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延德一六二年九月十五日的清晨,入秋的新旺县不时传来冷瑟的秋风。
尚裕艰难的站起身,想扶起龙正养去找医师,却怎么也叫不醒这个满脸是血的男人。
“他已经死了。”沈泗说道。
尚裕无力地放下尸身,又想起毛青雪说过的身后洞穴里有个密室。他怀揣着最后一丝希望找到那间密室,当他推开门后,看见一个已经腐烂的红衣女尸时,再也忍不住的跪地痛哭。
延德一六二年九月十四日夜,钱家大院里。
毛青雪带着阉人秋等众多手下来到钱府。迎接他的则是以李日生为首,严阵以待的钱家侍卫们。钱大炮从屋里走出来,这二人相隔几个月的再次见面,竟是在这等剑拔弩张的气氛中。
“唉,一子落错,满盘皆输,阿雪你好自为之。”房檐阴影下的钱大炮说完,便倒在了地上。站在钱大炮原先位置的人,是握着滴血匕首的高平陵。
李日生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当他回头看时,毛青雪已经穿过厚厚的侍卫群,将其脖子拧断。
“道乾宫的两仪步,果真名不虚传。”高平陵甩甩手上的匕首,将其丢在一旁,说道:
“我们来谈笔生意吧。”
同一时间,由龚仲带领的新旺县的居民举着柴刀锄头,冲到了钱家大门口。
“今日便是那钱扒皮的死期,大伙随我上!”龚仲举着砍刀冲在最前面,振臂高呼。钱家的内应听到声响也一一拿出武器造反。
钱家的家仆在还没有反应过来便被身边的自己人捅死,如同潮水一般涌入的县民开始疯狂抢夺放在木柜上的瓶罐瓦器,有的冲到房间里搜刮钱银,有的则在府中砍杀家仆,更有甚者开始撒油放火,誓要毁掉这个罪恶之地。
秋风袭来,饱受欺压的民众心底藏着的野火被煽动出一个个恶魔。
疯狂的气氛,蔓延了整个钱家。
“估计秉德也没想到这一切竟然是你们参与其中。”此时的毛青雪已经和高平陵坐在屋内详谈了。
门外遍地钱家侍卫的尸体,还有毛青雪的人守着,闯进来的县民自然不敢靠近,他们远远看了一眼,便跑去别处抢夺财务。
“沈泗是我帮钱悦悦雇佣的,为的就是引你出来。”高平陵说道。
“难怪我见到悦悦时只有她一个人,原来你改了委托状的内容,只是我小妹不够稳重,否则你现在也见不到我。”毛青雪说。
“你对钱大炮冷血,对钱悦悦却挺关心的。”高平陵说。
“阿红和悦悦情同手足,我自然爱屋及乌。那污浊的圈子秉德不想离开,我也不说什么,既然悦悦想走,我没理由不帮她。”毛青雪说。
“我需要你当年和申通海一起杀二皇子的所有材料。”高平陵直接了当的说。
“你们想对张忠娟动手?”毛青雪问。
“这样你应该清楚我的来历。”高平陵说。
“当今朝局混乱,但想要对付张公公的,只有一家。你是万岁的人。”毛青雪说。
“没想到你还认得我家主上。”高平陵有些惊讶。
“当年我和你家主子还有过一面之缘。既然你们是拿来对付张忠娟的,那我也不跟你讨价还价。只是现在钱家知道我身份的还有一个龙正养,这个人我需要亲自杀掉。”毛青雪说道。
“我们会派人送你出却州,保障张忠娟这辈子都找不到你。至于龙正养”高平陵说:
“我可以引他去找你。”高平陵说。
延德一六二年九月十四日凌晨。
钱大炮独自一人在房中看着县中眼线传回的情报,高平陵竟然说是自己传信给他去救沈泗的。他不是朝廷的人,到底是谁派他来钱家,又有什么目的?
除了张忠娟,还会有谁需要知道毛青雪的位置,答案很明了。如今朝廷两位皇子相争,张忠娟曾经雇佣刺客刺杀二皇子李岳,即便现在他选择站队李岳之子李维,只要刺杀之事暴露,难免李维心中不会有什么隔阂。
这样看来,高平陵是谁雇的,一目了然。
本以为当初放弃权势便能摆脱朝廷纷争,可即便过了二十多年,这帮家伙还是不肯放过自己。
钱大炮推开窗,萧瑟的晚风钻入屋内,他叹了口气,自知命不久矣。
延德一六二年九月十三日晚。方才与阉人秋的激战让沈泗产生了诸多疑惑,钱家这等体量,这么多日过去竟一点消息找不到,包括阉人秋这些曾在江湖享有恶名的人,龙正养也没有跟自己提及。自己能靠阿刀翻出来的东西,钱家必不可能不知道。
如果这毛青雪和钱家相互包庇呢?加之最初那份委托状子也有问题,这些日子观察下来,钱悦悦的情夫除了尚裕还能有谁?但似乎钱悦悦并不知道状子上写的东西,那意思就是委托状其实不是钱悦悦亲手所发,而是借他人之手,那个人误解了钱悦悦的意思,导致钱悦悦不知道自己发出去的委托状内容是杀掉她的情郎。
那么,这个人会是谁?首先肯定不是龙正养,钱府里能接触隐市的人还有谁?李日生?高平陵早在半个月前就离开,自己是在一个月前接到的委托,会是谁呢?
