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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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有韶不宁

    便如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仆以主贵,物以人贵。

    见那卞总管如此傲然不可一世地报出家门,胖驿丞静立在侧,却是止不住面颊抽动了一下。

    高进与秦铁匠则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襄平田氏?是何来头?又与我等有何瓜葛?

    此时高旭闻言却恍然惊讶道:“哦!原来是名门望族,襄平田氏!我却道是何人有如此豪奢手笔,真正是久仰大名!如雷贯耳!”

    在高进与秦铁匠看来,幼虎的表情相当夸张,但是对于卞总管而言这才是司空见惯的反应,寻常草民得以结识襄平田氏本就该有的受宠若惊,更何况是受田氏恩惠?

    高旭依旧煞有介事道:“当初于乌泥镇中曾多次听人提及,今日若有幸为襄平田氏供应皮货,我等山民何其荣焉!”

    卞总管闻言不禁得意微笑,面色稍霁,话已至此,自报家门后又已表明了来意,遂不复多言,与这等微末之人多说一句都是有损自己身份也似。

    于是卞总管颐指气使地摆摆手,示意高进几人将所携皮货搬将出来进行点验。

    此次几人将山中猎户的大半积储都带了出来,趁着来县城报讯献功之际,满怀期冀能在县城内售卖个好价钱,料想无论怎样也不会差过乌泥镇的行情。

    如今有豪门大户人家主动寻上门来,且愿意一口吃下所有货物,几人自然是乐见其成,不但省却了不少麻烦,免了穿街走巷寻商户买家去一件件售卖,也避免了为一件件售货而耽搁的时辰。

    如来人所言,如果总价上还高于市面三成,这三成便可换购多少粮食?这对屯内勉强维持温饱的一众乡亲而言可是意外收获。

    于是高进等人将捆扎好的货包皆移至门外廊下,解开包裹一件件清点确认。

    此次总计带来鹿皮狼皮二十余张,各色大小兔皮近百张,狐裘貂裘十余领,鞣制好的野猪皮革十余张。

    当初西猎屯众人相商总值约三万钱便可,按照眼前的辽东谷粮时价,一石谷粮值五十到六十钱,三万钱所买的谷粮至少可达五百石以上,足可供三十余户四口之家食用一年。若是此次能顺利售出,整个西猎屯一年内便不用再为填饱肚子发愁了。

    卞总管一脸的骄矜,低垂眼睑笼着袍袖立在廊下,颇为不耐地望着几人仔细清点,显然对普通皮货之类并不甚感兴趣,只是走个过场完成家主交办之事而已,身为田家大总管能亲自前来,已是给足了这等粗鄙山民十分的颜面。

    若非家主另有深意,就凭这区区几名山民,又怎会令我堂堂一名田家总管身份之人,亲来此地交割如此腌臜腥臭的皮草之物!

    胖驿丞倒是热心肠,主动上前帮着点记整理,分门别类摆放清点。

    此时高旭从屋中取来那两只硕大的鹿角,这才让卞总管眼前一亮。

    这正是高旭前些日子亲手猎杀的那头雄鹿的鹿角,宽大对称、形状完美的鹿角枝桠岔立如珊瑚般,角质匀称饱满,角尖锋锐无损,就形质而言,诚可谓上品。

    眼见清点完毕,卞总管略一盘算,眼角随意瞥了一眼堆在廊下的各色皮草,撇着嘴开口道,“各色皮子裘领从优作价四万钱便是,那副鹿角却是瞧着颇为难得,便作价一万钱,索性凑个整数,不知各位以为可否?”

    高进等人闻之喜出望外,这可是比当初众人所期冀的高出了一半多价钱。这田姓大户出手果真是豪奢阔绰!仔细盘算下来确实是比行情价格高了三成有余,那副鹿角倒是独占了鳌头,竟然单独售了一万钱。

    既然对方慷慨如此,高进与高旭自无理由拒绝田家总管所言的价码,西猎屯众人也万万想不到这批皮货能卖出如此好的价钱,既已受屯里猎户们委托全权处置,这个买卖还有甚好说,当即就欣然同意成交。

    此时见卞总管傲然从袖中掏出一枚金灿灿之物,以三支手指拈着,手心朝下伸过去交予高旭,这有意无意间居高临下的施舍手势,却是令高旭陡然面色一冷。

    如此轻薄无礼,欲效嗟来之食吗?身后高进见状忙自后一扯高旭衣角,微笑着向前伸手接过,丝毫不理会对方轻视中略带些羞辱的姿态。

    全屯子可吃一年的粮食都指望着眼下这笔交易,可不能让虎儿此时倔强的性子发作起来。

    高进接过后只觉手中一沉,定睛看去才发现是一枚少见的盘龙金饼,其形恰如规整圆饼状,面略凸起,背为凹下,周边卷唇圆润,轮廓清晰无缺。凸起一面有一阴刻古朴简约的苍龙飞旋盘绕,此乃大汉早年官铸饼金!也称大汉盘龙金饼,金饼整体精美华贵,金光璀璨。

