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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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惊扰各方

    晴空万里,群山浸染。

    碧云天,黄叶地,岭间寒烟缥缈,山径弯弯又迢迢。

    二十余里山径,三十余里田垄土路,高进、高阳、高旭与铁匠秦正四人于拂晓时分,东方刚刚露出鱼肚白便出了西猎屯。

    高进等四人一路迈开大步,途中仅短暂驻足数次,饮水歇息片刻之后随即继续赶路,两个多时辰方赶至乌泥镇。

    陌上枯草苍苍,辽水之畔时见白鸥绿鸭嬉戏残芦败苇之间。

    待远远望见小镇城垣之时,正值天高云淡,烈日当空,四人皆已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未曾想刚刚抵达小镇的西门港外,尚未进城,便引起轩然大波。

    许是小镇承平已久,南来北往的巨富商贾也好,本地开铺设店的掌柜管事也罢,还有那些辽水上往返跑船商运的船工之流,都未曾亲眼见过中原战乱的惨烈与残酷。因回易兴旺所获颇丰,附近的乌桓、鲜卑等族也甚少寇马游缰此地贸然引发战端,反而驱赶成群的牛羊来此与汉人回易。

    因此有人乍见箩筐所装的成堆首级,便大呼小叫惊慌失色。

    大多本地人却当成热闹观瞧,倒是那些逃离港口欲夺路躲进城门的人群里,有不少是中原地带远避战乱而来,因诸般原因困顿迁延于此地,做些买卖苦力讨些生活勉强度日的百姓,这些人见识过乱匪与官军彼此杀的人头滚滚,尸横遍野。背井离乡时便已胆裂心悸落下了心病,因此听得有人高喊人头云云,难免有些杯弓蛇影,闻声后的最初反应便是撒腿就跑。

    黄巾之乱噩梦不远,风声鹤唳之辈大有人在,这边郡小镇周遭如有乱起,百姓便人如草芥、命如蝼蚁一般。

    城外面高进等四人被围得水泄不通,城里面小镇的游徼卞协也跑得气喘吁吁,口中不住骂骂咧咧地赶到了城门处,见窄小的城门楼下拥作一团进退不得,抹了把汗高声喝道:“何人作乱?好大的胆子!速速让开,贻误了官府巡缉之事,你等一并拿住问罪!”

    众人听了大为慌乱,推攘拥堵更甚,卞协连嚷数次都脱不得身,出不了城,情急之下取了腰间带鞘长刀兜头盖脸就乱打了过去。痛呼惨叫声却激起更多的混乱,城门内外皆不知发生何事,顿时乱成了一锅粥也似。

    小镇城垣并不高峻也不宽厚,不满四丈高三丈宽的夯土城墙上,午后懒洋洋倚靠着女墙值守的军卒们,正三三两两往下瞧着热闹,放眼一望,远近皆是一派安宁祥和,并无敌袭警讯,因此城下人来人往时,军卒们也只无所事事地放松着,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百无聊赖观望四处景致。

    此刻眼瞅着因几人挑着担子来到城下引起了喧嚣混乱,更有愈演愈烈之势,又闻听什么箩筐之内尽是人头的惊呼,再往下看时却人群密集纷乱瞧不真切,一名带队巡守的年轻边军什长此时便觉得有必要干涉一下。

    那什长正要派一二军卒顺城墙内斜道走下城头去过问,便听见城门洞里游徼卞协的喝骂声,遂抬手阻拦住身边的军卒。既有地方上治安县吏出面,便不搅合在一起为好,万一有个踩踏挤伤甚至乱民闹事的不测事件,也有个明确担责方,此时不如索性静观事态。

    ……只是,那城门旁把守的两名门卒却在何处?边军什长此时才蓦然想起城下的两位兵丁。却不知麾下那两位门卒正困在城门洞里,被人群前呼后拥着随波逐流,各自怀中揽着长矛身不由己,面红耳赤地怒骂叫嚣也无济于事。

    此时有若干乡佐小吏也闻声赶来,却呆呆立在门洞外面面相觑,一时面对人潮汹涌也是束手无策。

    正混乱间,哭骂痛呼惨叫的喧嚣声中,城门外一个清脆响亮的少年声音响起,“众乡亲切莫慌乱,此间并无任何乱事发生,敬请各位稍安勿躁。”

    如同烈火中浇入一瓢清泉,城门洞左近喧嚣扰乱声为之一滞,乱糟糟声浪渐渐平息,城门洞里诸人也听得真切,俱都冷静清醒过来。

    紧接着听那清亮爽利的声音不急不躁且口齿清晰地说道:“所有人等勿要推攘拥挤,暂且原地立住不动。……靠近门洞的都往后退让,让出空来,里面的人不要急着穿行,稍等片刻,等人群松散了,一个个跟着走出便是。”

    一语惊醒乱中人。骚动渐息,城门洞左近拥挤作一团的众人依言各自退后,不再随着惯性向前挣扎,门洞里渐渐疏散开来,急于逃离变乱的众人也心神稍定,随周围冷静下来的人流缓缓退出城门洞。

    人群中,游徼卞协此时头上帻巾歪斜,衣衫凌乱,也顾不得整理衣冠便怒喝道:“方才引起骚乱之人何在?”

