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酒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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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陛下

    夏夜天空上寥落的挂着几颗星星,一辆全身涂满黑漆的马车驶入一条小巷,而驾车的,正是那位放浪恣意的徐左相府三公子徐三!

    徐三此时显得有些紧张,小心地驾着马车,余光谨慎的注意着周围。

    马车停在巷子深处,徐三等待片刻,确认周围没人之后,才跳下马车,轻轻敲了马车三下。

    少年天子端坐在马车主位,一路合着眼,心中盘算着等下要做的事,这是他多年来养成的习惯,鲜有人知。

    听见外面徐三敲击马车的声音,少年天子缓缓睁眼,眸光中透出些微寒意。

    他慢慢走出马车,徐三小心的扶着他下了马,才将一直放在马车里的黑色披风披在少年天子的身上,确定无人能认出来后,才退后半步,跟在他身后进了面前的一处低矮院子。

    从这处院子穿过,可以很快的靠近廷尉府大牢,而从外面看来,这条小巷、这个院落,与廷尉府大牢相隔很远,从这过去,至少得一个时辰!

    但徐三知道,这院子里有一条暗道,是十五年前京城修建排水道时所挖的,本来是作为皇宫排水的一支,后来前朝皇帝陛下不知是听了哪位风水大师的话,将这条道封了,但是皇宫到这的暗道封了,不代表其他道也封了,后来的设计者为了保证整个京城的排水系统,依然使用这条暗道,只是所有的设计者都心照不宣的绕过了整个京城最巍峨的皇宫。

    暗道不长,徐三早就派人来探过,确保万无一失后,才在深夜带着这位本应在皇宫酣眠的少年天子前来。

    他们在暗道中行走了约莫一刻钟,才从暗道中出来,白日里廷尉府令尹早知道他们今晚之事,推了房中姬妾邀请,又将牢中众衙役都调开了,自己只身一人在大牢前着急候着。

    令尹在大牢墙角跟边绕了好几圈,还是没等到白日里见到的那两位贵人,心中焦急,却也只能等,他不敢冒险,此事若一个不小心,便容易让宫里那位阴晴不定的少年天子不满,让自己人头落地。

    在令尹大人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绕了多少圈时,终于在大牢东南角拐角处看见了那两个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人,此时自己都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只好带着一个怪异的表情到了他们二人面前。

    徐三一身黑色劲装打扮,以防万一,特意挑了一个黑色的剑鞘,看见令尹过来,微微皱眉。

    少年天子全身被黑色披风遮的严严实实,连头发丝都没露出来,眼神冷漠地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京城廷尉府令尹,语气冷然:“朕要见段炯。”

    这位在京城廷尉府中当了十多年的令尹大人,头一次在少年天子身上感受到那种叫做“天子威严”的压力,以往在朝中奏事,这位少年天子只是坐在那张龙椅上,常常是满脸不耐烦的听着满朝文武讲话,听到有趣处才偶尔露出一点表情,至于话,更是难得听见一句。

    令尹的鬓间淌下几滴汗,也不知是被吓得还是被热的,跪着应了是后起身,走了没几步还摔了一跤,脸差点跟地面来了个亲切的亲吻。

    廷尉府大牢,段炯侧身躺在那张有点腥臭的床上,那张所谓的床,其实不过一张薄薄的木板,仅容一人卧睡,段炯身高七尺有余,只能侧卧着,蜷着身子,有些许暗淡的夜光透过大牢窗子,投进这间黑暗的牢房,而段炯,就在看着这点微光,发着呆。

    门外有脚步声,不大,段炯心中微微一叹,不知又是哪位又要被关在这黑暗腥臭的牢房中。

    很快,脚步声停住了,段炯微微皱眉,凭借着多年来养成的耳力,知道那脚步声就停在了自己牢房门口。

    他闭了闭眼,慢慢爬起来转身,看见白日里对着自己趾高气昂的令尹大人伏低做小,亲自将牢房门打开,对着一旁的两位黑衣公子点头哈腰。

    段炯认出了徐三,他微微皱眉,想起白日里去传徐三的衙役说过,徐三被传召进宫,三日后才可出宫,而现在竟出现在自己面前,还是在这般境地!这岂不是意味着另一位被黑色披风裹着的公子,是宫里的人!而能让徐三做护卫的,恐怕只有那位!

