屯将盖明斩钉截铁，毫不拖泥带水，便将高进等人斩匪报功之事安排的清清楚楚。

    高进见状，随即吩咐长子高阳不必跟随，由他领路陪同游徼卞协和那名屯将的亲卫廖三回返西猎屯。

    盖明对此自无可无不可，目视高阳等三人匆匆出了城之后，便不停上下打量正帮着高家父子重新打包兽皮毛草货物的秦铁匠，手中皮鞭有一搭没一搭敲打着粗壮的腿侧。

    原先高进四人各挑一副担子，如今只有三人前往望平县，遂需要重新合并捆扎那些包裹。

    盖明见到铁匠弯腰曲背忙碌间，那粗布衣衫遮裹不住的肌肉贲突，不禁双眼一亮。默不吭声琢磨了半响，嘬了会牙花子，终忍不住粗声粗气问道：“好个壮硕汉子，如此魁梧有力，做个铁匠岂不憋屈！何不爽快跟了某？某便保你个什长也不值什么！浑身大把气力，不若刀枪上搏个富贵？”

    秦铁匠闻言则报以感激的憨实微笑，却只是频频摇头。

    “功名但在马上取，诺大个汉子，怎的忒不爽快！”盖明依然贼心不死。

    正犹自唾沫乱飞地劝说，屯将盖明瞥见孙康暗暗以目示意一直未曾发声的高旭，遂哈哈一乐，伸手囫囵抹了一把满脸的虬髯，转而盯着高旭开口问道：“兀那小子，可愿于军中厮混几年？某瞧着你筋骨身架做个斥候倒很是般配！若是嫌弃，先做某的亲卫也未尝不可！”

    盖明说完双眼瞪圆了看着高旭，满面期待，一幅俺已拿出相当诚意的模样。跟着俺做贴身亲卫啊，多少军中士卒羡慕的所在，风险又小回报又高，紧跟主将吃香喝辣不说，升迁起来那可是蹭蹭的架势。

    孙康闻言一晒，觉得屯将终是小觑了此少年，况且，这招揽方式也过于简单粗暴了些吧。

    果不其然，面对屯将盖明毫无回旋余地的直白招揽，还未等高进出言劝阻，高旭便摆出了个标准的笑容，露出一口白牙谦逊说道：“承蒙屯将大人抬爱，晚生不才，尚须历练几年。”彬彬有礼地予以了回绝。

    盖明兀自咂巴咂巴嘴，这文绉绉的拒人于千里之外，令他浑身蛮劲无从着力，只觉索然无味，此时倒也觉着自己如此开门见山貌似过于唐突。

    回顾还立在当场的有秩、啬夫几人，便没好气道：“怎么？几位还等着俺酒肉招呼怎的？”

    有秩阚泽等人本就尴尬陪笑于此，见状忙顺水推舟，言称尚有诸多琐碎公务办理云云，皆施礼告退，逃也似的离去。各自心中无不腹诽，与这般粗蛮军汉搅到一处真正是有辱斯文！岂不见，就连那山中村野之夫也不愿与其为伍。

    此时孙康先前派去传讯给屯将盖明的小卒，正牵着几匹缰辔马鞍都已安置好的高头大马快步走来，盖明折节招揽被婉拒正有些灰头土脸，见了高声催促道：“这般慢吞吞的，一路上等着下马驹吗？”

    那小卒忙加快脚步一路小跑引着军马来到屯将面前连声告罪。

    原来盖明在营中便已安排小卒准备马匹前来，听闻小卒报讯来了四人，若安排一人带路回返去现场勘验，算再派遣什长孙康随三人前去望平县，便令小卒牵了四匹训练有素的军马前来。一行人便可骑乘军马前往五十里外的望平县，省时省力又不误事。

    由此细节看来，这屯将竟然还是个粗中有细的汉子，那般粗犷做派，怕不是有三分刻意。虽不知其自曝其短的用心，但可以肯定的是此屯将绝非是表面那般粗豪蠢笨之人。对于这小镇里的屯将盖明，高旭心中不由暗自将评判调高了几分。

    “如此，孙什长便与你等启程吧！“盖明见诸事已定，而招揽这大小二人又没甚下文，心下颇感惫懒无趣，寻思着不如出城放马撒欢跑几圈来得爽快，若是走运遇上些不开眼的贼匪或东夷之流，倒也可活络活络浑身上下即将生了锈的筋骨，说不得今日也大发利市。