    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枚金饼上盘龙旋绕的中间,赫然多出了一个用字模敲印上去的篆书——“田”字。

    这一时期,大汉帝国千疮百孔,烽烟四起,礼道崩,纲常乱,钱贱物贵。兵荒马乱、民不聊生,造成货币紊乱币值大贬,各地物价飞扬通货膨胀,甚至“铜贱物贵,谷石数万(钱)”。而不幸处于乱世的民间,无奈之下重回以布帛、谷粮、龟甲流通支付的原始惯例,金银几乎消失于市,五铢铜钱则至贱,有时贬值竟达一日三更,实不如物也。

    此等官铸金饼在当时,一般并不作流通交易使用,只是作为贮藏、赏赐、馈赠、进贡、赎罪等用途。大汉官铸金饼其质量与价值初时极为规整,一枚金饼便是一金,质量也为一斤,时价五万钱有余,且愈来愈是价高。

    (注:战国文献中提到的“一金”,即指一斤黄金,或一斤黄金所代表的初始价值——一万钱,直到汉代也是如此,东汉时金价已值五万钱。而到了西晋时,文献中的所言一金的含义,则为“黄金一两”,价值在六千钱到一万钱之间,可见金价日贵。另,汉斤十六两,因此才有“半斤八两”之说,且东汉一斤仅为现代的222.73克,不足现代斤两的一半,所谓某武将使八十斤大刀之类的说法,不考虑演义成分,即便按实际重量算也只四十斤不到。古时与现代的各类计量差异,还须看官留意。)

    此刻能拿出如此华美精致的官铸大汉金饼,非豪即贵,由此可见辽东襄平田氏的确是富甲一方的豪门望族。

    见几人从未见过如此样式金饼,翻来覆去地又摸又看。卞总管暗道,果真是乡野俗人!

    心中不屑,面色难掩轻视鄙薄,卞总管傲然道:“大汉盘龙金饼!此为足金,一金当五万钱有余。这一枚,是支付此次所收皮货鹿角之资。”说罢,自袖中又掏出了一枚完全一样的金饼来,也原样三指拈着放在高进手掌之上,继续道:“这一枚,却是订金。”

    不待高进面色为之大变,急欲发问,卞总管自顾自说道:“便以此金订购一张成年健壮黑熊的熊皮,须皮质厚实、毛色油润,品质上等。只因家主急需此物,开春前你等可否交货?”

    高进手心里握着两枚沉甸甸的金饼,心中犹豫着没有立即回应,这差事接了可不一定能办成,眼看天候已寒,凛冬将至,说不准何时便会降雪封山,偌大一只健硕肥壮的成年公熊,却并非可轻易间寻得。若是受人订金到头来却办不成事,这可怎生是好?

    思前想后,还是稳妥些也罢,节外生枝向来不是本分人高进的性子。

    高进正踌躇着怎样婉拒归还这一枚金饼,高旭却在一边快言快语道:“成!猎了皮子交货时,再付一枚金饼子。”

    卞总管闻言一笑,“爽快!有了皮子便去乌泥镇东街寻田家商号便可,我自会交代下去,届时自会有相应的掌柜管事支付另一半酬金。不过......若是开春之前无法交货,便只好劳烦各位替田家做事抵债了!”

    说罢再不多言,也不管高进震惊之余要进一步询问的神情,扭头便招手令驿馆外候着的从人前来搬运,一干仆役恭顺万分地鱼贯而入,以二人一组,轻手轻脚、安静有序地将皮货鹿角等物抬至馆外,那里竟有辆马车一直等候着。

    高旭这时微皱着眉头,暗自品味着卞总管的话外之音。

    眼见货物搬空,在卞总管未作辞别便一转身欲行之时,高旭突然出声问道:“卞总管稍慢,在下有一事顺便打听,那乌泥镇有位游徼卞协,卞总管可曾识得?”

    卞总管闻言身形一顿,却头也不回地淡然道:“不曾识得。”说罢脚下并不停留,前后摆着宽大的袍袖,施施然自顾自出了驿馆,俨然视身边的驿馆主人胖驿丞于无物。

    高进此时客气地向驿丞躬身致谢,由怀中掏摸出十几个铜钱向驿丞手里塞去,以聊表谢意,那驿丞却连连摆手不受,连道不必。

    高旭见状向驿丞拱手道:“这位叔伯,敢问那襄平田氏究竟为何等豪门大户?想必是富甲一方、家大势大?”