    说罢气冲冲推搡开身前数名百姓,又引发一阵低声埋怨责骂。

    “怎的又急呲白咧?”

    “挤得不够也似,怕是想再来一次?”

    卞协难得没有理会闲言碎语的抱怨,只顾以手中刀鞘分开众人,急急前行走出城门洞。

    城门外众人见巡查官吏来势不善,纷纷闪身避开,让出了被围着的高进一行四人。

    一个俊朗挺拔的少年正矜持微笑着,坦然看着乌泥镇游徼卞协气急败坏大踏步直面而来。

    游徼卞协却是一个激灵,伸手不打笑面人,顿时感觉满腔怒火此时无从发泄,但见围观者众,使自己有些架起来却下不去的尴尬,遂稍平复一下情绪,口气却依然强横地喝道:“来者何人?为何在此聚众闹事?”

    高进听得有些慌乱,原本就是忠厚的本份人,长年山中狩猎为生,不擅与人虚以委蛇,见了官吏更是无言三分虚,见这官吏气势汹汹开口便冠以聚众闹事之罪,一时间便有些木讷。

    高阳老实巴交如其父一般,此时也只涨红着脸不知如何开口应对。秦铁匠却只冷哼一声抱臂于胸前,不言不语,只眯着眼神在卞协脖颈处晃悠。

    高旭见状,依然微笑着迈前一步,处变不惊地向卞协及四周团团作揖,朗声笑道:“好教官府差吏得知,小民为山中猎户,前日高句丽匪兵越境袭扰,为我等斩杀十余,特携首级前来报官,一为传送边郡警讯,以便各郡县防患;二为官府查验首级,以宣我大汉之威武,草民之义勇。”

    说到此处,少年脸上的纯净笑容更为温暖和煦,谦逊至极,“一路远道而来,未及先行通报,以致惊扰各位,小民在此给各位赔个不是,幸勿见罪。”

    城头上观望的边军什长此时在心里不由得竖了个大拇指。

    闻其声,便是方才城下乱作一团时出言化解纷攘踩踏之隐患的少年;观其人,衣着简朴却难掩俊朗少年阳光蓬勃、脱颖而出的青春气息。临变时泰然自若、处变不惊、不卑不亢,只三言两语便说明前因后果。并不在莫须有的“聚众闹事”上过多纠缠,掉入游徼的陷阱里越抹越黑,同时也留了余地,算是给了当面的游徼一个台阶。

    啧,什长啜了下牙花子,这辽东北疆的塞外大山里,何时出了这么个少年俊杰?突然间想起些什么,回头吩咐一小卒交待几句,那小卒应喏后拾阶飞奔而去。

    卞协也是心里咯噔一下,未曾想面前少年伶牙俐齿说了个滴水不漏,心念回转间对少年不得不刮目相看。

    一来,看似恭敬有加,团团作揖却并非单独向自己行礼,而是包括周遭所有人等,明显是对方才自己出言不逊、欲加之罪有所不满,但还是留了情面并没有当面反驳,令卞协指摘不出半个不是。

    二来,少年对于自己的下马威未做直接否认解释,却将来龙去脉说得一清二楚,并隐晦示意只有郡县以上官员方能处置查验及论功犒赏事宜。另外,还有个三,言下之意已经暗中提醒,勿要欺压愚弄这几位斩杀东夷匪兵的义勇之民。

    言简意赅,绵里藏针。

    围观着的众人却没有那么多花样心思,闻言便齐声轰然喝了个“彩”,斩杀犯境东夷敌首之功,无论放在哪里都是得民心、提志气的好事。

    大汉子民向来不大瞧得起高句丽国,那蕞尔之邦原为郡县所辖藩属小国,竟敢自立后狼心狗肺反噬宗主,人人皆恨不得而诛之!眼前少年又如此昂扬英武,言辞谦逊有礼,方才还不慌不乱化解了一场纷攘踩踏的乌龙闹剧,岂不当得在场诸人高喝一声彩字?

    (注:汉魏史籍所谓的“东夷”,一般包括:高句丽、夫余、濊(貊)、东沃沮、北沃沮(买沟娄)、三韩(马韩、辰韩、弁韩)、挹娄(肃慎)等。)

    众目睽睽之下,卞协观眼前情形倒是无由头去刁难过甚。眼前四人形态神色各有不同,那横眉冷目的魁梧壮汉倒也罢了,料也不敢当众发难,却唯有这面露微笑、伶牙俐齿的少年最是棘手。

    可话说回来,远日无仇,近日无怨,眼下倒不值得去为难对方过甚,何况四人是携斩首之功而来,何不想着从中分润一二?瞥了一眼壮汉脚下箩筐之内所装首级,虽在血肉模糊处涂抹了厚厚的炭灰,也可轻易辨认出高句丽国等东夷特有的相貌特征,这帮山民断不至于杀良冒功。

    卞协盘算着便动起了歪心思,随即变脸笑道:“误会误会,既如此,烦请几位义民随俺前往镇中治所,卞某自会禀明上司,酌情处置便是。”

    此时城头上却传来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几位猎户却慢些走,俺们军中厮杀汉子敬佩的就是勇武敢当之辈,免不得耽误各位一时,烦请入得城门小叙一番,军中也可借此了解那高句丽虚实。不知可否?”