    盖明胡乱思忖着，便随意地马鞭一挥算是招呼了众人，牵过自己的战马单手扶住马鞍只一较劲，双腿一蹬，轻松跃起粗壮魁梧的身架便骑了上去，随即策马穿过城门，就这么匹马单骑，一路烟尘向北扬长而去。

    这屯将果然是个性情中人，众人相视而笑着并不见怪。此时无上司与地方官吏在旁，孙康与屯将的亲卫便放松许多，说笑间与大伙放开手脚麻利地一同收拾，将高进等人所携皮草货物捆扎在马鞍之后，只是安置那两个箩筐稍费了些工夫，孙康还细致地吩咐门卒取来两块破旧粗布，严丝合缝覆盖在了箩筐之上。高进几人随身带来的几根扁担便转交孙康手下两位门卒暂为存管。

    午时已过，日头将斜。

    高进父子、秦铁匠、什长孙康及屯将的两名亲卫，一行六人便上马启程。

    前往望平县要往南五十里许，一行人并未穿城而过，一来避免乌泥镇里奔马扰民，二来避免秦铁匠所乘马匹携带的首级再度引起民众慌乱。

    什长孙康便拿了主意，索性就近在西门出城，沿着城垣外辽水河边的田垄小道，绕过乌泥镇后，便可顺县内驰道一直往南而行。

    出了城门，高旭骑在高头大马之上，短时间内还是不免适应了一阵子，虽手忙脚乱折腾了一会儿才将将稳住身子，方才那种莫名的感觉却渐渐袭上心头，此前在山中虽未骑乘过马匹，如今初次端坐高头大马之上，却怎会有着似曾相识纵马驰骋的强烈欲望。

    再回首，定定看了一眼城头上飘扬的血红军旗，不由得心潮澎湃豪情万丈，胸中思绪翻涌几欲令人仰天长啸。似乎感受到背上骑士的激昂情绪，训练有素的雄壮军马也显得躁动不安，四蹄不停践踏刨土，不时甩动大脑袋喷着响鼻跃跃欲试。

    见身后阿父勉强操控坐骑还在原地打转，秦铁匠则因马身两侧的箩筐碍事也在尽力控马适应，高旭便有些急不可待，遂大声对众人道：“我且先行一段，撒欢儿跑个几里，便在前方不远等候诸位。”说罢也不等众人做出回应，脚下一磕马腹，随着一声兴奋的长嘶，强健的骏马便如离弦之箭疾驰如飞向南而行。

    孙康见了忙令屯将的两名亲卫随同高进和秦铁匠二人在后随行赶上，自己被高旭引得也心痒难耐，一声高喝催马发力，胯下骏马嘶鸣着四蹄翻飞，紧随着追逐高旭而去。

    “虎儿方才说‘我’，不是‘俺’……”高进望着在马背上歪歪斜斜远去的少年身影喃喃自语困惑道。

    波光粼粼的大辽水河岸边，微风轻拂，那群莺莺燕燕的女伎远远躲开了方才城门处的那阵挤攘喧闹，正悠然漫步于河畔树荫下，慵懒享受着晚秋最后的和煦惬意时光。

    此时望着一青春少年骑着骏马，自城门方向如风一般疾驰而来，众人定睛再看时，岂不正是那斩获东夷十余首级的少年英雄？只见他双目闪亮高声呼喝，俊朗英武的面庞上意气风发，那份青涩阳光与自信昂扬，迅即感染了于欢笑场中见多了恩客们尔虞我诈、逢场作戏、口是心非的这群娇艳女娘们。

    有一个生得圆润丰满柳眉杏眼的妙龄女伎，显得十分爽直泼辣，手挥一方鹅黄色鲜艳丝巾，扬声清脆悦耳地对着马上少年呼唤道：“嗳……！那俊俏少年！来日寻得姐姐，免了铜臭，送你一场风流韵事可好？”

    其大胆无忌没羞没臊的话语，直引得身边姊妹们娇声笑闹，一个个粉拳乱敲，花枝乱颤，风情万种俯仰成一团。

    高旭策马于不远处听得真切，纵马飞奔而过这群嬉笑的花团锦簇时并不作答，只在马上侧脸望她们一笑，红唇皓齿一闪而过，瞬间引得女伎们一片尖叫，手中汗巾乱飞。

    方才出言挑逗调笑的那率真女子眸含春水，痴痴对着身前一闪迅弛而过的矫健背影，几根如葱玉指轻绞着丝绣汗巾，轻启朱唇喃喃低语道：“好俊的郎哥儿，便将奴带走又如何……”

