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大人物
这很明显是一个局,一个专门为自己设的局,怕是徐三,也在这局里,只是不知道他是做局者还是只是一个被无端牵连进来的人?段炯一路想了许久,想到徐三,不免又觉得烦心,不过看现在这种情况,知道对方设下这个局,并不是真的打算要他的命,那对方的意图,究竟是什么?
段炯看了一圈,在牢房角落处看见那张破木板床,上面仍带着血腥气,若是原主,估计打死都不愿意过去,但他里子是护羌军中的段炯,他不介意这些,直接过去,略微拍掉些灰尘,直接坐下了。
段炯更担心的,其实是刚刚入宫的段方段廷两人,不知济南王府众人会在宫中如何闹,更担心有人趁机威胁段家。
这边廷尉府令尹一下堂,连忙快步回了后院,院中小亭里,两位年轻公子相对而坐,其中一人,显然就是徐三。
徐三将酒壶端起,白玉酒壶青玉杯,衬得他那双手更加白皙修长。
他的动作看似潇洒,其实还带着几分恭敬,另一位穿着窄袖骑装的公子全然不在意他的动作,仍心念着刚刚在屏风后瞥见的那位冠绝京城的秋娘,端着酒杯起身,穿堂风吹起他的一缕发丝,端的是一派风流:“美人出世,芳华尽失色,尽失色啊!”
徐三早看出来了这位少年天子动了心,只是他身为臣子,此时万万不敢开口,免得坏了这位的兴致,毕竟少年天子心性不定,满宫廷尽知。
谁也想不到这位少年天子此刻竟出现在这廷尉府中,还偷偷摸摸的,不让人跟着,徐三今日一大早起来,便被皇帝以伴读的名义召进宫,走至半路发现陪同的小太监非比寻常,等徐三反应过来,便被稀里糊涂的带到了这廷尉府。
无论如何,他们最终还是到了这廷尉府,徐三尚在纳闷廷尉府有何事,竟能惊动这位脾性不定的少年天子,没多久就看见段炯被带着进来,然后旁观了一整场的审讯。
徐三心中轻声叹息,令尹过来时满头的汗,刚刚要向这位少年天子请安,被徐三制止。
徐三轻轻摇头,年纪不过十七的少年帝王倚亭吹风,白玉似的脸庞透着被闷热天气热出来的微微红色,青玉冠上的碧玉,与庭中浓绿的柳树相映成趣。
片刻之后,少年帝王回转过身,满是兴致盎然:“喂,小徐三,你说我若是将那姑娘带回去,会怎样?”
徐三心中一惊,面上却依然是那副风流做派,以看似熟稔实则恭敬的语气说道:“不怎么样,不仅会让宫里的那位不高兴,还会让左边的那位不高兴。”
相府坐落于京城宫殿左侧,与京城壮丽宏大的景致相对比,相府显得破落而低调,甚至于有些落寞,任谁也想不到,那是把控制着大半个朝堂的徐左相府!
皇帝自然也知道,若是迎一介娼妓回宫,必然会引得这二位大人物的不满,不过……皇帝轻笑一声,坐回桌前,不再多言。
烈日当空,万籁俱寂,唯胜风声与蝉声。
少年天子有自己的心事,徐三不管他,只是一杯一杯的斟酒,眼光看向仍旧站在一旁的廷尉府令尹。
段炯啊,徐三在心中轻叹一声。
徐三慢悠悠地开口:“令尹大人,公事处理完了?结果如何?”
一直充当背景板的令尹突然在此时被问,连忙克制住自己,以免乱看:“一切按陛下之意,人已经押入大牢了。”
徐三心中一惊,皇帝自顾自地饮酒听蝉鸣,徐三不知他究竟是何用意,以他对皇帝的了解,若是贸然去猜,必然会引起皇帝的不满,只好问道:“陛下,微臣不知,这究竟是何用意?”
