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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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山林追杀

    尖利高亢的桦木哨声,刺破天穹。

    哨声传遍了已经近在眼前的西猎屯,也向四方绵延的茂密山林传播开去。

    紧追不舍的高句丽匪兵清晰地听见了山谷森林间回荡的哨声,奔走时大口喘息着,不由面面相觑,脸上皆露出惊惶与迟疑的神色。

    为首的头领闻之却恼羞成怒,连声喝骂着,一连串部族短语恶狠狠脱口而出,催促着属下加快脚步,前方林间已经可见到两名汉人奔逃的背影,此时难道还退缩不成?

    高句丽头领脚下发力猛冲几步,突地停住,手中一张强弓的弓弦拉得吱吱作响,抬弓拉弦之时便已飞快瞄了瞄落在后面的那个身影,粗大的黑羽长箭在弓满如月之时离弦电闪而出,随即飞越仅仅五十余步的距离,噗的一声闷响正中高进后背,强劲疾飞的箭矢却被背上负着的雄鹿后腿挡了一挡。

    因距离甚近,箭势迅猛,长大锋利的箭簇穿透两条鹿腿后犹自破衣而入半分,高进被自后而来的巨大冲力推着向前打个趔趄,却不敢耽搁停留,一咬牙匆促地调整腿脚的迈进,堪堪稳住身形后继续奔跑不停。

    后背中箭处火辣辣一股热流涌出,顺着脊背往下浸湿了腰背间的衣衫,高进知晓自己已然受创,脚下的步伐便不免有些踉跄凌乱。

    此时身后怒吼怪叫声迭起,嗖嗖破空声连响,几只羽箭来势汹汹,有的擦身飞掠“哚”的一声钉在身旁树干上,箭杆兀自急剧震颤。有的撕破空气越过头顶飞入树林之中,高旭背上的皮囊也中了一箭,幸而被皮囊内所装的鹿肉所阻。

    高旭此时甚至还有闲心侧首对阿父笑了笑,并未察觉到阿父面色苍白脚步蹒跚,大口喘着气道:“幸好没有丢弃背囊,虽是跑得慢了些,倒是可以挡箭。”

    说话间,追兵已接近到身后四十余步,高旭几乎可以感受到身后凶残噬人的阴冷目光。

    追在最前方的一名高句丽匪兵急停,张弓搭箭指向离得稍近而又步伐迟滞,此时明显力有不逮的那个汉人,那人方才已经被头领的强弓射出的一箭所伤。平日若在百步内,凭着自己过人的射术,每箭必中,现在眼瞅着只在不足五十步远近,无论如何这一箭都可谓势在必得!

    这名匪兵咬紧牙关默念着,这一箭,无论如何都要留下这个汉人。

    那名高句丽匪兵全神贯注正准备松开手指射出致命一箭,忽然林中呼啸而来一支尖端闪着寒光的双股猎叉,在毫无防备下,猎叉准确扎穿了他的胸膛,牢牢将他钉在身后粗大树干之上,手中的利箭随之一松,失控仰射向天空。

    那名匪兵惨叫几声徒劳挣扎着,逐渐四肢无力地下垂,脑袋软绵绵耷拉着,整个身躯瘫软无力挂在树干之上。

    而身侧紧随一拥而至的高句丽同伴却对此视若无睹,并无人为之侧目或停留,冷血而无情,纷纷越过树干上被猎叉钉牢的同伴尸体,凶神恶煞般继续大步逼近,同时分出数人扑向林中埋伏的第三个汉人。

    高旭在兄长挥手掷出猎叉之前,便看见了隐匿在一颗粗大树干之后,单臂扬起猎叉作势欲要偷袭的高阳。此时高旭回头一见猎叉掷出正中目标,立即转身,未做瞄准抬手张弓就对着追兵射出一箭,此箭飞速钉在追逐在最前的高句丽匪兵手臂上。

    借此掩护赶到这附近埋伏的兄长返身脱离。

    那匪兵也是彪悍硬朗,手臂被射穿时仅仅是脚步为之一顿,却仍然前冲不退。只是在口中咆哮怒骂着,奔跑中另一只手攥住手臂上箭杆带羽翎的一端,猛然发力从中撇断,将手中一截随手甩飞。紧接着从手臂另一侧直接一把抽出带箭簇的一端,顿时手臂之上鲜血淋漓,那人却置之不理,狂暴呼喝着同伴一同步步紧逼。

    高进见长子高阳及时赶来援应,心中稍定之时急忙吼道“快走!”

