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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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兵头将尾

    城上边军,城下县吏,两厢答话似乎隐有隔阂,话里话外彼此针锋相对。

    高旭见两方言辞暗藏玄机,便悄悄以目示意高进等人作哑葫芦状,静观其变就是。

    但从那城上边军什长所言暗有所指可判断,至少此时边军并无甚恶意。

    高旭等人遂挑起担子随游徼卞协穿过城门,见到了已微笑着迎候在城门另一侧的边军什长孙康。

    年及弱冠,孙康头戴赤帻(汉朝武人所戴绛色、红色头巾),上着赤红战袍,外披墨漆裲裆皮铠,下穿玄色直袴,腰系銙带悬挂着环首刀,大汉边军的威风悍勇之势颇令人侧目。

    (裲裆:其初是由军戎服中的裲裆甲演变而来。无衣袖,前后只有两片衣襟,一片当胸,另一片当背,肩部以带相连。宋后称背心、坎肩。)

    年轻瘦削的面孔略有些郁沉晦涩,眼神却锐利有神,自有一番桀骜不驯的气质,显得信心满满,却刻意压抑着那份张扬,只在眉眼之间不时显露出些睥睨意味。

    两名门卒手持长矛分立身后,从面上神情看去已是被什长训斥过。

    游徼卞协上前并未招呼孙康,只眯缝着眼睛上下打量着门卒,出言讥笑道:“二位把守城门有功啊!若是乱中有贼军袭城,怕是已然得手!”这一巴掌显然是指桑骂槐而去的,以针对方才孙康言语中的嘲讽之意。

    游徼虽只是乡镇秩百石的少吏,但是现官不如现管,在乌泥镇中,卞协自思还犯不着去讨好巴结区区一名边军什长。

    偏偏这位原本只是伍长的襄平口音人氏,自打来镇子里的驻屯边军之后,近日因微末之功升迁为什长,总不把一干有秩、啬夫、游徼等县镇小吏放在眼中,行为举止虽然也礼致周到,但言辞间总有些傲然轻视之意,令卞协等如鲠在喉。

    今日借此机会,可出一口恶气不说,如今坏了自家的盘算好事,免不得还要打个边军失职以致城门混乱失控的官司。

    两个门卒讷讷地面红耳赤,低头不语,一时疏忽被人拿住短处,理屈词穷倒是真的。

    什长孙康爽快一笑道:“游徼所言极是!俺的兵遇变慌乱、应对迟缓,孙某责无旁贷,稍后亦会向屯将请罪。罚俸、去职、挨军棍,都是俺一人接着!只是这军中赏罚干系,便不劳烦游徼费心了。”

    一旁的门卒闻言抬头面露感激之色,明白今日之事什长已是一力承担了,有此体念下属的上官,还有甚好说,日后唯有谨慎办差、全力报效而已。

    卞协此时倒是做了恶人,不仅与军中士卒结怨还自讨个没趣,此刻见什长如此光棍担当,将一应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也只能瘪着脸哧声冷笑不已。

    孙康说罢转向高进等四人,拱手微笑行礼道:“在下辽东郡边军,卫字营驻防本镇第三屯,什长孙康,见过几位义勇之士,初次相识,儿郎们倒是露了怯,让各位见笑了。”

    见当面汉军小校如此正式报上姓名,高进等不敢怠慢,亦恭谨回礼道:“不敢不敢,草民高进,镇北山中猎户,今携二子与村中铁匠同来县镇报讯,高句丽匪兵犯境,为我等斩杀十三人,惜头领脱逃,未竟全功。”高进此时渐渐镇静下来,颇为难得地一板一眼对答入流。

    高旭却只简短问道:“大汉边军?”

    孙康有些诧异,颔首道:“正是。”

    高旭点点头遂不作声,只静静地仰头凝望。城头数丈高旗杆上,一面血红的军旗高高的舒展着,在秋日灿烂的阳光下随微风轻卷飘扬,大旗赤红底色,旗帜中央黑龙云纹团绣环绕斗大的黑字——漢。

    大汉军旗,无声招展。

    高旭惊讶地察觉到,就在此刻,映入眼帘的那一抹血红,似乎正将一些虚无缥缈远在时空之外,毫无征兆埋藏在血脉之中极致深处的记忆,一点点唤醒过来。就如同暗黑无边中乍现一个渺小绚烂的火花,虽远不足以照亮四周,却不经意间,点燃了自己黑色的双眸。

    (《汉书·律历志》中记载:“今秦变周,水德之时。昔文公出猎,获黑龙。”秦国初始统治者认为己从水德,五行对应为黑色,秦始皇统一六国后,把黑色定为国色,军旗,建筑,服饰,皆以黑色调为主,统治者以黑龙自居。汉朝高祖一开始沿袭秦国定正朔为水德,汉武帝时改为土德,光武帝之后改为火德。自此,赤色开始为汉朝主色调,次之则以黑为贵。因此汉代亦被称为“炎汉“。两汉时期军旗、服饰等主基调皆为赤色。)

    高进此时敏锐地发现虎儿的异样神情,心下不免有些担忧,自那场无端怪病以来,这虎儿已经不止一次如此神游物外的模样。老天爷,可千万别让俺家幼虎再遭逢任何变故罢……尤其是在这个当口。

    这边什长孙康正查验清点首级,见其中一头颅面目全非惨不忍睹,便问其故,得知乃是出于高旭的手笔时,心中暗自惊叹,这谦逊有礼的少年出手竟如此果敢狠辣!