    高进听了不免心里犯嘀咕,原来方才你小子是装的,刚还说甚久仰。

    秦铁匠却是哑然一笑,对高旭的灵机多变见怪不怪。

    胖驿丞脸上挂着怪异的表情,扭头见那卞总管一行人已然走远,方才低声道:“那田氏乃襄平百年的豪门望族,不仅豪奢富有,还根深势大,可谓一手遮天。这地界有句俗话,说的是‘无田不平’,便是指这田氏,辽东本地大多人都知晓。”

    高旭诧异道:“无田不平?此为何意?”

    驿丞摇头叹气道:“别说是平民百姓,便是那寻常官府中人都招惹不起田氏。此话之意有二,襄平境内但凡良田,十有八九都是那田氏所有,另还有层意思却是只可意会——在辽东便没有田氏一族摆不平的事。”

    “哦?这田氏如此霸道?”高旭扬起眉头,诧异地笑道。

    秦铁匠此时开口道:“那甚田氏竟如此势大狂妄?辽东上下竟然无人能治?”

    驿丞摇头压低声音小心道:“你等远居山中,不晓得倒也不奇怪,只是……只是这田家的金子,却没那么好拿就是,若是交不了货,受制于田家,你等还须多加小心……”

    说罢驿丞显然心有余悸,转身便要离去,却被高进一把拦着,疑惑道:“你我素昧平生,今日却得驿丞热心提醒,诚感肺腑,不知可否细言一二?”

    那驿丞思之再三,皱着眉纠结道:“如若不是几位乃我辽东义勇之民,小的心下佩服之至,此刻无论如何也不会多言。罢了,既已说到此处,便索性再啰嗦一句,你等尚不知那俗语还有后半句,便是......便是‘有韶不宁’……田韶,便是那田氏家主。各位日后万万休要提及小的今日多嘴。”说完此话再不耽搁,略一拱手便急急离去。

    屋外廊下,高旭口中念念有词:“无田不平,有韶不宁?”

    (辽东郡中名豪大姓田韶等宿遇无恩,皆以法诛,所夷灭百余家,郡中震栗。田韶为当时辽东世家之首,有史可查。)

    身侧高进此时手中两枚沉甸甸的金饼似乎显得更为沉重也似,方才售出所有皮货的喜悦也烟消云散,此刻不免心中惴惴满面愁容。

    高旭却是无甚忧虑,见状对着阿父一笑,神态自若道:“阿父莫慌,我等不偷不抢,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公平交易。有甚可担心?至于那熊皮,想来也不算太难之事......”

    说罢盯着阿父手中印有“田”字的金饼若有所思。自从几人进城入住此驿馆以来,只一顿饭的工夫,那田氏便能派人寻上门来,以两枚金饼行收买试探之举,此等消息灵通行事果断,却是高旭为之讶然和思忖的症结所在。至于那受制于人,高旭从不认为那田氏家主田韶能够拿捏住自己。

    秦铁匠也是点头,沉声道:“高兄勿忧,幼虎说得是!俺们行得正岂怕影子斜?高兄往日不也猎得过上好熊皮?断不会猎不到皮子,最多将那金饼退还了,难道还能强买强卖不成?须知辽东可是公平交易、货不二价之地。不管怎的,总还有官府为民做主不是?”

    高进无言,只是面色凝重缓缓点头。

    夜幕深沉,北风正疾,一股风卷入屋内吹动烛火,如豆火苗忽闪忽灭,晃的门外光影忽明忽暗,廊下门前,三人投射在院中长长的阴影被扯得歪斜晦暗。

    此时无言寂静,只闻院内落叶翻飞,沙沙作响。

    (汉灵帝时,刘虞治下的幽州,民悦年登,一石谷值三十钱。《后汉书·刘虞传》王仲荦先生在《金泥玉屑丛考》中评论:“所举两汉米价,大抵不属于至贱,即属于至贵......东汉米价应为二百,谷价应为百钱。”当然,这只能当参考,因为两汉的粮价,地区差和时间差的影响很大。董卓祸乱时,长安粮价甚至达数万钱一石谷粮。

    汉制:千二百黍為一龠,十龠為一合,十合為一升,十升為一斗,十斗為一石。汉代一斗米相当于现在的12.5斤。因为古代基本是体力劳动,而且副食品相对现代相当匮乏,所以主食需求很大,一般来说,如果平民经济情况可以保证温饱的话,一个成年男子在一年要吃掉六百斤粮食左右,一家四口人男女孩童需要2000斤粮食,即汉制160斗,16石,以幽州辽东郡计价,值东汉五千至八千钱,折合黄金1-1.6两,东汉时金一两为五千钱,一金为五万钱。东汉末年金价更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