汉语有些生硬。

    崔子健一凛,对手在一个照面见,已发现了自己内功心法的根底。

    “汉人真是了不起,两千年前就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而你”鄂敦他腊有些呆滞的目光凝注在崔子健面上,“居然已经沿着这条路,从尽己、尽人、尽物修到赞化,适才与我的‘绝地天通’相较量,于绝处逢生、水中火发,百尺高楼更进一步,似乎已从赞化更进一层,到了‘成叁’的至境。”

    崔子健闻言颇惊诧,但更多的却是一种流水高山遇知音之感,自己在武学上苦苦进取,自浑天真罡艺成之后,前路就成了一条孤寂独行之路,无师无友无参照,天地间只有自己跟自己观照,外问内、左问右、上问下、形问影、性问命……没想到与这鄂敦他腊一个照面见,对方竟似洞见一切,如多年好友一般,将自己都未想通之事娓娓道来。他适才内观,确实隐隐发现自身内息又进一步,但却未想过可臻与天地比肩并列成叁之境。

    他心念至此,对对方再无敌意,竟生结纳论交之念,转念一想,无论是敌是友,自己断不能落于下风,遂言道:“你的‘绝地天通’也一样在我的触动下,又进一步,摸到了‘地天通’的门槛了。”

    鄂敦他腊点了点头,眼神中露出嘉许之色。

    崔子健心里明白,此番对话其实也是一种较量,他原本对这个强大的对手毫无所知,还是多亏日前在虞山,黄宗羲倾囊相告,他才知道这鄂敦他腊融汇多家,贯通上下,习得一种独特神秘的功法,唤作“绝地天通”。此乃上古传奇中,天帝嫌人神混杂,不敬不洁,遂命重黎绝地天通,各自为界。鄂敦他腊的功夫虽谈不上可比拟上古传奇,但却混合了内功、精神力、甚至萨满教巫法,当今世上也只有他一人能够施展。

    崔子健自知能为盖世,刚才却险些着道,自非普通武艺所能达到,必是对方已经施展起了绝地天通的神通。但绝地天通再下一步还能发展到如何境界,黄宗羲却并未告知于他,他甚至在说话之时还未有意识,但口舌抖动间,似脱口而出般,提到了“地天通”。如今看对方神色,竟是蒙对了。

    “哦?你与天地并列,我则通天彻地,那咱们不都成了神吗?”这鄂敦他腊说了几句话后,汉语越来越通顺了。

    “天上多二仙人,地上少俩痴汉,甚好甚好。”

    鄂敦他腊仰天大笑,笑声震烁长空。

    崔子健在这瞬间只觉全身压力一轻,灵觉蔓延,已听到身后远处刀马厮杀之声,不觉心中暗叹,有新家两大高手带队,再加上几倍数量的精锐铁骑,龙二一行只怕是要全军覆没了。

    “我喜欢这个词。”

    崔子健收摄心神,反应过来他指的应该是“痴汉”,他接下来的话验证了这点。

    “不痴无成。”

    “不诚无物。”

    “老夫自甲申以来,从无一天与人多言如今日。”

    崔子健甩开杂念,全神应对:“我却常常说个不停,可惜只是跟自己说话,当然,有时也有例外。”

    “比如?”

    “偶尔也会跟一棵树、一个土坑、或一丛青草聊聊。”

    鄂敦他腊又是一哂,他笑起来就不再有分毫的傻气,整个面容也似乎年轻帅气了不少。

    “有些时候会觉得,真是寂寞啊。”

    崔子健闻言心中一动,对手似乎流露出脆弱的一面来,这是他第一次窥到,为加重这感觉,他教训道:“君子不重则不威,君子敏于行而讷于言,宿命所关,更不必言讲。”

    “草原上,荒漠上,没有君子,只有神、巫和人。”

    “人不分君子与小人吗?”

    “也有伪君子,但比你们汉人少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