    孙康诧异地转头看向正在发呆的高旭,秦铁匠见高旭正在一旁愣怔着,便用手肘推了推高旭。

    高旭自思绪万千中惊觉,见秦铁匠下巴一摆示意那颗面门被自己手斧劈成两半的首级,便歉然一笑,伸手便从后腰抽出手斧来递与孙康以验证伤口。

    什长孙康拿着精致的小斧在伤口处比划了一下,反复掂量着份量适中握持又极为顺手的锋利手斧,显得极为爱不释手。

    似乎是在拖延时间,或是在刻意等候,孙康继而不厌其烦地细细问询高句丽国匪兵于山林中追踪交手的详情,与高进等人彼此问答之间倒是相谈甚欢。

    高旭此时显得寡言少语,心中似乎若有所思,只偶尔于紧要处略微补充阿父和兄长所言,秦铁匠依旧闷葫芦般不作声,只默默静立一旁。

    闲谈中,孙康时不时把眼神放在高旭身上,显示出颇为浓厚的兴趣及示好意味。当谈及吹响桦木哨报讯示警之时,孙康更是面露好奇之意,颇想一睹为快。

    高旭便爽快掏出皮囊中的桦木哨,索性与手斧一并送与什长。孙康来者不拒,也并不谦让客气,连声称谢后欣然受之,模仿着高旭做法将手斧斜插入后腰銙带上,手中饶有兴致地把玩着木哨,喜不自胜。

    一来二去,这般交相示好表露善意,双方无形间便拉近了彼此的距离,大有相见恨晚之意味。

    游徼卞协倒是被冷落一旁,先前一副嘴脸颇引人厌恶,此时就得了众人冷颜相待。但卞协既无甚理由发作,又无法就此甩袖离去,如坐针毡般,只悻悻然盯着孙康与猎户等人谈笑风生,焦灼不安苦等镇中官佐前来,对眼前这伙人的恨意却暗自滋生。生性阴暗促狭之人,大抵如此。

    正叙话间,一阵密集马蹄声传来,街口出现一小队汉军骑卒直奔城镇西门而来。

    四名汉军骑卒拥着当先一骑,携弓带刀全副武装,铁甲铿锵,马蹄嘚嘚,来势迅猛。待到接近众人之时为首一骑于奔驰中勒缰急刹人立而起,吓得游徼卞协惊呼着侧身避让躲闪。

    孙康与身后两名门卒原地未动,面不改色躬身以迎。高进与高阳初次面对此等阵仗,不免心慌脸色发白,依仗着一股血勇强忍着怯意未作躲闪,脚下仍禁不住挪动后退了几分。

    再看高旭与秦铁匠却昂然挺立,甚至眼睛都未曾眨一下,只绷着身子紧盯着来骑。

    但见眼前黄骠马钵大的马蹄腾空飞尥后重重落下,雄骏战马喷着响鼻原地打转止住了巨大的前冲之势,只踏得地面尘土飞扬,身后几名骑卒同样身手敏捷勒马停步,显出娴熟的骑术和身手。

    一阵铁蹄嗒嗒急踹地面之声,只见地面坚实的硬土被马蹄犁出深深几道沟壑。

    为首的马上汉军骑将五大三粗健壮敦实,头戴皮质武弁,古铜色皮肤满面虬髯,腰悬一把宽长尺寸都比军中制式战刀大了一号的环首长刀,刀柄环首上系着近二尺长血红刀穗,煞是扎眼。马鞍子旁还斜挂着一柄锤头有窝瓜大小的八瓣熟铜短锤,由此便可断定此人是一员势大力沉擅长近身鏖战的猛将。

    (皮弁,皮制武冠,秦代皮冠与汉代武冠相似,体积更小,主要固定军卒武士发髻之用。)

    来将未等胯下黄骠战马站稳便从马脖颈上一撩腿砰然落地,下盘扎得甚稳,身形晃也不晃,如同个桩子般夯在地上,浑身甲胄随之哗啷作响,来将豪放不羁地大笑着看向马前众人。

    “辽东铁骑,名不虚传!”高旭脱口赞道,随即叉手躬身一礼。

    “什长孙康,参见屯将!”