一只蝉从一棵柳树上飞起,落在了小池对岸的另一棵柳树上,重新开始吟唱新的篇章。
皇帝的心情看似不错,唇边微微绽放一个笑容:“这样,才有意思不是吗?”
令尹今早上尚未来得及用饭,便见着这二人乔装过来,自己尚在茫然中,却仍按少年天子的意思抓了人来,又将人以莫须有的罪名关进了大牢,无论如何,这段家,他是得罪的透透的了,结果竟只换的这位的一句“有意思”!果然如朝中人所说,这少年天子秉性不定!令尹汗颜,又想到段家兄弟,硬着头皮开口道:“陛下,虽说段三公子尚未参考,但毕竟是上了文书的有才之士,这般作为,还请陛下三思!”
皇帝垂眸,将一干情绪尽数藏于眼底,口中却是满不在意地说道:“无需多言,你只需按朕所言去做即可。”
令尹欲再次开口,看见徐三警告的眼神,按下心思,只道了个是。
皇帝端起酒杯,在徐三失神时蓦然开口:“徐三,可否为朕办件事?”
徐三回神:“是。”
“你竟不问是何事吗?就这般干脆的应了。”
“陛下圣命,微臣不敢不从。”
皇帝轻笑一声,想到自己不惜花费数年,将徐左相家最能干的徐安培养为自己最得力之人,不正是因为他最是知进退吗?
段炯尚在牢中,段家兄弟二人此刻没能见着自己,恐怕正在着急,皇帝思及此,心情更是不错:“晚上我要去牢中见到他,你先去替我探探路吧。”
徐三与令尹心中皆是震惊,令尹连忙跪下:“陛下,牢中尽是卑劣之徒,恐有损龙体……”
“行了行了,”少年皇帝立刻就给他上演了一个什么叫说变脸就变脸,“哪那么多废话!朕既然说了,你们只管去安排就是了。”
“这……”令尹抖抖眉毛,满脸惶恐。
皇帝挥了下手:“你下去吧,朕有话与徐三交代。”
令尹应了,告了退。
徐三也在地上跪着,那令尹走了,皇帝却没有让他起来的意思,徐三知道,这是在敲打自己。
皇帝起身,背对着他:“徐三,你可知昨晚之事?”
昨晚,徐三邀段炯入三绝堂,一睹三绝,畅快淋漓,恣意酣乐;但昨晚也是危险重重,一次刺杀,他亲自击毙刺客十数人,却没注意到刘辟死在了他们眼皮子底下!
“臣有罪!”徐三低头叩首。
“那你说说,你有何罪?”皇帝的声音仍带着少年稚气,却让徐三无端的生出来了一身冷汗。
“臣之罪有二:其一,昨日南越刺客潜伏京城,臣身为执金吾,戒司不备,有失察之罪;其二,济南王世子死于三绝堂,臣有失职之罪,请陛下降罪。”徐三掌心微湿,跪伏在地上,全然不敢看向站在身前的少年天子。
皇帝冷哼一声:“你是有罪,失察失职朕都可免,唯有一罪难免,你可知是何罪?”
徐三惶恐,道:“臣不知。”
“好一个不知!”皇帝声音越发冷淡,令徐三觉得连周围的空气都带着无形的压力,皇帝说道,“昨日南越国师越星入京城,在那三绝堂见过你。”
徐三向来聪敏,一听此话,连忙磕头:“陛下饶恕!臣不知昨日那人便是南越国师!”
