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高平陵还赶着回去和钱大炮汇报此次商队的工作,在护送沈泗到钱家地盘之后,便骑马先行回去了。
他们二人停在了空荡荡的斜坡下,高平陵曾提出让尚裕跟他一同回去早做治疗,但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尚裕拒绝了。
唯一的线索又断了,尚裕不知道下一次机会会在何时,也不知道钱悦悦还等不等的到他去,为什么毛青雪会抓走钱悦悦,他要什么?钱或者是色?
他觉得自己刚刚应该追上去的,这可能是仅有的一次机会,但却因为他的伤势而错过。
尚裕双拳紧握,浑身因用力过猛而颤抖。他很想把那股悔恨通过一次怒吼发泄出来,要是他没有被那三个人困住,要是他能再强一点,要是他躲过那几发暗器,要是......要是......
过往的所有过错都被他在此刻回忆起,他抽了自己两巴掌,为什么会这样?他意识到钱悦悦的失踪就像一次惩罚,对他曾经怯懦、轻浮的惩罚。
“她对你很重要吗?”沈泗问道。
“我只是恨自己。”尚裕说。
“我很少见有人会为了女人拼到这种地步。”沈泗说。
“她不是你口中的女人!”尚裕忽然生气了,停下来反驳沈泗。他清楚沈泗口中的女人是什么东西,是妓女,是玩物,是商品,但是钱悦悦对他而言不是能用女人来称呼的,沈泗亵渎的语气让本就烦躁的他恼火起来。
沈泗也随之停下脚步,他说:“我见过的大多数女人都是我口中的女人。”
“那你母亲呢?你会用那个女人来称呼她吗?你会允许别人物化你爱的人吗!”尚裕激动地说。
“我已经记不清我母亲是什么时候死的了。”沈泗淡淡地说。
尚裕的脸色缓和下来,他忽然意识到沈泗可能和他一样,也是因为某种原因在年幼时便失去了双亲,但他运气很好,遇到了师傅,而沈泗的成长经历可能更加坎坷,他说道:“对不起,是我太激动了。”
“在我很小的时候,我住的村子经历了山匪洗劫,当我回去时,父母已经是火光下两具冰冷的尸体。剑派的师傅好心,收养了我,但是我玩性重,总是不好好学,经常跑到外面玩,就是在这个时候,我遇到了悦悦,她是富家千金,但却没有丝毫看不起我。”
“就在七年前吧,我又偷跑出剑派去见悦悦,我告诉他,我学成之后就会来娶她,也就是那一晚,幽南剑派遭遇敌袭,我甚至不知道是谁干的,当我回去之后,就如同八岁那一天我回到村子。师傅、师兄、师弟全都倒在血泊里。”
“然后是悦悦收留了我,我那时候才意识到,原来我一直是条不成器的丧家犬。这七年来,悦悦给了我很多帮助,她没有瞧不起我,但我总是瞧不起自己,有许多次她跟我提出私奔的意见,但我都没有答应,因为我害怕,害怕钱家的报复,害怕世俗的意见,害怕我自己给不了她幸福。妈的,我真是个懦夫!”
尚裕说着抱头蹲下,他使劲捶打着自己的头,仿佛是想打爆自己的脑袋一样。
沈泗看出来尚裕其实是在憎恨自己的无能,憎恨自己的轻浮,但是他不敢面对,他只能装出一副潇洒的模样,然后不断重蹈覆辙。
伤口的血因为过度的挤压又流了出来,他的裤子被染红,腰间、大腿上的疼痛将尚裕拉回现实。
“我是不是死了会比较好?”尚裕问。
沈泗不想回答这么蠢的话题,他的成长过程中没有寻死这一说法,养育他的人告诉他,要不断地活下去。
可能是难受够了,也可能是见沈泗不理他自己在这样下去场面会变得更加尴尬,他站了起来,让沈泗扶他一下。
“你有喜欢的人吗?”尚裕随口问道。
沈泗没有回答,他不意外,其实沈泗这个家伙才是真正的闷葫芦。
他不经意的瞄了一眼,才发现沈泗似乎在想着什么,他看出了沈泗的思绪飘到了一个人身上,像是春天的风将远处的种子吹到了湿润的土里一般。
尚裕不敢置信,他也不敢多问,只是察觉出这些细节,让他觉得二人的关系又近了不少。
新旺县东南方的醉卧五湖酒楼中,阉人秋三人跪在了女人面前。
阉人秋说:“小姐,若不是那王性佛突然插入......”
