腾高山白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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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荷塘

    十二、荷塘

    警察们在忙活的同时,从田丰村回城的高满也不想闲着。

    他躺在宿舍小床上,听窗外或夏雨滂沱,或车水马龙,都有着与自己无关的一派热闹,他试图想起父亲的样子,可他清浅又遥远,说过的话也不成整句,只有偶尔叫自己名字时的短促字词,这时,他的大手会和笑声一起从头顶抚来——仅此而已,要说亲近,真算不上。

    但是,血缘关系是一切生物的主轴,脱氧核糖核酸的传续高于一切,“父亲”是根植在智慧生物传承谱系中的核心一环,知道他是死是活,现在何方,难道不是最基本的本能吗?怎么可能忽略?

    高满无论如何都做不到母亲所说的那样,不找了。何况最近发生的几桩事,使得沉寂了16年的谜题终于出现了转机。

    陈队长确实说过,该做的事,由他们去做。可那是自己的父亲,怎么能袖手旁观?正好暑假,一定要做点什么。

    那个女人是谁,搞清她的底细,是需要迈出的第一步。问李宽妈妈?她本身就可疑;问警察?他们不会说;母亲那边?直接跳过吧……那该从哪着手呢?

    李宽?对,我是老师,他是我学生,找他打听家里的情况最正当、便捷不过了!可现在正值假期,要找到那孩子且不惊动大人,也不容易。

    高满开始混迹于傍水县儿童常去的各大场所,少年宫、游戏厅、运动场......终于在一个午后的游戏厅发现了矮墩墩的李宽和出名调皮的大军,俩少年正手舞足蹈地击打着游戏机的红绿按钮,像带着仇恨般咬牙切齿。看见生物老师到来,他俩杵了两秒,喊了声高老师,继续玩开了——这会儿可不是逃课,每场游戏两个币,不能浪费。

    高满很耐心,站旁边静静“观战”,等他俩结束战斗,主动过来问好,说请他俩去喝可乐,吃汉堡。

    到了充满复杂氧化产物气味的油炸食品快餐店,他忍住肉疼,舍“血本”给俩娃叫了吃的,然后划了条“曲线”,先不紧不慢地问郭军,家里几口人、父母干啥的,大军说:“我妈是家庭妇女......”

    高满心不在焉地听完,然后转向李宽——为了营造这次随意的偶遇和闲谈,他认真备了“课”。

    “我妈?叫赵多娣,在家具厂刷油漆,每天一身油漆味,我爸叫李见川,守鱼塘,一身鱼腥味,后来不养鱼,种莲藕了。”李宽讲起父母,有着一种怒其不争的怨气——正是心比天高的年纪,不知生活艰辛,鼻孔总是朝上。

    “哦,对了,前段时间,我碰见你妈妈了,和朋友在面馆,是她好朋友?女的,个子比较高,大眼睛,扎个马尾辫。”高满一边问,一边观察孩子的表情,心想要是他不愿答,就不问了,别给孩子增加心理负担。

    “我妈有朋友?哈哈哈哈,我咋不知道!我就没见过我爸妈他俩有朋友。对了,要是我妈跟谁去吃面,那肯定是我爸的同学,我爸的同学聚会,都是我妈去。”没想到李宽笑了起来。

    “为什么?你爸的同学,他咋不去?”高满很是不明白。

    “不知道啊!我爸,是个大人诶!到现在都没用过手机!我妈说他以前是机械厂的工人,自己跑去当菜农,成天呆在鱼塘的小屋子里,你们说怪不怪?”李宽神神秘秘地回。

    高满的脑子一个激灵,李宽爸爸一直不用手机?现在可是2009年了,好多农村的老年人都开始用了,无非是牌子好和坏、功能多与少的差别,他一个30多岁的城里人为啥可以做到不用手机?还辞掉工作承包鱼塘,与世隔绝?那女的,很可能是他的同学?他们三个人在联手隐藏什么?......