这位年纪尚小的帝王并没有他所表现出来的那般简单,徐三自三年前被选入宫中作为伴读,见识过少年帝王在太后与自家亲爹的倾轧之下所展现出来的手段与心计,清楚的明白了久居深宫的这位皇帝,想要的绝不只是现在朝堂上的平衡。
宫里的那张龙椅,也不是只要坐上去了,便可让天下尽臣服的。
南越国师越星,天纵奇才,是少年天子最讨厌的人之一,每每南越有关于他的消息传来,这位少年天子都是咬牙切齿,垂头顿脚,而其中原因,天下无人知晓。
“朕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替我将秋娘迎进宫。”皇帝抬脚走到他的身旁,一双黑色衮金龙边靴昭示着主人的身份。
徐三将头伏的更低了些:“是。”
少年天子不再管跪在地上的徐三,收敛神情,慢慢踱步离开了廷尉府,早有一人在那恭谨地候着,见他出来,仔细替他带上帽子,再三确认周围无人,才牵了一匹马过来,将皇帝扶上马,自己亲自牵着往宫中回了。
如果有人仔细点就能发现,这位为皇帝陛下亲自整理帽子,扶他上马的人,一脸缄默,白发丛生的正是前朝陛下身边最得力的黄门侍郎杨晞,前朝陛下驾崩之前,仍耗尽心力,为自己的儿子留下一批能干之人,同时忧心未来的天子太小,朝政易被他人把持,因此在之前特意遣散一批黄门,杨晞便在其中。
除了这批被遣散的黄门,前朝陛下还为自己的接班人留下一支暗卫,只负责保护天子安危,从未现身在外人面前过。
陛下驾崩前几天,杨晞被秘密召进宫,拿到了这一支暗卫的信物,成为其中一员,同时隐姓埋名,在一处冷宫中安顿了下来。可以说,现在朝堂上太后与徐左相的势力互相掣肘的局面形成,有这些人的功劳。
少年天子初即位时,懵懵懂懂,却也知晓自己处境艰难,朝堂前有徐左相横行,后有太后借垂帘听政之名弄权,而自己这个皇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之下,杨晞出现在他的面前,少年天子这才知道,父皇给自己留下了什么样的力量。
杨晞只在暗处教他文治,暗卫之首崔汀教他武功,他从来都不是一个人!
“朕今日表现如何?”少年天子跨坐马上,说出的话已经隐隐有天子威严。
在前面稳稳当当牵着马的杨晞并不答言,仍旧是保持沉默。
马踏声隐入皇宫中的一处冷宫,少年天子下马时有些不满:“朕都说了一路了,这个计划怎么样,外傅倒是给句话啊!”
少年天子自登位以来便被杨晞明里暗里的帮过不少,后面又教导他文治,师生之情甚至超过太师,而杨晞身份显然不适合再受官职,因此便喜欢叫杨晞“外傅”。
杨晞慢吞吞的道:“陛下,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有老奴在呢!”
皇帝一怔,半响后丢下一句:“朕回去了。”
宫殿处处奇珍异景,只是他走的这是一处冷宫,纵然是夏日闷热,也能明显的感觉到凄凉。
外傅杨晞已经年逾半百了,十六七岁的皇帝在宫殿间行走,略有些沉重的步伐彰显着他此时的心情,勉强忍住想要回头去找杨晞的冲动,自登上这帝王之位,他也清楚的知道,帝王的成长路上,总是有人要牺牲的,但不能是外傅杨晞,也不能是暗卫首领崔汀……无论如何,都必须先壮大自己的实力,去保护那些全心全意为自己的人……他想着,这朝堂上的戏,早该有人唱了。
段家是一枚很适合拉开这场大戏帷幕的棋子,秋娘也是,毕竟能让那两个人都不高兴,而他们不高兴了,后面的戏才好接。
天下权,本来就是自己的;美人么,总是这台子上最适合出现的戏子,何况这美人还有这种身份……
皇帝蓦然间停下对着烈日露出一个笑,在重重宫殿深处,耀耀光芒之下,他头一次发自内心的笑了。
反正他不介意亲自上场,若是能将他们一同拉下,与他们演完这出历朝历代都唱过的戏,收回本应属于自己的东西,自然是值得开心的。
台子搭好了,接下来,该上场了。少年帝王的脚步越来越轻快,在这炎炎夏日里,他的决心也如同这天气一般,灼热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