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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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无田不平

    远处古堡残阳,平湖潋滟,波光粼粼。

    望平县城的城头一角,背景中绚丽的夕阳接山衔水,窈窕剪影绝美如画。

    前日公孙度在决定领军前出望平县之际,听闻此事的菡儿便按捺不住,久居府中的困顿和压抑,偶有出门在襄平城内散心游玩,便摆脱不去的前呼后拥的桎梏,令青春少女压抑不住心中对襄平城外大千世界的好奇和躁动,撒娇耍嗲痴缠着阿母央求半天,方才说动阿母去与阿父协商。

    公孙林氏也有心去外面走走看看,一路陪同公孙度宦海沉浮,岁月荏苒,同样经历了不少疾风恶雨,担惊受怕。眼见近期辽东四下安定,即便携女去望平散散心,游赏下知名的二龙湖美景也未尝不可。

    在母女二人的温柔攻势下,公孙度其实心中早已沦陷。

    多年来与夫人互相爱慕自不用提,如今膝下已拥有二子一女。更不消说夫人从始至终,陪伴左右相濡以沫,同甘苦共富贵,哪怕夫君丢官去职也从未有半句恶语,半句怨言。反而温言抚慰柔情以待,夫妻那时并无琐事缠身,花前月下情也深意甚笃,菡儿便是那段岁月里日夜厮守时珠胎暗结所出。

    公孙林氏在回返襄平后,更是致信玄菟郡家乡故里,寻求族中伸出援手以支持夫君,家中有此柔美贤良之妻,夫复何求?!

    至于那掌上明珠菡儿,夫妻二人最幼小的孩儿,诞下之时便成为家中至宝,呵护宠爱有加,如今窈窕婀娜欲长成,清纯娇美不可方物,已然如同公孙度的心肝尖尖。

    值此家中大小两位至爱的央求怎能拒绝,又怎忍心拒绝?公孙度遂故做思虑再三状,方才应允母女同行,并额外拨了五百辽东劲卒随行,以为母女二人的近侍护卫,一路之上关防缜密、戒备森严,将二人周全地护送至望平县。

    公孙太守此时见爱妻与爱女招唤,便将心中烦扰诸事暂抛于脑后,欣慰地微笑着踱步到母女二人身边,与夫人和爱女一同指点斜阳下难得的瑰丽景色,畅享天伦之乐。

    北风无声拂过,不知不觉间已略带寒意,城下湖面微波潋滟,荡漾着抖碎了远处古堡倒影。

    见夫人下意识地背靠着贴近自己避风,公孙度轻轻伸手将夫人雪白细腻颈项上的貂裘掩了一掩,借此机会凑近夫人耳边,鼻中嗅着淡淡幽兰芬芳柔声道:“风起寒生,今夜,我为夫人暖榻。”

    公孙林氏没有吱声,只不为人知地在夫君胸前以极小尺度羞涩地扭了扭背脊厮磨了一下,此时公孙太守分明看见了夫人娇嫩如雪的耳垂和颈项之间,被夕阳余晖照射着洒上一层粉红的旖旎光晕。

    公孙度心中一荡,正欲垂首更进一步亲昵,却见风吹来的方向,由北而南疾奔来一匹快马,夕阳将人马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射到道旁。

    来骑风驰电掣经过二龙堡之后,有眼尖的亲卫在城头上依稀看清了来骑背上所负的认旗,遂开口禀报道:“报府君,来骑乃是边军快马。“

    “走,回县衙!今夜有得忙了。”公孙度深吸一口气,定了定心神,遂大声吩咐道。

    ……

    高进等人一行抵达望平之时,已是夕阳西沉,华灯初上。

    与白昼间烈日当空、黄昏时残阳如血形成强烈反差的是,随着夜幕低垂笼罩大地,身后的北风渐急,似乎一路在推搡着马儿前行,耳边竟然已可隐隐听见风声呼啸的声音。

    值守门卒早已得讯,此时城门尚未关闭,劲风席卷着城楼下满地的落叶,追逐簇拥着马蹄,随着风尘仆仆的六人卷入了城门。

    映入眼帘的便是以不大规整的石板拼接、但还颇为平坦的街道,以及街道两边商铺人家的点点稀疏灯火,许是夜幕刚刚降临,城内星星点点的灯火并不密集。正对着北门的街道青石板之上,与城墙仿佛,光影下泛着青黑的色泽。

