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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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桦木哨

    野猪套陷阱所在地,短暂交锋后的林中。

    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正弥漫开来。

    杀气、怒气、沮丧和犹疑,气氛凝滞,沉重而压抑,交织在这茂密丛林之中。

    一个满脸横肉,脖子粗短,细狭眼睛透出凶光,身高不足七尺的矮壮敦实的汉子,正蹲身仔细查看着三具部下的尸体。

    一名部下眼眶内中箭,眼球爆裂,眼窝处如今就是个血糊糊的黑洞,长箭直透入颅,看情形这名部下怕是当即断气,倒是没有受太多苦。

    另一人胸口中箭,身着野猪皮制作的皮甲被狩猎用的箭镞轻易穿透,中箭时显然并未立即死去,然而那面颊上被一利器劈砍的痕迹却是惨不忍睹,令人触目惊心。尸身周围有四肢短暂却疯狂地抓挠蹬踏的挣扎痕迹,十指如爪深深抠入身下泥土之中,看那令人心中发怵的伤痕,以及一片狼藉的挣扎痕迹,便知其死前痛苦不堪,好在倒也没煎熬过久便断了气。

    仔细查验那两只羽箭,看着皆是汉人寻常猎户常用的自制狩猎用箭,采雁羽为箭翎,削桦木为箭杆,箭簇为粗铁打制,铁质不均,大小不一,却打磨的异常锋锐。整体制作并不规整,取材简陋,并非汉军中制式箭矢。

    然而做为寻常狩猎之用的弓箭,紧要关头却并不妨碍取人性命。菜刀木棒皆可杀人,更何况这弓箭!

    再看那野猪套陷阱,简单有效,构思巧妙,因地制宜,结合四周地形及灌木草丛,哪怕是有经验的山地猎人不小心误入此处,也极有可能触发藤套,瞬间便被倒吊在空中,空有一身气力也只能任人宰割。

    第三具尸体已然被部下割断青藤放到地面,那尸体的右脚踝上还残留着一截紧紧套牢的藤索。

    带队的头领非常熟悉眼前这具尸体,这是此次他带队的副手,也是他在同一片深山老林里自小一起长大的儿时伙伴,向来机警狡黠,身手也不逊色,未料此次出征尚未及建功有所斩获,便中了埋伏丧命于此。原本一名老练的猎手,此次竟然如同猎物般倒吊着被人割喉宰杀!

    这名副手此时已生机全无,裸露出的皮肤青灰苍白,浑浊黯淡的双目瞪得溜圆,面部的表情凝固在死前的最后一瞬,尽显惊讶与恐惧,也许是死前未料到突遭此割喉的致命一刀。

    喉咙间狰狞张口的伤口细长平滑,显然这一刀干净利落又快又稳,出手之人定是经验丰富的老猎户,给各类猎物割喉放血已然轻车熟路。

    那猎户所用的刀刃定然纤薄且锋利异常,伤口皮肉翻卷处已无鲜血流出,被割断的气管血管支棱着外翻在皮肉之外。这般倒吊在半空中,喉咙上挨这致命一刀,形同宰杀野猪牲畜一般,一腔子的鲜血早已被迅速放空流尽。

    对手竟然狠辣如斯!特意引诱自己这三名下属来到陷阱处,而伏击的时机选择也恰到好处,出手更是果决!

    “汉人!只是两个寻常猎人便如此棘手吗?”壮汉咬牙切齿自语道,双眼因出离愤怒而布满血丝,偷猎不成反被野雉啄瞎了眼!这未免过于蹊跷,心中一度怀疑这两位猎户乃是汉军的精锐斥候所乔装而成,可是那两支羽箭却否定了他的猜疑。

    汉军精锐无论如何乔装打扮,在所用军械兵刃上,却绝不会选择这种粗制滥造的猎弓与箭矢。更何况,那一大一小二人,分明是一家父子的模样,怎得也不会是汉军精锐的搭配组成。

    难道说是汉人口中所言的“上阵父子兵”?绝不会如此巧合!汉军的精锐斥候怎会拣拾俺们所佩长刀?这比起汉军精工锻造的制式环首刀可是差得远了,还有那年少猎户身后所背负的硕大鹿角……没有哪一方精锐在生死关头还不舍得放弃所获的猎物!

    他们本就是猎户!定是我麾下这三人大意轻敌却为人所乘!高句丽头领心念电转,做出了最终的判断。

    身周围剩余的十名部属毕恭毕敬呈环形围立在身旁,皆面色晦暗,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

    此次出师不利,人人皆感灰心丧气,却又不甘心,目睹同伴的惨死,心中怒火也在翻腾燃烧,只待头领一声令下,便用对手的鲜血和性命来祭奠同伴的亡灵!