    秋日绚烂，时光正好！

    天地无垠，正是纵马驰骋畅怀舒展之时。

    高旭并未留意到身后的一切，专注于控马奔驰的细微感觉。

    从初时于马背上的歪歪扭扭摇摇晃晃，到双腿死死夹紧马腹，竭力控制颠得快要散架的身体，继而到紧贴马颈臀下虚悬，放松了紧绷而酸麻的身体，随着骏马奔驰的节奏逐渐上下自然起伏，高旭似乎无师自通的寻到了驾驭的诀窍，又似乎冥冥间找到了似曾相识的感觉。

    虽还远未能娴熟操纵，驾驭之术仅窥得一二入门，堪堪确保不会疾驰中跌落马下身形狼狈，但高旭却毫无惧意，依旧不断高声呼喝着，于骏马上身形舒展，催促跑发了性子的骏马肆意奔腾驰骋。

    树木花草、船帆堤岸，在自身两侧急速后退。

    耳边除了风声，已没有任何嘈杂之音，广阔的田野大地扑面而来，又迅即消逝在身后。苍茫天地之间仿佛只有自己，眼前所见突然如时光滞留，一幕幕间放慢了速度，此刻竟连风声都沉默了，只听到自己蓬勃有力的心跳声，伴着热血沸腾的凌云壮志。

    终于，在沉寂了数月之后，青春勃发的躯体迸发了难以抑制的狂飙梦想与热血野望。

    高旭在风驰电掣中面对着这片广阔的天地，轻声自语道，“我来了！”

    ……

    一路往南不知奔驰了多久，见骏马已开始喘息粗重，汗出如浆，高旭便放慢马速，由袭步改为跑步，再为快步，逐渐减为缓步，最后下马牵着缰绳，任随马儿在挣出羁绊发泄天性一般肆意奔驰后，便收汗边歇息，不时沿途啃食尚未枯萎殆尽的青草，或渴饮途边溪水，逐步恢复体力。

    不多时，身后马蹄声急，什长孙康也赶了上来，见到高旭一幅悠然自得信马由缰的模样，放声笑着大声赞道：“痛快！”随即也落鞍下马与高旭并肩而行。

    孙康年纪二十许，看着年长高旭几岁，却只是与高旭身高相似略高一筹，两人七尺余的身影在垄上牵马并肩而行，一时间无语，倒是颇有些尴尬。

    高旭率先打破沉默，转头问道：“孙什长也喜爱纵马奔驰的感觉？”

    孙康看了看高旭纯真清澈的眼神，一笑道：“年少无忧真好！”

    高旭闻言诧异道：“孙什长看着至多及冠之年，只长我几岁而已，正值青春昂扬之际，怎的老气横秋叹年少？”

    孙康也自失一笑，“说来也是，既然如此，往后你便称呼俺的字吧，俺名康字宜之，免得什长来什长去，恁的生分。”

    “我尚未取字，宜之兄便唤我乳名幼虎吧。”两人相视而笑，皆欢喜彼此接纳为友的默契，差相仿佛的青春意气了然于胸。

    “听宜之兄方才所言，莫非心中困扰之事颇多？”高旭望着面前这位年轻什长，隐约感觉到孙康的背后应该有着别样的难言之隐。

    “不多，但只一样便难受其扰，难堪其重。”孙康踌躇片刻后说道，“有时候，人长大了便会知道，有些事没得选择。无论你是否情愿，终将服从于强势，正所谓身不由己。”言及此处，孙康的声音有些低沉，情绪显然随之低落。

    高旭略作思忖，依旧笑容灿烂地说道：“我不知兄为何事而困扰忧虑。却知晓一句话：青衿之志，履践致远，初心如磐，奋楫笃行。”

    见孙康惊讶地转过头来，高旭继续道：“宜之兄大可顺势而为，许多时候，艰难险阻，未必不是成功道路上的垫脚石。“

    孙康不禁口中重复着方才初次听到的说辞，虽有些陌生，却令人耳目一新，“初心如磐，奋楫笃行？”

    “就如同跋涉山水间，兴许转过这一泥泞坎坷的山脚，便见前方豁然开朗，柳暗花明也说不定。”高旭继而说道。

    “顺势而为，柳暗花明？若是无势，又当如何？”孙康此时仿佛在迷雾中抓住了些什么，语气有些急迫。

    “那便借势，亦可造势。”高旭平静道。

    “势成之后，又当如何？”孙康急于明确那盏明灯，冲破困扰心中的迷雾。

    高旭不禁笑道：“宜之兄，如此贪心否？如若大势已成，放手去做便是。但谨记其心向善，勿忘初心。”说罢望着似有所悟的孙康，心想，但愿宜之兄你不会走向另一条路。

    孙康此时心中激荡，忙追问道：“幼虎，何谓初心？又怎知所行向善？”