    一名少府从事打扮的小吏立在城门之内的街旁,向什长孙康及身后诸人叉手执礼,恭谨微笑道:“诸位一路辛苦,府君业已安排馆舍相待,还请各位随下官前往安歇,明日一早府君自会召见。孙什长与二位随从可径直赶赴县衙复命歇息。”

    高旭闻言眼光一闪,却并未出声。

    孙康见了这名少府小吏一愣,随即点头道:“我且随几位猎户一起去驿馆,安顿后便去谒见府君。”小吏似乎对这边军什长并不陌生,微笑着点头示意悉听尊便,随即回身引领着众人往驿馆而去。

    一路无话,孙康似有重重心事,沉默不语。高旭则恍若无事,四处张望,好奇地打量着从未来过的望平县城。

    向南往城内走过两条街便转向东,街宽且平,没走多远便是望平县驿馆。

    只见驿馆门楼规整方正,大门外街道宽敞平坦,分外整洁,显然每日有人洒扫清理。

    门两旁墙外种植了几簇修竹桑榆,白墙黛瓦,门内有照壁、正堂、东西二庑,舍、厨、厩皆隐在后,驿丞宅其中,竟是简朴雅致、中规中矩的标准汉制邮驿馆舍,不仅修缮一新保全完好,而且被照料打理的颇为完备妥善。由此可见府衙郡县在此地治理颇为得力周到,而此时那闻声赶来,出门迎候的身形肥胖的驿丞,想必也是个尽心尽力勤勉操持之人。

    孙康在驿馆门外同高进等人告别,临别之际似乎有话想对高旭说,权衡再三,犹豫了一下又打消了念头,只勉强笑言,明日待官府召见时会前来引路。

    高旭见状也不多问什么,遂向少府从事致谢,与孙康及二位边军屯将的亲卫拱手告别后,随着胖驿丞进入馆舍中安歇。

    几人身边留下了屯内猎户们一并携来的兽皮毛草,而那箩筐和所盛装的首级,与那几匹边军所属的战马,皆由两名亲卫一并带走,想必县衙那里自然会有人安排照料妥当。

    进入驿馆内房舍,见无外人在侧,秦铁匠龇牙咧嘴在屋中活动酸麻的腿脚,高进则不住揉着创伤未完全愈合的后腰坐在榻上歇息。数十里地的马上颠簸,高进背后伤口结痂处,隐隐有些刺痛,估摸着箭创之处有所迸裂,遂解了衣裳让秦铁匠帮着检视一番,再敷上些自制的草药。

    高旭在屋内走了几圈,抬胳膊踢踢腿,浑身上下放松自如,然后奔前忙后,替阿父和秦铁匠各倒了碗水。知那官府辖下的驿馆按理会提供食宿,高旭坐等不住,便跑去后厨去问有无错过夕食就餐时限,一日未进食物,只在路上喝了些水,属实腹中空空有些撑不住了。

    恰逢胖驿丞与帮厨备好了热腾腾的杂面炊饼,还配了几样荤素小菜,虽不丰盛却看着颇为爽口,更胜在此时正是饥肠辘辘之际,这些简朴餐食便显得极为诱人。

    高旭见状开心不已,友善地微笑着连连致谢,并未劳烦胖驿丞等人动手,自己便将餐食一起端了回屋去。

    三人自拂晓出屯子至今都未进食,此时早已五脏庙空空,等高旭于案上摆好了餐食,彼此无须客气多言,就各自手拿炊饼大口吃了起来。

    自清晨至夜晚,先徒步后骑行,一路辛苦颠簸,风尘仆仆,几人此刻吃得甚是香甜。

    待腹中大致有了七分饱时,秦铁匠终于抬头忍不住问道:“幼虎,今日在乌泥镇时,为何将那精心打造的手斧,与那桦木哨一并送予孙什长?俺瞧着,这孙什长可是刻意接近你示好来着……”

    高进虽心中也有疑惑却并不言语,这段时间虎儿已经给他这个为人父的太多惊喜。因此高进见秦铁匠发问,只放慢咀嚼口中炊饼,眼睛却盯着虎儿。

    高旭嘴里塞满了食物,闻言不住点着头,不慌不忙大口嚼着,然后梗着脖子吞咽下去,抹了把嘴方才开口,却是答非所问道:“阿父,秦伯,可曾觉察孙什长有何异状?”