    “今日誓要追杀到底,血债血偿!攻下他们的村落,将之烧为白地!除了女人,杀光所有的汉人!”壮汉恶狠狠地对手下号令道。他知道自己的部下不需要多余的言语来鼓舞士气,只需告诉他们去肆意地烧杀掳掠便可。

    周围的这些身着色泽不一的粗布短袍、斜披杂乱粗劣的兽皮,脚踩棕黄革履,小腿上捆扎着布条绑腿的野蛮士卒闻令后满面狰狞,纷纷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扶莫!报仇!”杀气腾腾的呼应。

    随着壮汉猛一挥手,一队人再不掩藏形迹,拔刀持矛,羽箭上弦,杀气腾腾迈开大步,向前方两个汉人逃匿的方向快速追踪而去。

    几只惊飞的鸥鹭高亢嘶鸣,扑腾着硕大的翅膀斜刺里冲出了森林的林梢树冠,纷纷警觉地瞪着一双双鼓凸的眼球向下打量着山林间的异动。

    崎岖起伏的山径上,高进与高旭在林间狂奔,身负猎物的同时也健步如飞,多年的山林沟壑攀爬翻越,早已锻就了山地间奔走超于常人的灵巧、耐力和速度。

    然而令高进渐渐感到有些绝望的是,身后踩断枯枝、践踏灌木的噪杂声不仅如影随形,而且听上去还越来越近,那野兽捕猎一般狂奔的脚步声,粗重喘息的声音已然都可以清晰地听见。

    显然高句丽人恶劣的生存环境也同时练就了他们翻山越岭的本领,加之身后敌人并未背负重物,轻装简行,此时便占了奔跑追逐的速度优势,更是带着被激怒后的愤懑仇恨,满怀着杀意对二人穷追不舍。

    一行人在高进和高旭身后盯死了紧咬不放,从高处俯瞰下去,山岭树丛之中,崎岖蜿蜒高低错落的地形上,两人疯狂奔逃在前,一伙人穷凶极恶地紧追不舍在后,彼此间的距离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一点点逐步拉近,情形已是危急万分。

    此时离西猎屯距离已接近到一里有余,但是高进心下琢磨,照此速度行进下去,无论如何都无法赶在高句丽人阻截之前冲入屯子示警,更不用说预先组织起屯子内尽可能的抵御。

    敌人数目虽不多,但却是有组织有经验的战兵!来势汹汹,全副武装,加之此时屯内空虚,那些身体强健、有把子气力、身手射术尚可与来犯之敌拼力一搏的猎户们,此时应当是大多在外狩猎,赶在寒冬来临之前尽量获取和囤积猎物。

    于此突然遭遇的外敌侵袭之际,整个屯子自身便如同不设防的肥美猎物,仓促间毫无还手之力。至于那些手无寸铁的妇孺老弱,更是不忍心去做任何设想,他们将如待宰的羔羊暴露在残忍嗜血的匪兵屠刀之下……届时整个屯子将面临一场惨绝人寰的灭顶之灾!

    高进此时眉头因紧张忧虑纠结成一个疙瘩,加之长时间的急速穿越山林,额头上已不断冒出豆大的汗珠来。一边疾行一边盘算着应对之策,情急之下左思右想,却无更好的办法。最后索性便心下一横,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尽力保全眼前的虎儿,还有那屯内的妇孺老弱。

    高进拿定了主意,喘着气对身边尚未显疲态的高旭道:“虎儿,扔了背囊,先回屯里报讯,让屯里早做防备!……再不济,也要保着弱小先逃离此地。”

    见高旭闻言脸上瞬间堆起不情不愿的表情,又要开口争辩,高进抢先疾声厉色说道:“休再多言!此次须得听阿父的!屯内百余口安危,来不得半点儿戏!速去报讯!迟恐不及!”语气中毅然决然,情势危急,不知不觉中已经带着少见的强硬和训斥意味。

    高旭闻言一怔,这情形在父子二人间却是绝无仅有。高旭便知阿父此刻心意已决,不得不做出壮士断腕的抉择。其用意便是豁出自己一条老命,无论如何也要给屯子里争取应变迎敌的时间,尽力挽救屯内百余口邻里乡亲的身家性命。

    然而,高旭如何能忍心留下阿父一人在后独对强敌?这一去无疑便是生离死别。

    走?还是不走?走,高旭深知自己可以安然逃脱,可是阿父必然为那高句丽追兵所害!不走,二人此时面对十余强悍对手,或可拼命一搏,却必然非死即伤!群敌环伺之下,可谓希望渺茫,若果真如此,别无选择拼至最后一步,父子二人将一同奔赴黄泉路。