他们回到酒楼之后,就和小姐汇报了事情缘由,有这三人在新旺县中出手,除了那龙正养能过上两招,其余人均非敌手,即便是钱家的高平陵也到场,阉人秋也自信能把他们全部杀掉。
唯独那个王性佛是没考虑到的。这绣衣卫是当今朝廷大红人张忠娟所新设的岗,绣衣卫中人可自由在龙兴境内抓捕犯人,官阶由正六品到正三品不等,只要出了日京城,哪怕是正儿八经的正四品各城知府,这绣衣卫都可以不给脸色。
“王性佛,他来此处是为何,莫不是调查我兄长的?”那女人也意外,这种大人物跨了个州,却没收到半点消息,若早知王性佛今日会路过此处,那她必不挑这个时候动手。
“听他说法,是路过此地,有人听到我们动静,去报官路上遇到他了。”老蒙子压着声音说话。
“路过此地?这几日派人去隐市找找王性佛的消息,看看他路过这里是为何,幽州的绣衣卫都来到却州了,肯定有什么大动作。”女人没有太过于纠结于这几人的失败,既然是运气所致,再多深究也没意义。
“不过我们三人的身份应该尚未暴露,这也算是件好事。”阉人秋说道。
“你们三人销声匿迹这么多年,除非特意去查,不然还真不好认出来,也就大个那个块头显眼。”女人说。
老蒙子也很无奈,自己块头天生,又不能凭空砍了去。
“这事不要让兄长知道,至于钱家那里,我们得尽快动手了。”女人说。
沈泗尚裕已经回到钱家,高平陵早在他们之前就和钱大炮汇报了这段时间的工作,龙正养照旧在侧门等着这二人。他看见尚裕受伤,便喊来府中医师做了一番处理,之后几人才回到龙正养书房中。
“平陵跟我大概说了一下,沈泗,你知道那三人的身份吗?”龙正养问。
“应该是几年前就没了声的阉人秋一伙人。”沈泗说出了他的猜想。
“阉人秋?那几个家伙应该早就死了才对啊。”龙正养诧异道。
沈泗不知其中有何秘密,尚裕更是心痒痒,他忙问道:“这阉人秋到底什么人?就我不知道?”
这段故事有些过于久远,龙正养花了些时间回忆了一下,他说:“约莫七八年前,幽州翠山那处出了绑土匪,为首的叫阉人秋,听闻原本其父母想让其入宫做太监,后来没去成,所以成了阉人。这阉人秋占山作匪,是叫翠山寨还是别的什么寨,这寨中三位当家,依次是阉人秋、闷葫芦、老蒙子,他们也不知哪习来的一套功夫,名号还挺响亮的。”
“那为何说他们死了?”尚裕问道。
“在约四年前,那山寨不知为何散了,钱府这里有个下人,曾经就是那山寨里的,他跟我说过,亲眼看着阉人秋三人的尸体被几个农夫抬了回来。少了三位当家,这群山匪怕自己难挡官府等人的报复,便匆匆散了伙。”龙正养说着,唤人叫了那下人过来。
那下人来后将当初见闻又一一复述一遍,和龙正养说的别无二致。
待其走后,尚裕说:“难不成那几人其实没死?”
“应该死了。”沈泗说。
“你怎么确定的?”尚裕立刻问。
“我去过那个寨子,大厅的地上有三具尸体,尸体里还有他们的行路证。”沈泗说。
“应该是死了,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三人要冒名顶替?”龙正养有些疑惑,冒名阉人秋有什么好处?
“你认得那老蒙子的锤法吗?”龙正养问尚裕。
“不认得,但是有些路数的,不像野路子。”尚裕说。
此时,下人敲门说道:“龙师傅,老爷有请。”
本想和这二人继续探讨的龙正养不得不停下来,他说:“平陵估计是有什么消息,老爷这番找我可能要用些时间,时候不早,二位可以先行回去休息,剩余的事我们明日再谈不迟。”
龙正养开口了,那二人也不过多纠缠,这一晚上下来尚裕也早就累得不行。回房后,本来已经躺下的尚裕忽然坐起来问道:“沈泗,你有最近的龙兴雅论吗?”
他说的这个龙兴雅论是一份每月都会出的报纸,里面记录着龙兴最近发生的一些大事,与之相对的还有龙兴俗谈,记得都是一些比较偏门的内容,不过不论是雅论或是俗谈,沈泗都不怎么看这些东西。
“我不看这些。”沈泗说道。
“噢,之前新旺里还有人卖的,最近我好像都没看到有。”尚裕说道。
“最近流民南下,论评社的人都不敢去太偏的地方。”这个流民的事是阿刀先前跟他说过的,北方战乱又起,不少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
“这样啊。”尚裕的声音越来越小,他睡着了,屋内只听得见两人细微的呼吸声,更清楚的是树枝被夜风搅动发出的沙沙,路过夜巡的下人木屐和实木地板碰撞的嗒嗒以及院子里池水被游鱼搅动的声音。
沈泗睡不着,阉人秋那伙人撤退的太果断了,即便是后面他们已经回到钱家的势力范围里,也不应该一点动静没有。他睁着眼睛,周围一如既往的宁静,时间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渐渐地夜风停了、游鱼倦了、再也没有下人路过他们的房间,失去参照物的世界,时间像是停滞了一般。
拉弦、搭箭、瞄准、发射!