    高阳应了一声,见二人无恙也松了口气,举手张弓对着追兵射出一箭,对迅速迫近的高句丽人脚步略微阻了阻,随即转身跟上阿父,边跑边去卸下阿父背后负着的两支沉重的雄鹿后腿,只见上面还深深插着一支比寻常箭杆都要粗长的黑色羽箭。

    从后背上卸下两只鹿腿时,箭簇随之被扯离伤口,高进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高阳这时才见到阿父后背衣衫出现一摊猩红血渍,惊呼一声丢下鹿腿,急忙双手去搀扶阿父。高进喘了口气急道:“快走!莫停,箭头被鹿肉挡了一挡,叮了一下,伤口不深……”

    而此时,高旭依然连续不停地吹响口中咬着的桦木哨,随着哨声渐渐临近屯子,屯内留守诸人便知危险方位和远近距离,料已做出及时应对,而那些在附近出猎的猎户们也应当在赶回援应的路上。

    方才听到长兄高阳口中发出的惊呼,高旭也发觉情形不对,取下口中桦木哨,焦急万分大喊着“阿父,你怎样?”心中焦急万分,遂停下脚步返身引弓急射,对迎面而来的追兵奔跑中射来的乱箭却是避也不避。

    几支羽箭呼啸着擦身而过,险之又险。

    “无妨!快走!”高进见虎儿停步对射,大声喝道。此时高进身上已无负重,加上长子高阳及时赶来,浑身便觉着松快了许多,喘匀了气息竭尽全力再度前行,在兄弟俩的遮护下,加紧向近在眼前的屯子跑去。

    高旭此时说什么也不冲在前头,就紧紧尾随在高进身后,边撤边适时返身射出一箭予以牵制,偶尔使弓梢拨打越来越有了准头的来袭羽箭。高旭背后皮囊上捆扎着的宽大鹿角连带着鹿头随跑动不停摇晃着,鹿头上那双圆睁的毫无生机的鹿眼,正死死盯着后方竭力追赶的高句丽匪兵,似乎是一种莫大的讥讽嘲弄。

    前方屯子边缘的铁匠铺已在不远处,炉膛内炭火依旧明暗闪烁。秦铁匠却不见踪影,高旭经过时转头看了一眼空着的铺子,再看前方屯子里一片空寂,遂心下大定。

    秦铁匠为人稳重谨慎,闻听到桦木哨示警后,在屯内应是早有准备。只要安排好屯内百姓集中避难,高旭等人便可专心杀敌,而不必再分心去救援四处乱跑却手无缚鸡之力的邻里百姓。

    高句丽头领此时已然怒不可遏,涨红的面颊上须发贲张。这一路不仅被一老一少两个猎户戏耍多时,还损兵折将,而至今对方无一损失,仅有一人方才被自己一箭射中,显然受创也并不甚重。

    己方此次总计十四人前出查探,顺带沿途掳掠,遭遇这两名汉人猎户后,本以为可以轻松压制,尾随着追至聚居的村落里,便可以顺手牵羊掳掠一番。若是撞了大运,没准还能捉住些年轻的汉人女子聊以发泄憋闷已久的兽欲。却怎料及这几个汉人猎户竟如此扎手,如同自身的蓄力一脚直接踢在了岩石上。

    还未能正面交手,仅仅在这短短半个时辰的追击于途中,便折损了四人,真可谓得不偿失!

    如今观周遭动静,对方在屯内定有伙伴或生力军,周边兴许还有更多人手,否则那仿佛不知疲倦活蹦乱跳的少年,怎会不停吹着哨子?其鸣哨之意定然是传讯示警、召唤支援。

    而方才埋伏在林间接应的年轻汉人也是出手不凡,一照面便使飞叉击杀了自己一名擅射的部下,可见这村落里的汉人猎户并非想象中那般羸弱,也并非那些面对豺狼虎豹时只能束手待毙的普通汉民。

    一场突袭眼看即将化为泡影,此时强攻却不知对手的底细,高句丽头领心底开始第一次怀疑自己的决断,出师不利的阴影渐渐笼罩在心里。

    可如今已然暴露行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难道就此放弃?狼狈撤回西进大营中禀明主将,此行未寻见村落、未劫杀一人,却被汉人猎户偷袭伤损惨重?如若是这般说辞,结果多半是三足神乌显灵也救不得自己。不仅自己项上人头难保!家中那新婚不久的妻子更是不消说,按照族中的规矩,败军之将的妻妾,毫无疑问将会成为其余族人胯下的玩物,随后更逃脱不了成为最卑贱的奴隶这一悲惨命运!