    高旭心中苦涩,愁闷着脸跑了几步,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拍了一下自己脑壳。所谓急中生智,高旭忙快速从随身皮囊中取出狩猎时用以诱惑雄鹿的桦木哨,毫不迟疑地深吸一口气,鼓足劲吹响了木哨。

    寂静的绵延山岭间,原本天高云淡,一派秋日祥和。

    蓦然,一连串尖利高亢的哨音冲破云霄,响彻山野,回音不绝。

    高阳方才离开铁匠铺,正迈着大步走在林间小径上,在里许外突闻哨音忙顿住身形,凝神侧耳静听,听闻到高亢急促的哨音不绝于耳!定是阿父和兄弟在前方遇险!高阳闻之心急如焚,救急如救火,此刻高阳便如受惊的狡兔般,脚尖点地快速窜了出去,手中紧握钢叉向着哨音响起的方向疾冲而去。

    秦铁匠在铺子里汗如雨下,正端着葫芦瓢仰头大口渴饮沁凉的山泉,晶莹的水花溅落在衣襟敞开的胸前,混合着汗水往下流淌。此时依稀自北方传来若有若无的尖利声响,遂面色犹疑着放下水瓢走出铁匠铺,再歪过脑袋屏息去听,突然身子一僵,猛地转身返回铺内,伸手过顶在草庐木梁之上摸出一把木鞘长刀,随即魁梧的身形冲出铺子,三步并作两步,疾速奔向屯内,并放开喉咙大声地呼喝起来。

    铁匠听见哨声紧急,却并未跑出屯去,心中的盘算是不管怎样先将屯内老弱妇孺遮护周全,集中起来安排一处坚固木屋躲藏。每当变故发生之时,惊慌失措分散而逃的百姓过于孱弱,其生存机会太过渺茫,惟有抱团。

    须发皆白的老猎人薛老爷子在离屯子不远的山坡上,手中倒提着几只深秋时节已然长了厚厚油膘的肥硕野兔,满心盘算着晚间是炖煮还是烧烤这几只猎物,添加些野葱菌菇,用来佐以几碗自酿的淡寡水酒下肚。人间美味舒适莫过于此,便是给个神仙也不换!

    正想的美妙惬意之时,模糊听见寂静山岭间传来的依稀哨音,老猎人满面狐疑地直起老腰,眯缝起眼睛仔细聆听,然后摇头怀疑是否自己年老耳聋,难不成是深秋孤雁悲鸣之声?不对!那……是熟悉的桦木哨音!远远传来,尖利而急迫的连续响起。

    哨音响起处是离屯子不远的北面方向!薛老爷子急抬脚一边往屯子赶去,一边也掏出了随身的桦木哨子,看上去竟与高旭手中的桦木哨如出一辙。老爷子此刻中气十足,鼓起腮帮子,颌下白色山羊胡子般的长须颤抖着,大力吹响了木哨。

    想当初薛老爷子慨不藏私,将祖辈传承下来的桦木哨制作法子,逐一耐心教会西猎屯里的各家猎户,闲时教导诸人就地取材自制而成。猎人们各自携带在身,于猎鹿季节时,不仅可以哨音模仿雌鹿发情的鸣叫声,引诱此时肥壮的雄鹿上钩便于射猎。平日里还可在莽林灌木之中吹响联络附近猎人,以分辨彼此方位,传递声讯,同时避免射猎时彼此误伤。

    此时却派上了别的用场,竟然被吹哨之人情急之下用于示警,并利用哨音指明了方位距离,这倒是薛老爷子未曾料到的。只是此刻并非得意之时,否则薛老爷子定会豪饮几口水酒,抚须做洒脱豪迈状,在诸人面前少不得要自夸几句。

    不多时,几声急促高亢的哨音也陆续在附近山岭的谷坡林间响起,彼此应和着,不约而同往屯子所在方向汇拢而去。

    日头已西斜,山川起伏间,秋色斑斓、叠翠流金的山林之上,一大群悠然盘旋的归巢倦鸟,此时亦被此起彼伏尖利的哨声所惊动,群鸟呱噪着乱了节奏,四散惊飞。

    (前秦两汉时期六尺为一步,三百步为一里,一里约等于现代415.8米,即一丈约等于2.3米,一尺为0.231米,一步约1.4米。汉时常称某某身高八尺,魁梧高大,约为现在1.85米。时称“三尺青锋”即指剑锋长69-70厘米,加上剑柄二十余厘米,整体约一米长。此与相关考古发现古籍考证是颇为一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