沈泗应声弹起拔刀,精准地用刀身挡住射向尚裕的箭,在叮的一声脆响之后,木箭掉落地面。紧接着又是三发连射,箭矢穿过窗纸,直逼木床上躺着的尚裕。沈泗再次手起刀落,几发木箭在半空中被一分为二。透过纱窗的破洞,可以看见外面树干上站着一个人。
难道李日生也是毛青雪的人?看到用箭,他立刻想起了那个李师傅。他推开门,那树干上站着的人见沈泗出来,两下跳到树后的高墙上,又从高墙上跳下逃跑了。
沈泗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这次即便外面埋伏再多,他也要去探上一探。他回头将挂在床边的小包背上,再出到院子里蹬树上墙,紧追而去。
几近天明,沈泗一路追着那个黑衣人,她对新旺的地形极为熟悉,尝试在各种曲折高低的地形中甩掉沈泗,但她忽略了一点,就是她身上带着的铁制装饰品,正是这个不知道具体是什么的铁制装饰品发出的声音让沈泗能准确定位到她的位置,也因此沈泗会认为这次的黑衣人是女人。
再接着跑就要跑出新旺县了,这一路上是有不少人尝试拦住沈泗,这些人长则两合,短则一瞬,都被沈泗快刀解决。这一路追下来,他至少杀了七八个人,还有不少被他砍伤倒地,沈泗现在就像一头闻到了鲜血的饿狼,在不咬下一块足以填饱他肚子的肉的情况下,是不会停下脚步的。
渐渐的,周围的场景,新旺县的建筑像是被搅浑了的水一般扭曲变形,待复原时,他又回到了记忆中的林府。
他站在山庄的观景台上,山脚下的点点火光是闻讯来救援的君子门门生,他和义父杀的是君子门的代门主,任务已经完成。
本不应该有任何人能活着离开这里,这是他们之间的规矩,无论有关与否,只要掺和进他们的委托中,那都必须死。可是义父也没有完全把人都杀干净,也有漏网之鱼跑出去报信,自己也放走一个应该没有问题。
假如自己能放走一个人,那为什么不多放走几个呢?他问自己。
然后他想起了义父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杀戮就是一个漩涡,而漩涡不会留下死人。当你杀第一个人起,你就被卷进了这个漩涡里。当被你杀的那个人的亲属来找你复仇,你只有杀或者被杀的二择,然后你与他亲属结仇,与他亲属的亲属结仇,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是会让漩涡变得愈发致命的人,你只有全部杀掉,才能逃出漩涡。你漏掉的人越多,漩涡也就越大,漩涡越大,你距离死也就越快。”
“所以杀人即是救己,不要放过任何人。”
所以我是不是离死亡又近了一步?他又问自己。
那个地上躺着的男人还未断气,他生命力之坚韧让人惊叹,也正是因为这份坚韧,漩涡才具有威慑力。
“我.....不应该,谢你。”那个男人断断续续地说。
“申......海,不是好人......杀人,非正途,作孽,造反噬......回头......是,岸。”
他走近那个男人,回头是岸,没人告诉他岸在哪里,他甚至连这个漩涡在哪里都不知道,自己在漩涡里,自己在岸上,自己到底在哪里?
那具尸体突然飞起,它握住了沈泗的脖子,张开了满是血水的大口对着沈泗:“作孽!作孽!作孽!”
声音之尖锐可怖,刺破人心,沈泗第一次感到害怕,他呼吸不了,反抗不了,身体动弹不得,那具尸体的大口似乎有着某种魔力,他的头逐渐被啃食,死亡的阴影铺天盖地笼罩着他。
新旺县的的泥路,空气是如此清醒可人,月亮高悬在天空,洒下令人心安的白光。
“啊啊!”他回到了现实,控制不住自己发出了恐惧的声音。
“放开他!”不远处,一个儒生模样的男人冲着沈泗喊道。
他这才发现,自己正单膝压着一个小孩子,锋利的刀刃就贴着这个孩子的脖子。
沈泗后退放他离开,任由这个孩子哭着跑到那个儒生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