    (高句丽人崇拜起源于中原的神物三足乌,将其当做最高权利的象征。《春秋元命苞》曰:日中有三足乌。三足鸟的出处考证:战国与秦代的铜镜上皆有三足鸟环日图,汉代瓦当上有绕日飞行的三足鸟纹,而且在汉代画像石《羿射九日》图中,其刻画的栖息于扶桑神树上的也是三足金乌,由此可知古人心目中对三足乌的崇拜敬仰。高句丽人模仿汉文化对三足乌的崇拜在高句丽古墓壁画中亦有所体现。)

    头领想到此处,索性心一横,大声呼喝麾下士卒:“事已至此,有进无退!今日必须屠了此村,谁若取得那少年人头,村中的女子随他先行挑选,财物缴获拿双份。”

    仅余的九名高句丽匪兵早已被同伴的惨死所激怒,闻听哨音之初还涌出些许胆怯,此刻听闻头领下令并许出了更为诱人的赏格,士气不禁为之一振,个个热血狂涌,狂呼怪叫着,向前方已映入眼帘的村庄撒开脚丫子狂奔而去。

    当越过空无一人的铁匠铺子之时,头领此时却疑窦渐起,有意无意地慢下了脚步,暗中落后于嚎叫前冲的部下,一双细长促狭的眼睛骨碌乱转,鬼祟地向四处窥探打量。

    日头已渐渐西坠,灿烂的斜阳余晖中,整个不大的村落仿佛披上了一层神秘的金纱,此刻空寂无声,显得颇不寻常。

    往日每侵袭一个村庄,无论是汉人,还是北方的夫余部族,无一例外所见都是惊慌失措四处乱跑的男女老幼,一旦杀死其中尚有些血勇、敢于抡着锄头木棒甚至菜刀的顽抗之人,余下人等皆在寒光闪闪犹自滴血的刀锋下哭喊惊叫、跪求饶命,战栗畏缩如同待宰的羔羊一般,任凭征服者烧杀淫辱、作威作福。

    而此时此刻,这个看着再寻常不过的汉人小村落,却至今人影都没有见到一个,也没有听到惊慌恐惧的叫喊声,似乎被遗忘已久、废弃多日。如果不是刚刚经过的铁匠铺子炉火尚温,如果不是那被追杀的三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奔入了屯子,高句丽头领就会相信眼前的假象。

    然而出于野兽的本能,他可以真切感受到这个寂静村落里所暗藏的杀机。

    就在此时,头领依稀听见了屯子内偏远一处传来了几声狂躁不安的犬吠,却随即怪异地戛然而止,头领的脸上不禁露出了残忍的笑容。

    村民尚在!只不过被那哨音提前示警,纷纷躲藏了起来!麾下众兵卒也听见了动静,皆掩饰不住面上残忍嗜血的神情,有村民,便有女人,便有财物,烧杀抢掠的欲望便有了发泄之处!总不枉俺们这一路艰辛!还白白伤损了几名同伴!今日势必屠村,以这些汉人的鲜血洗刷耻辱!

    刀箭并举,小心翼翼,绕过几栋简陋村屋,眼前出现一株古老虬结的巨树,树冠如巨伞般向四周张开,笼罩着大片村落的中心地带,高句丽头领此时距离古树粗大的树干尚余十余步,竟然头顶之上已被繁密树荫所覆盖,可见此巨树覆盖之广。

    ……头顶?猛然间意识到什么,头领悚然一惊,浑身冷汗刷得冒了出来。

    并无任何征兆,头领下意识地迅速向一侧扑倒在地,并连着打了几个滚,与此同时嗖嗖连声,羽箭撕裂空气劲射而来,惨呼声随即接二连三在周围响起。

    头领在滚动中弃弓拔刀,满头满脸的尘土,匆忙间方一蹲立起来,便借着抽刀之势砍飞一支斜上方劲射而来的箭矢,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再放眼看去,已有三名部下被暗箭所伤,在地上翻滚挣扎着嘶声痛呼,而自己方才所立之处赫然扎着一支羽箭,大半截箭杆深深扎入了土中。

    “头顶……树上!”

    头领见部下如无头苍蝇般四处躲避,张弓搭箭却不知射向何处,气急败坏地开口怒喝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