    乌泥镇西门,把守城关的年轻什长懒散地倚靠在女墙上,突然发声拦阻高进一行四人随同游徼卞协前去,摆出的是一副友善和气模样,做足了询问高进等人的姿态,却压根没有顾及地方小吏卞协意下如何的意思,这就有些值得玩味了。

    高旭仰头望向城头时心念一闪,正待动问,这边却惹恼了游徼卞协。

    卞协抬头一看,脱口而出道:“呦呵,这不是边军什长孙康?不知孙什长方才所言却是何意?须知这可不合规矩!巡查治安、缉捕贼匪向来是地方所治,未待县令发话,边军便如此这般急不可耐?如有差池,却不知什长这个兵头担不担得起?”

    那孙什长却并不恼怒卞协的明讥暗讽之辞,只淡淡一笑叉手行礼道:“卞游徼辛苦,俺只是留几位杀虏的好汉相叙一时,误不了游徼的正事。不过……”

    孙什长故意卖个关子,抬头故意往城内方向眺望着,“想来俺们镇子里盖屯将得讯后,也该派出快马往望平县去了吧?”

    随即若无其事道:“话说回来,急不可耐倒不至于,军地两家谁先报信倒是无碍,都是为了辽东上下奔走而已。总不至于这斩获虏首之功,还能光天化日之下被先行之人抢了去?”

    言笑晏晏之间,话里话外之意却是让卞协脸色大变,青一阵红一阵,这什长不知何时竟然已经先行派人通传驻防边军的屯将,而且几乎点破了卞协那点龌龊的小心思,大庭广众之下,难不成你还有胆敢于上下其手?

    边军什长说完这些,漫不经心地笑着,并不在意游徼的反应。

    卞协此时顾不得再与城上什长打言语官司,忙转头吩咐早已凑过来的数位乡佐小吏,“快快通传镇中有秩,另派人快马加鞭通报望平县,至于南边……”卞协瞥了一眼高进等人未留意自己这边,压低了声音问道,“田家商号,可已得知此事?”

    一位小吏低声回道:“好教游徼得知,方才田家商号那瘦猴也似的小厮也挤在此处,看了这边情形,便回返商号去了,想来此时也该……。”卞协一抬手示意阻止了小吏继续啰嗦,顺势摆手让小吏速去通传。

    什长此时的视线所及之地,已转向城外离港往北不远的一个宽阔缓坡处,那里原本聚集了东部鲜卑和乌桓各部落前来回易的马队。今日营地周围大片木围栏内已经空荡荡的,前些时日远道而来的大批牛羊牲畜已经出栏,被北来的富商尽皆运至船上,或者成群的驱赶至南方。

    这些大宗牲畜回易向来都在城外这些搭好的围栏处进行,附近所剩不多零星散布四处的几个皮毡帐篷,是几个部落留下来办理最后交割事宜,以及采买最后一批汉人商品的人员所使用。

    孙康在城垣上清晰地看到,各处帐篷里得到奴隶和下人们的报讯后,又分别跑出几个人,利索地跳上马背,向不同的方向驰去。

    准是将此间高句丽匪兵被斩杀一事急急通报本部族去了,孙康只是淡定地看着,然后转头吐了口口水在坚硬干燥的城头驰道上,狠狠骂了句:“养不熟的恶狼,到时候挨个收拾了!”

    此时,卞协正回转身来,对着周围瞧热闹的众人扬手作驱散状,同时高声呵斥道:“且散了,且散了!热闹都瞧过了还凑在一处作甚?真就以为俺游徼官小,拘押不得几人?俺的牛皮鞭子倒是许久没有沾沾荤腥!”

    脚伕苦力及商号伙计们一哄而散,各自去收拾散乱的货包箱柜,抓紧运送登船,对他们这般底层草根而言,此间的惊扰喧闹和那触目惊心的十几个首级,也只不过是将来几日茶余饭后的谈资而已。

    (附注:乡置有秩、三老、游徼。史书有曰:有秩,郡所署,秩百石,掌一乡人;其乡小者,县置啬夫一人。皆主知民善恶,为役先后,知民贫富,为赋多少,平其差品。三老掌教化。凡有孝子顺孙,贞女义妇,让财救患,及学士为法式者,皆扁表其门,以兴善行。游徼,秦末始为官名,汉沿设,秩百石少吏。掌治安徼巡,禁司奸盗、巡查缉捕之事。又有乡佐,属乡,主民收赋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