    “哦,职业无贵贱,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只要靠自己的双手创造价值,靠劳动生活,都很光荣,都要尊重。”揣着疑惑的高满,还是不忘跟正处于“三观”塑造期的俩学生灌输正确的价值观和职业观。

    关于李见川的鱼塘位置等,他没再问李宽了,毕竟面对的是个孩子,就算是老师,也不好再追问更多细节。

    跟踪这个活儿,真不是一般人能干得了的——几天后,高满得出了这个结论。

    他每天等在赵多娣下班的路上,看到赵多娣骑着小电驴从家具厂出来后,就踩上自行车偷偷跟着,她的轨迹非常单调,除了菜市场,就是回家,几乎不见她跟任何人来往,接打电话都不曾见过,那高个子的女人也没见过。

    有时她去过菜市场后会朝郊外骑去,高满猜她是到丈夫李见川的鱼塘去,问题人潮熙攘的下班高峰中,他的自行车跟得毫不费力,可一到郊外,既要不被发现,又能把对方保持在自己视线范围内,就太难了。有次吭吭哧哧蹬得膝盖都发酸了,都跟到她下马路了,还是被她的小电驴七拐八拐,在小山坡、水田间被甩得见不到了人影。

    傍水县的八月,五六点还没下凉,每跟一次,眼睛都很快被汗水蒙糊得看不见路,内外衣裤全湿透,几趟下来,把他累得够呛。可他知道,干啥容易?当初自己到乡里读初中,天不亮就出发,沿着田坎再上山下山,天天来回近十公里。进城里读高中也不容易,周末常常为了省钱迈开腿走回村。何况自己现在干的是跟踪大活人的大事。

    可他也明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的道理,自己的鸟枪再不换炮,出了城咋跟都没用,就厚起脸皮找同事借了台电动车。

    在城里转来转去,耗了几天电费后,终于等到了跟着赵多娣往郊外去的机会。靠着头盔的掩护和电力马达的襄助,他可以近距离地跟在后面,并且确定了李见川的鱼塘位置。

    那一片网格状分布着不少鱼塘,但有屋子建附近的不多,估计鱼塘主人们没几个愿意日夜守着它们,白天偶尔过来喂喂,收拾一下就可以了。

    李家的鱼塘确实与众不同,它藏在一座小山后,像是一片绿色海子,像是粉色荷花摇曳生姿的一汪仙境,令藏在坡边,从树后张望的高满也顿觉清凉。

    接着,他看见赵多娣进了紧贴山脚的一间砖土房屋,房顶用铁皮覆盖,很是结实,不是普通的看塘窝棚,而是正经住人,能扛风雨的房子。过了一阵,两个人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正是赵多娣,她下班后去市场买的菜和用品,没跟着一起。赵多娣旁边那个高大的男人应该就是李宽爸爸了,虽然隔得远,天也落暗,看不清眉目,但从整体气质和身高看,反差不小。俩人说着话,直到赵多娣重新跨上电驴,李见川才回了屋。

    打这天起,高满不跟踪赵多娣了,他对这片荷塘和它的主人产生了兴趣,总觉得有什么秘密隐藏其中。他有事没事就蹬着自己的二八自行车往这边跑,偷偷摸摸地观察李见川的起居行动,发现这人确实怪,活得跟古人似的,甚至比古人还离群,像隐居修心的道人——上午下荷塘追肥、疏烂叶,或看书洗整,下午蹲门口修理些看不出啥功用的金属零件,做饭看书,晚上早早就睡了。有时上午会出门,带上零件,挂上门锁,骑上车子,出去几个小时。

    高满会趁他出门后到房子跟前转转,到荷塘边走走,看着门前摆放的那些铁打钢铸的耙子、洋铲.......塘里花叶遮盖的黑色塘泥,脑子里穿梭起各种想象和猜度——荷塘里、屋子中,有没有藏着跟父亲高正华有关的东西呢?甚至......每想到这一层,他的皮肤都会冒出密密的鸡皮疙瘩,既有揭开真相的好奇,又有怕见真相的恐惧。

    同一段时间内,陈江涌队长和同事杨冬果到省会宁原市进行外调了,他们请当地派出所调出了黄于菲姨妈的家庭住址和成员情况,俩人去姨妈那了解93年黄于菲是不是开学前就离开傍水住到了她家。

    听说了警察的来意,姨妈很配合,说:“于菲这孩子,不知道为啥,跟她爸妈就是合不来,照说我妹妹妹夫都是知识分子,最多就是要求高些、严些,不是说对她不好呀,可能是还是这孩子性格太要强了吧。她跟我也不说心里话,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心事重着呢。到现在还不结婚,唉......”