延德一六二年九月十二日,六方客栈里,卯月红收到了毛青雪派人送来的密件。
“阿红,近日新旺县来了不少陌生人,切勿轻举妄动。切记。切记。”
她看完这短短一行字的密件,不由得皱眉。自上次通知她停止一切活动开始已经过了两个月,这两个月里原本帮派的兄弟们绝大部分离开了新旺县,或是去了县外的山寨暂住,现在又让她不要轻举妄动。
要知道江湖上惦记着钱家的江湖人士多的数不胜数。处理这些人本就麻烦,并且还要做的不露声色不能引人怀疑,每天处理这些事本就弄得她焦头烂额,如今还要缩减人手,这怎么整?
单就县内,除了那蠢蠢欲动的须发教,还混有不少江湖散人,正值战乱,压制这帮家伙已经很麻烦了。现在竟然要因为两个外来的小子更加不要轻举妄动。
卯月红早就调查完尚裕和沈泗二人的身份,并不牵扯什么大势力,都是散人,只要动手动得快,处理的干净,就不会出问题。
她想了想,叫来了阉人秋几人。
延德一六二年九月十一日夜。
马车外已是辽阔的平原,钱悦悦无法压抑住心中的激动,她终于自由了。
在很早之前,钱悦悦就知道自己未来要作为钱家的筹码去进行一场政治联姻,在遇到尚裕之前,她对这些并没有太多的感触。照过往观念来看,她的知书达理,贤良淑德,从出生后就开始学习的一切,都是为了出嫁准备的嫁妆,甚至于连她本人都是嫁妆之一。
本就活在七尺高墙之中,除了大户人家的礼仪尊卑,她又能看得到什么?
钱悦悦又想起几年前的新春花市,她回头看了一眼那个落魄的江湖小子,没想过那会是山里野猴子撬开了金丝雀笼子的前兆。
飞到外面世界的金丝雀不想再接受观赏物的身份。在某个毛青雪来到钱家的日子,她找上了这个特别疼爱他的舅舅,并告诉他自己的计划,她想要离开钱家。
毛青雪虽笑钱悦悦行为莽撞,却依旧为她策划了一条离开钱家的方法。
若是今天尚裕愿意同自己私奔,那她们两个就会坐上毛青雪准备好的马车,远走高飞。若是不愿......
“尚裕,江湖路远,我们有缘再见。”
月色穿过车窗,给疲惫熟睡的钱悦悦盖上一层薄薄的轻纱。
延德一六二年九月十五日的夜晚。新旺县的小医馆里。
“小兄弟,我也不骗你,你这个伤是内伤,我们是小地方,治不了。”老医师给尚裕看过之后说道,“如今战乱,我也知道大家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只是在山林中遇到熊虎狮,还是能避则避,你打了什么猎物,能比得过自己的小命重要呢?”
“大夫,你这是什么意思?”尚裕问。
“你这身上的伤,不就是跟熊打来的?我当年在香山那行医,见多了这种被熊拍死的尸体,跟你身上的瘀伤差别不大。”老医师说着,去柜子中掏了些药粉出来,说道:“还好我留了一些,你先躺好,我给你把这个先抹上,然后调个方子给你,你就按我说的休息七日。”
“七日后呢?”尚裕问。
“七日后你要立马启程前往却州城找名医替你医治,耗久了这内伤落下病根,你们习武的自然知道是什么下场。”老医师说道。
“好,谢谢您。”尚裕合上眼,他太累了。
沈泗在一旁听了半天,确认尚裕没事后便离开医馆。
他回到钱家遗址,大火烧了一天,总算在今天中午被扑灭。听围观的人说,新旺县的县丞看到钱大炮的遗体时,当场就晕倒在地,被人叫醒后,又再次晕过去,反复几次。那官差觉得不妙,便抬了县丞回府。
原先的亭台楼阁,百年古树现在都蒙上一层衰落的灰烬,不过死的只是新旺县钱家,而钱家是个庞大的家族,作为家主的钱大炮死了,不知道其他地区的分家将发生怎样的变化。
他轻车熟路的来到钱大炮的房间。其实这里并没有什么“杀人偿命”“天经地义”这些字样,只不过沈泗为了看龙正养的表现故意捏造的。那晚在小树林里龙正养态度可以看出他们和毛青雪的确认识,但钱悦悦的被绑架似乎不是他们策划好的。
不过事情也结束了,再想这些也没意义,沈泗这番重回钱家,只是想看看能不能翻到些对还原整件事有帮助的物品。
一连五天,他每晚都在钱家遗址上晃荡,却找不到出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第六天夜里,也就是九月二十一日的夜晚,一个陌生男人出现在钱家遗址。
“你......你好。”这个陌生男人见到沈泗后有些紧张。
沈泗没有管他,这些天他也见到不少县民偷偷翻墙进钱家翻找能卖出去的物品,这些人已经算是见怪不怪。
那个男人见沈泗不理他,说道:“有人想见你,说是有你感兴趣的东西。”
沈泗看了他一眼,问:“你怎么知道找的是我?”