    高进此时开口道:“孙什长年轻有为,俺看着也才二十出头,生得一表人才,气势不凡,虽谦逊有礼刻意接近虎儿,但其举手投足之间的做派,与自然而然流露出的骄傲神态,却是瞒不住俺一双老眼,俺估摸着此子家世绝非一般,任他如何掩饰,那打小养成的气势却怎的也改不了。”

    秦铁匠闻言也点头道,“没错,俺也看出来了,那孙康绝非草根出生的兵头,难道是豪门世家的子弟从军混个出身、捞些功勋,为日后宦途腾挪提前预备些许背景说道?”

    高旭笑道,“阿父和秦伯都说的不差,但是我送那些物件,却并非因他刻意接近示好。而是因为孙什长背后之人。”

    “哦?难道幼虎已经得知孙什长背后家世渊源?”秦铁匠惊讶不已地问道。

    高旭手拿一块炊饼,撕下一小块,放在桌上,说道:“初见孙什长之时,只有个模糊猜测,大半缘由却是彼此意气相投,兴之所致,遂投其所好,只想着此后多位友人,无论怎的也好过结个冤家。一路上并驾齐驱,沿途攀谈,则越来越确定孙什长大背景不简单。”

    撕下第二块炊饼,高旭若有所思道,:“那屯将盖明外表粗豪,内里却谨慎仔细,对属下孙康高拿轻放,显得颇为客气,定是知晓其背景来历。而镇子里那游徼卞协却对什长冷言挖苦,显然并不知孙康底细。此其处大有蹊跷。”

    高进和秦正边听高旭言语,边回想日间在镇子里的经过,皆点头认可。

    随之第三块炊饼也排列在桌上,高旭道:“来县城的路上,我与孙什长纵马狂奔之后,即兴谈了些不着边际的话题,更是让我确定了自己的猜测。直到在县城的城门里见到那位迎客的从事,按常理说,方才的那员小吏,也不必尊称此县的县令为府君。从所有细节来看,孙什长的真实身份便呼之欲出了。”

    秦铁匠不知路上高旭与孙康谈些什么,只点头道,“确实啊,孙什长见了那小吏反应倒是不寻常,俺猜想定是此前相识之人。”

    高旭笑了笑,“何止相识而已。此间驿丞对那从事毕恭毕敬却言语生疏,显然那从事并非此地县衙中人。而方才巧合的是,那从事与屯将一样,也闪烁其辞,未曾言明来日是哪一位官员召见,只是言称府君。我所料没差的话,那从事定是辽东太守的府中小吏,而辽东太守本人,此刻已经到了望平县城。如此,那孙康的身份便已清楚,他便是太守公孙度之子——公孙康!”

    此言一出,直把高进和秦正惊得目瞪口呆,好半天没缓过劲来。

    “边军什长孙康,太守之子公孙康,哪有如此巧合之事?没错,定然是他!所以孙康在入了城门后,见了府中相识的少府从事前来迎接才会吃惊,可见来此之前,他应是也不知其父,也就是辽东太守就在此城内。”高旭继续说道,还笃定地点点头。

    高旭说完将桌上并排三小块炊饼抓起一并放入口中,又夹了些所剩无几的小菜,鼓着腮帮子吃得津津有味。

    见了二人疑惑的表情,紧嚼几口后咽下口中食物,端起陶碗猛灌几口水,这才拍着肚子道:“饱了!明日不知辽东太守会不会赏些更丰盛些的酒肉饭食……。阿父,秦伯,公孙康更名孙康屯驻乌泥镇,未改名却换了姓,便是掩人耳目,不欲为人所知,那小镇内的游徼不认得公孙康便说得通了。由此可见太守之子从军并非太守本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定是担心为人耻笑,故而做此安排。乌泥镇里,其真实身份怕是只有公孙康的直接上司屯将盖明知晓。”

    高旭停了片刻说道,“此事蹊跷且微妙,令辽东太守都暂且尴尬为难之事,想来与某些势力有脱不了的干系……”