    “啪”回应孙康的是却一声清脆鞭响,屯将手中马鞭一挥鞭梢不轻不重甩在了什长的肩头。

    “汝手下儿郎也该从严整束了,这幅松垮样子能战否?汝是兵头,俺是将尾,总还有几分职责在身。过几日检校不成就改了辅兵算毬!”言下之意轻描淡写揭过了此页,只鞭梢一摆高拿轻放,压根不去搭理游徼卞协此时憋的内伤,方才来势迅猛的下马威余威犹在,卞协心惊肉跳之际再难有胆发难。

    屯将简短一句言语却给麾下隐约透露出不一般的信息。孙康悚然一惊,外人前却不便动问,只恭敬低头受教。

    卞协敢于冷着脸跟什长讥讽较劲,却无胆与屯将找不自在。只因乌泥镇驻守一屯辽东郡边军人马,麾下百人以屯将盖明为首,事关军务、关防大小诸事皆盖明一言而决。

    就品秩而言,汉军屯长,俸比二百石,这些百石及以下少吏皆在其官阶之下,虽军地互不统属,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便是如此。

    屯将此时转向高旭等人,爽朗豪迈地笑道:“哈哈哈……不错!难得如此年岁轻轻便有胆有识!俺便是此镇驻守边军屯长盖明,区区边军屯将,何足道哉!真正辽东铁骑却可胜此十倍!”

    名叫盖明的屯将直来直去,并不闲言寒暄,言辞中带着傲然粗犷的气概,话锋一转问道:“你等便是那擒斩高句丽恶狗的猎户?”

    高进等皆低头称是,盖明颔首,持鞭指着铁匠脚边箩筐之内首级道:“犯境宵小的狗头确认否?”

    孙康立即回道:“属下等已查验无误。”

    此时,街面又气喘吁吁汗出如浆跑来数位长衫佐吏,乃是县治派驻乌泥镇的一干有秩、蔷夫等少吏,个个跑得巾斜衣乱,见到屯将等人已然伫立当场,不免有些尴尬狼狈。

    盖明斜睨着有秩、啬夫、游徼等数人,“怎的此间乡吏行事如此迟缓,哪日若遇敌袭攻城,倒不如收拾细软跑路还爽快些!”

    诛心已极!辽东郡自公孙太守掌握权柄整治一方以来,武人何其跋扈如此!

    有秩阚泽手指甲抠着手心生疼,在心中切齿暗骂,狠狠瞪了一眼躲在一侧臊眉搭脸的游徼卞协,遂强作镇定整整衣冠,上前温言陪笑道:“方才事出突然,我等闻听通传便紧赶慢赶,可俺们两条腿哪里比得了盖屯将马快?这个……却不知此事……盖屯将有何安排?话说这山民斩首东夷之功,于承平时期,按律当……”

    话未说完,盖明不耐其烦,一挥手打断道:“今时不同往日,恶狗已撕咬上门,还承平个锤锤!料各位也收得驿报,近日辽东郡北几个村落却无这般好运!折了数百……”突地顿住,觉得此处不便多言,环视一圈后见商贾百姓早已退得远远的,嘟囔一句道:“多言无益,此事便这般罢了。”

    盖明说罢便随手一指身后一名精干亲卫,“廖三,你与猎户一同前往山中勘验,即刻动身。”那名亲卫随即顿首应喏。

    屯将又鞭梢一指游徼卞协,“劳烦卞游徼也随同走一遭,免得郡县中大头巾说俺独断跋扈!游徼意下如何?”见屯将指明自己随去山中现场勘验,卞协岂能说出半个不字,苦着脸应承了差事。

    边上有秩、蔷夫数人倒是喜笑颜开,皆拱手致谢。既是如此安排,遮没这份功劳地方上多少可以分润些许,不曾想这粗蛮武夫倒是办事周到,虽言辞粗俗无礼,行事却尚有通融之处。

    盖明此时随手又指一亲卫,“方才俺已遣流星马赴望平飞传简报,此刻你亦快马加鞭,速去望平县治详细禀报此间事宜。”那亲卫应喏后立即调转马头,扬鞭策马飞奔而去。(流星马:快马如流星,用以传递紧急军情。亦借指探听消息,传递军情联络的人员。)

    低头思忖片刻,然后屯将对着孙康说道:“孙什长暂领某两名亲卫,护送几位猎户,带着斩获首级,一同前往望平县,想必……自有人会亲自召见面询。后续事宜,且看郡府如何安排,孙什长听令行事便是。”

    盖明提及郡府二字时加重了语气,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孙康,言语间似乎意有所指,什长孙康神色自若应喏接令,心中却暗自为此寻思不定。

    如此这般,军中汉子果然行事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不消片刻便将众人差事分派完毕,将跟从自己的四名亲卫也尽数派遣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