    “我以为以天下苍生为念，便是大善，即为初心！”高旭眼神坚定地望着前方，仿佛此刻也是在说与自己听。

    孙康此时心中震撼，今日邂逅的这山中少年，虽出身寒门，衣着简陋，但是身姿挺拔俊朗，具武勇，有急智，不卑不亢，有礼有节，在纷乱吵嚷的人群中脱颖而出，彼时已是令人刮目相看。

    自己当初以为只不过仅此而已，倒是个颇为难得的少年英雄，仅仅凭着莫名的好感下意识去刻意接近，欲引以为友，此番做派对自己而言已是折节下士。

    却万万未曾想到简短的一席话之后，方见少年心怀远大，眼界宽广，所思所想竟然胜他千里之遥，言简意赅却令人耳目一新。这少年究竟是何人？尽管出身于寻常山中猎户，却尘埃难掩珠玉之光，难道是天赋禀异，天纵奇才？

    此时看其自信与淡定的神色，恐怕这乳名幼虎的少年，远非池中之物！

    如若能引见给那位大人，如能将如此智勇少年引以为助力，届时又将是如何一番局面？想起那人求才若渴却屡屡不得的焦灼郁闷，孙康此时心中如翻江倒海一般思潮狂涌，整个人都沉浸在苦苦的思索之中。

    高旭方才言罢，已觉察到孙康的异样，也不去打扰，只沉默着缓步前行，微笑四顾周围的壮美山川秋色。

    只见沿途田垄间，散布着些朴素勤劳的农夫，正忙碌在田间地头，整理秋收后散落满地的粟黍秸秆以及枯枝干草，以留作即将来临的冬日里引火取暖之用。

    年中张纯叛军于辽东败退、北境塞外的小规模侵扰冲突，似乎还未影响到这里。广阔的田野之上呈现难得的一派祥和的气息，晚秋斜阳温暖的照耀着肥沃的大地。

    此时不远处几个抓髻顽童在田垄上跑过，各自手中抓着木棍树枝，仿作骑马奔驰，无忧无虑，稚嫩童声欢快地回荡在田野之上。

    路过高旭和公孙康二人之时，顽童们笑得灿烂而无邪，满脸童真纯稚，好奇地打量着二人和身后跟随的高大骏马，向二人笑着招手后怯生生靠近仔细瞅一眼，又嘻嘻哈哈地跑开……

    高旭也童心未泯般，向玩闹的孩童微笑着挥手，宛若看见了曾经的时光，不禁口中悠然道：“这不就是我等该有的初心吗？美好而纯真……”

    田垄道旁不时有一簇簇不知名的野花艳丽地盛开着，在晚秋阳光下耗尽了生命的精华般去绚烂绽放，只为此生最为璀璨的一刻，将多姿多彩的颜色点缀着视线所及，一直沿着垄上道旁延伸到天际。

    手中缰绳牵着的骏马似乎也缓过来气力，惬意地低下长长的颈项去咬那随风摇曳的花朵。

    此时孙康抬起头来，眺望着南面的远方突然说道：“幼虎，我的家便在那个方向，……我想家了。”

    高旭点点头，也望着同一个方向，轻声道：“陌上花开，可缓归矣。”

    闻听此言，孙康发现自己鼻子一酸，竟然已是湿润了眼眶，遂转过头去看向别处，以掩饰自己突然间控制不住的纠结情切。

    “宜之兄，你方才说‘我’，倒是不说‘俺’了？”高旭敏锐察觉到身旁孙康的情绪，有意让氛围轻松些，故意调侃说道。

    呃？孙康一愣，随即恍然，不禁哈哈大笑道：“倒也是！无意间便跟着你说了。”两人的爽朗笑声在陌上响亮地传向远方。

    北风渐起，自背后向南拂去，略带着些许寒意。

    苍茫田野，无边无垠，一直延伸向广阔天际。此时天高云淡，只令人心旷神怡！

    “陌上谁家少年郎，快马轻裘意气狂！”

    闻得马蹄声响，高旭见身后不远处阿父等人已经跟了上来，高声豪迈地吟诵了一句，轻盈地翻身上马对孙康道：“宜之兄，上马，你我再快意奔驰一程！等风来，不如追风去！”

    孙康精神为之一振，高声应和着上马与高旭并驾齐驱，一吐胸中积郁，追风少年在朝气勃勃的大笑声中纵跃马扬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