“那人说要找一个背着四尺长刀的男人......我找了几日,也就你最像。”男人说道。
四尺长刀的男人?
“走吧。”沈泗觉得应该是有意外收获了。
他们去到的地方让沈泗有些意外,竟然是那日他翻墙进的那户民房。
“进里面谈。”中年男人龚仲说道。
沈泗进了去,里面坐着的仍只有那日那个老女人。
“你来了。”老女人说道。
沈泗坐到对面,门外的中年男人持着根棍子如同护卫一样站到老女人旁边。
“你的样子和他也却是很像。”老女人说。
“找我有什么事?”沈泗问。
“在钱家,我们找到了一些东西,你应该挺感兴趣的。”老女人说着,龚仲走到柜子里拿出一个烧的有些发黑的实木盒子放到桌上。
沈泗打开盒子,里面满满当当全是信件,有些看起来也有相当长的历史。
“我第一次见到申通海,那时我和他还都才二十多岁。”老女人才开口说的话,便让沈泗瞳孔放大。
“也有些日子了,上一次见他,我问他的刀去哪了,他说留给了儿子,我笑他这种人还能有儿子。”
“他现在在哪?”沈泗问。
“他已经不在尘世间,我也回答不了你这个问题。这些信件我只看了一封,想来你应该会感兴趣。”
老女人说完后便让龚仲带沈泗离开。
沈泗虽有疑惑,但她不肯说,自己逼问也是无趣。他离开后,中年男人不解地问:“阿妈,那些信为何给这个人?”
“他和申通海一样,都是刀,既然是刀,好好用就很容易见血。”老女人说道,“如今钱大炮已经死了,那新旺县也没有呆下去的必要,清点一下钱家搜出来的财物粮食,年关将至,也该回陇州了。”
第二天,延德一六二年九月二十二日清晨。
沈泗一晚上都在翻看这些信件,从只言片语中得知当年毛青雪和申通海都受雇于张忠娟,而张忠娟在几年前突然开始找起毛青雪的下落,而钱大炮和毛青雪关系匪浅,这些年来都是钱大炮在替毛青雪遮挡官府方面的搜寻,而毛青雪则相应地帮钱大炮挡下江湖层面地骚扰。
那为什么,毛青雪突然就要和钱大炮翻脸了呢?沈泗放下信件,不知道其中到底还藏着什么秘密。
这几日都没见阿刀,看来那次隐市他却是把自己卖了个好价钱,沈泗想道。
客栈的门被人打开,沈泗起身拔刀,没想到门外的人竟然是尚裕。
他一瘸一拐地走了进来,看来身伤还没有痊愈。
“你帮我垫付了药钱,我是来谢谢你的。”尚裕说道。
他很自来熟地走进房里,随意看了眼台上摆放的还未收起的信件,脸色忽然变得凝重起来。他拿起一封信仔细查看,沈泗在一旁也懒得管这些,他已经拿到自己最需要的东西了。
“这些信你是哪里来的?”尚裕问道。
沈泗没有回答。
“这是毛青雪的寄出去的信,是寄给朝廷的。”尚裕说。
沈泗提起长刀准备离开,既然知道张忠娟和申通海有联系,那就要去司隶那边见见他。
“如果你要找张忠娟,我恰好知道他在哪里。”尚裕翻了一下堆在一起的信件,无一例外都有张忠娟的名字。
“在哪?”沈泗问道。
“却州,他巡查诸州,下个月正好轮到却州,刚好我也有事找他,不如我们结个伴。”尚裕说道。
沈泗没有想和尚裕结伴的念头,既然知道他在哪里,自己一个人去便是。
“却州广袤,没有我,你怎么找得到他在哪?”尚裕见沈泗没理他,便又说道,“你这封信若是没写错,那幽南剑派的灭门便和他有关系,其中缘由,我想找他问个明白。”
尚裕以为沈泗是觉得他不够可信,便说出了自己找张忠娟的原因。
沈泗看了看这个男人,心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行。”他同意了这个男人的建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