    段炯来不及震惊,那三人已经到了自己面前,段炯往地上重重一跪:“小子段炯,参见陛下!吾皇万岁!”

    段炯行的是军中之礼,单膝半跪,皇帝在黑色披风中挑了挑眉,却没有看见护卫在一旁的徐三难以置信的神情。

    徐三与令尹心中皆是一惊,徐三更是不可置信的看向段炯,在他二人身后的少年天子却是饶有兴致,慢慢将黑色披风摘下,给徐三接了捧着。

    “你怎么知道朕的身份?”令尹早就识趣的端来了一张干净椅子,放在少年天子身后,让他坐了。

    段炯如实答道:“今日廷尉府衙役去传唤徐三公子时,曾说过徐三公子进了宫,要三日后方回,而现在又出现在此处,还与陛下一同前来,小子斗胆猜测的。”

    年幼的皇帝颇为赞赏的点点头,又侧过头来看向徐三:“小徐三,还是因为你露了朕的马脚啊!”

    徐三在边上,毫无心理负担的吐出三个字:“臣知罪。”

    少年天子撇撇嘴,看见令尹还在边上,道:“徐安,朕想单独与段公子待一会。”

    皇帝突然叫徐三的名字,徐三知晓,这是要自己守着,更要把令尹带出去。

    没多久后,暗淡微光中,皇帝也不想再装,冷漠开口:“今日之事,是朕下的令。”

    这短短的一句话,却是让段炯心思转了几折:

    皇帝下令,在三绝堂杀了刘辟,又让廷尉府令尹将自己关在这不见天日的牢房,是为了大父留下的《采山图》还是在试探段家,要段家战队?或者还有些其他的意思?依着现在的朝局,太后与徐左相两相掣肘,而这位年幼的陛下,在多年的蛰伏中恐怕也是要……段炯低着头,不敢开口。

    于是沉默。

    牢房中的空气渐渐凝滞,年轻的帝王终究是没忍住:“你就没什么要问的?”

    段炯低着的头微微摇了摇:“雷霆雨露,均是天恩。”

    您是天子,您要做什么,我只能受着,段家也只能受着,这天下中除了那几位,多数还是只能受着。

    皇帝似是很满意他的话,绷着的表情有一丝的松动:“段氏一门,近来做的事,朕很不满意。”

    “小子惶恐。”段炯将头低的低了些,面色却是波澜不惊。

    “三日后,你会从这大牢中出去,朕要你,明年冬末直接参选太仆门下考工令,并将这副画带出去,找个合适的时机让全京城的人都看见。”

    太仆门下考公令,虽说有个隶属九卿的名头,但是对于段炯来说,或者说是对于段家来说,并不是最好的选择,最好的是借着翟选名头,走清流文官一脉,段家三兄弟互相帮扶,将段家推上顶峰……否则段炯的大父和兄长们也不会让他拖着不入朝。

    年幼的皇帝转过身来,走到他面前,将一方锦帛递给他,段炯拿着看了,上面的画,与祖父留给自己的《采山图》一模一样!不,还是有点细微的差别,比如将画翻转过来看背面,便能看见那些隐于画中的小字;比如那本来应该毫无章法随意捆着的柴干变整齐了……这些细微的手法,竟比大父手上笔法还要奇特!

    段炯心中微颤,深深磕头:“陛下恕罪!小人……”

    皇帝很明显不想听段炯的声辩,打断他:“朕知道你与徐三曾见过南越国师,朕很好奇……越星和你说了什么?”

    段炯闭了闭眼,心中思索良久,只好咬着后槽牙不语。

    皇帝又问:“朕听说,段家三公子这一年来变化颇大,不仅开始关心起边境战事,尤其是西羌边境,甚至动了参军报国的念头,真的舞弄起刀枪来了,段三公子,可否与朕说说这又是为何?那位本打算去北边的陈公子,却感于你的救命之恩,听你的转去了西北加入护羌军?嗯?”

    沉默片刻,段炯无奈,见这位年轻的皇帝陛下大有继续问到他开口的样子,且问题一个比一个令人难以招架,心想倒不如实话实说:“陛下明鉴,小人并不知南越国师……至于关心边境战事,小人以为,这天下人,皆有责任关心,那边境,是我大汉边境;那边境子民,更是我大汉子民啊!”