    听到这,杨冬果眼中闪过一丝心疼。

    姨妈接着说:“上大学第二年后,对,就是93年暑假提前来宁原开始,除了过年,其它时候都不回家去。她说她要找事做,我就给她问到了个同事,要给初中小孩找家教的,你们不信,可以去问问。他家大人小孩肯定都记得。”

    “谢谢您,于姐,您很早就来宁原了?您和黄于菲妈妈就两姐妹?”陈江涌问。

    “对呀,我们就两姐妹,我来宁原,得有将近50年了,现在老了,走不动了,很少回傍水咯。”

    “您家几个小孩呢?有没有女儿啥的,跟黄于菲能说说话?”“我们家三个孩子,两儿一女,都比于菲大,她来宁原读书的时候,哥哥姐姐都工作了,更说不上话。”

    “哦,那桌上是全家福吧。”陈江涌踱过去,拿起桌上的相框,“儿孙满堂呀,我猜猜,这是大儿子、大媳妇?这是.....”

    “哈哈哈,对呀,喏,你看,这是二儿子、二儿媳,这是我女儿、女婿,前面的是孙辈了。”姨妈扶住老花镜,指着照片一个一个地给他们介绍,脸上乐得像朵盛放的秋菊。

    “羡慕您,幸福美满,谢谢您。那这事看来多半是误会,我建议您就不必告诉黄于菲父母了,就不增加他们的烦恼了。但黄于菲当年做家教那位同事那,还是得请您提供一下信息,我们还得去走走,工作还是得做,请您多理解多包涵。”看过照片,陈队长就开始走下一步了。

    拿到同事信息,离开黄于菲的姨妈家,杨冬果疑惑地问:“队长,咱们不是来之前就知道她家成员情况了吗?怎么还问她有没有女儿呢?您是不是忘了?”

    “我七老八十啦?我这么快能忘?想啥呢!呐,从黄于菲和她姨妈讲起93年暑假时的表情来看,不像有假,我猜待会儿去过她同事家之后,也会得到相同的答案,那黄于菲很可能与高正华失踪无关,洪福香看错人的可能性就更大,谁跟黄于菲长得像?首先得是姐妹吧,黄只有个弟弟,表姐妹是不是得接着考虑?那我总不能上来就让人家老太太拿女儿照片出来看吧,得讲点方法啊。”

    “哦,有道理。照片上看,黄于菲这位表姐虽说年龄不小了,但五官还是跟她父亲一模一样啊,倒推回去16年,和黄于菲肯定也一点都不像。”杨冬果明白了。

    “对,黄于菲父亲那边的表姐妹,咱们也得筛查,回去就着手办。”

    “是。”

    不出陈队长所料,姨妈的同事和同事的孩子,当年那个初中生,都证实了黄于菲的话。

    往傍水县回奔的公路上,陈江涌忧心忡忡,杨冬果倒是心情大好,一会儿咧个嘴傻笑,一会儿哼首小曲,陈江涌实在看不下去了,问他:“你乐啥?”

    “没有啊,我哪里乐啦?”杨冬果憋住笑反问道,他这会脑袋里满是那个眼神火辣,行为大胆,居住在“植物园”里的小姐姐。

    “你别以为我看不懂,我跟你说,黄于菲没彻底排除关联之前,你可别给我闹出什么...欸!对了,你俩这些天不会是联系上了吧?!”陈江涌忽然意识到,如果两人仅限于留了个电话号码,他杨冬果至于这么喜形于色吗?

    “这,她就发过信息.....问啥时候有空吃饭,我立即就回了她啊,说没空。这点纪律性我是肯定有的!”冬果老实交代了,然后急得立刻表明自己具有坚强的职业道德。

    “嗯,这还差不多......”陈江涌心想,还“她她她”的称呼上了,这小子心里肯定有松动,得盯紧点。

    “不过队长,要是她真有什么问题,怎么敢主动约警察?”冬果果然还是想替她说话。

    “那是你复杂的形势经历得少!我再重申一遍,目前不能参与个人感情。”

    “是。”

    结束这番谈话后,杨冬果收住了自己的意马心猿,又投入到对案件的思考当中,当然,此刻首当其冲的任务,是好好开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