    (真实历史上,襄平县令公孙昭征发公孙度长子公孙康从军,为边军伍长,以此羞辱公孙度,此举代表了当时诸多襄平的名门望族对公孙度的政治态度,才引发了日后公孙度施以报复的当街笞杀襄平县令、以法诛杀屠灭辽东郡中以世家家主田韶为首的名门望族百余家数千口之酷行。)

    高进正要询问虎儿怎会知晓这许多隐秘事情,门外却有脚步声传来,只好暂时作罢。

    此时听门外廊下靴声橐橐不急不缓地走近,然后有个居高临下生硬冷漠的声音问道:“那几个猎户,便住在此间吗?”

    另一个低声下气的声音回应道:“是是是,回卞总管,几位猎户远道而来,依照官府差遣吩咐,便安歇在此处。”听着却是此间胖驿丞的声音。

    未等驿丞胖乎乎的手拍打在门扇上,吱呀一声响,门扇从里打开,高旭微笑着站在门内当中。

    其施施然及摆出的友善姿态却令来人所料不及,那被驿丞口中称为卞总管之人,本来盘算着人未到声先至,方才一番言语做作,原是期望着先声夺人拿捏一番气势的打算,却不料被面前这少年主动打开房门满面春风地予以化解了。

    有时候一言不发,仅仅一个举动,便能改变一些于己不利的态势。

    可恶!此子油滑!叫作卞总管的来人心中暗道。

    来人约莫五十上下,瘦瘦高高的身材,与胖乎乎矮墩墩的驿丞倒是反差强烈。但见这位卞总管衣着服饰华贵,广袖宽袍,腰佩玉饰,脸削无肉且颧骨高耸,双唇浅薄,乍一看竟有三分神似那乌泥镇游徼卞协,高旭心想这总管又是什么来头?难不成与那卞协有何瓜葛?

    正琢磨着,便听见那称为卞总管的熟练堆起一脸虚浮假笑道:“我家主人乃辽东世家望族之首,听闻几位猎户前日斩获进犯东夷的首级,大喜过望,感慨此举殊为难得可贵,当推为辽东义民之表率。家主对此事钦佩不已,遂连夜遣我至此......”说到此停了一停,观察高旭及身后二位的表情,却不禁有些失望。

    只见高旭依然保持微笑,不动声色等着下文,而那少年的二位长辈似乎不善言辞,孤陋寡闻,也似曾并未听说过所谓辽东世家之首,更未因此表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只默默立在一侧旁观不语。

    卞总管心下不禁鄙夷:真正是浅薄无知的山野贱民!

    随即清咳一声收敛了笑容接着道:“我家主人得知几位猎户所携皮货颇多,既远道而来行售,想必行程仓促尚未寻得买家,然则年末各地采买商贾如今大都回返,此刻怕是难以售出,家主何其慷慨,向来乐善好施,以解人之急为己之乐,这才吩咐我前来商洽,几位所携皮货可以一并收下。至于价格嘛,更是可高于市面三成,以示褒奖各位义勇之举,彰显我家主人钦佩之意。不知……几位意下如何?”

    高旭听到此处倒是满心欢喜,不管此刻薄之相的卞总管来意为何,如果可以将此次携带的皮货一次性以优厚价格售卖出去,那是再好不过。几人会因此省去不少麻烦,不必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县城里耽搁工夫去寻买家,明日官府召见后尚不知还有无闲暇去售卖皮货呢。

    回身见阿父何秦铁匠皆点头示意,高旭便行礼致谢道:“我等山民孤陋寡闻,敢问贵府主人尊姓大名,既如此慷慨大义,急我等之所急,岂不感佩于怀。只是我等携来皮货甚多,乃山中猎户半年所积,恐怕要辛苦总管查看点验,再论价不迟。”

    卞总管傲然挺胸凸肚道:“我家主人乃襄平田氏,百余年世家豪门!辽东境内谁人不知,何人不晓?你等居于偏远山野,可听闻否?至于区区些许山货,何足挂齿?”

    哼!一群粗俗草芥,便是立了功、镀了金,也终究还是草芥!

    辽东民间所言:无田不平!你等俗人怕是还没听闻过!更未曾见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