    皇帝颇为欣赏他这番言论,但此程是为试探而来,还要点到即止,因此道:“听说段家兄弟和睦,情同手足,怎么今日你有这等大事,却不见你那些兄弟?”

    段炯心中苦笑,面上仍是那副做派,微微摇头:“小人不知。”

    皇帝也不为难他,靠近他耳边,轻声开口:“朕知道,他们在你被抓到廷尉府的时候就入了宫,至今还在母后面前……”

    皇帝唇边勾起一丝极其诡异的笑:“替我给段方传个话,就说,近来京城物贵了些,请他走一趟。”

    这话里也没说地方,也没说时间,段炯心中疑窦丛生,却只能压下,轻轻点头应是。

    少年帝王直起身子,双手背在身后:“朕今日,在习书,段公子,可明白?”

    段炯连忙磕头,知道这是要自己保守今晚的秘密:“小人明白。”

    皇帝没再说什么,信步出了牢房,徐三一直候着,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

    段炯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等了一会儿,确认了皇帝三人离开之后,才直起身,揉揉膝盖,夏日黑夜里牢房仍带着潮湿,跪久了的膝盖有些痛痒难忍。

    此时段炯心中有太多的疑惑:按身份,自己不过是段家一个尚未及冠的少年,顶多顶了个段公孙子的名头,怎么着都不至于让当今陛下舍下身份,亲自前来,更不至于让堂堂天子为了见自己一面而大费周章的设计陷害;若是为了敲打段家,更不可能用这种手段,虽说段家现在京中所谓的“一门三父子”,而自己大概率在年底或者明年春也会入朝,但段家再怎么炙手可热,也威胁不到陛下,可他要自己翟选入太仆门下考公令;难道,真是为了那张《采山图》?可一年多前,徐三亲眼看着那图被毁,徐三是皇帝的人,那么应该知道这副图的最后的消息是被毁了……那么陛下究竟是为了什么?!以及《采山图》中的秘辛,陛下又是从何得知的?!

    段炯低着头看着穿过窗子透进来的那一丝暗淡微光,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半盏茶后,才慢慢地躺倒在床上,只是眼睛仍旧睁着,谁也看不出来他究竟在想什么。

    不仅段炯琢磨不出来这位年轻的皇帝要干什么,就连自小跟着他一起在太傅手下习书的徐三也看不太懂,每每要张口问,但是看着沉默地走在前方的少年帝王,又忍住了。

    徐三作为家中最不受宠的孩子,生母不仅身份尴尬,还曾经大骂过徐至儒,可她在活着时仍旧对自己百般呵护,多加疼爱,让幼时的徐三能够平安快乐的活着,死了后也不忘拜托人看顾自己……只是天不遂人意,徐至儒——那个他名义上的父亲,在母亲在世时从未瞧过自己一眼,母亲死后每次看见自己都叫下人拿着藤条,一下一下的抽打,以至于皇宫挑选伴读时,毫不犹豫地将自己一个人丢进了这儿!

    徐三和皇帝就这么相识了,那个本应该高高在上,安坐在龙椅上接受百官叩拜的皇帝,在那时还会被太后吩咐的小黄门欺负,被自己的亲爹打骂,甚至于饿着肚子还要去抄写徐左相和太后吩咐的课业……徐三在刚被选为伴读时的头两个月里还亲眼目睹过几次暗杀,满眼不可置信,这才知道自己的亲爹对自己究竟有多不喜……后来见多了伪装成宫女或者小黄门亦或者是什么其他身份的刺客,也渐渐的从麻木中清醒,知道这世间多的是想要他们两性命的人。

    也正是因为亲身经历过这些,徐三对这位年轻的帝王还有一种特别的情感,自己也甘于化身利器,为年轻帝王护驾。

    此刻京城最为雄伟奇壮的皇宫中,这位年轻的帝王低着头走着,他走的很慢,朦胧夜色中他身上的黑色披风几乎要将他与这宫殿融为一体,他的身后,还有徐三跟着,有一只黑猫从他们面前一跃而过,徐三警惕地注意着周围。

    没多久,这位一身黑色披风的帝王停下脚步,徐三蓦然上前几步,几息之后,他将那柄刚染了鲜血的长剑收进鞘中,不远处传来几声闷哼。

    他们继续沉默地在这宫殿里走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