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一日无话,沈泗与尚裕都在客房中一觉睡到下午。
尚裕起床后便去沈泗房间中,刚出门时他还是被眼前的翠色给震撼到了,鸟鸣花香,一片和谐之景。
去沈泗房间的路上见到的所有人都用敬语跟他问好,裁花浇水的侍女、扫地的男仆、以及给院中飞鸟喂食的老人,这是他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没有听见外面世界的杂音。
没有萧瑟的风,没有哭喊的人,没有兵器相碰的嗡鸣。
真想永远留在这里,尚裕心想着,推开了沈泗房间的门。
果不其然,里面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他抬起头,房梁上也没人。
那沈泗去哪了?他心想着走进房中,转身关门时才发现沈泗竟然站在门后。
尚裕说:“我想起了一个人,她可能知道钱悦悦在哪,要去看看吗?”
沈泗把挂在床头上的佩刀取下,然后点了点头。
二人跟龙正养打了招呼,在其带领下东拐西绕的走到钱家侧门。
这侧门内左右各种着一棵参天大树,葱郁而厚重,在钱家外边看进来时的绿色都是这颗大树的,尚裕抬头看去,这树杈间隐约还能看见一栋小木板房,看来钱家在这里也设了个哨。
龙正养问:“二位可是有什么线索了?”
尚裕答:“有点眉目,龙师傅,我问个问题,为什么钱大人的千金丢了,他似乎都不着急?”
龙正养笑道:“钱掌柜有自己打算,我们都是下人,懒得为他考虑这么多。”
尚裕和龙正养闲聊之时,沈泗已经迈出侧门,尚裕见状只能跟龙正养道别,随即跟上沈泗的步伐。
尚裕刚走没两步,熟悉的市井声便远远地传了过来。
钱家大宅建在坡上,二人站在上边,便能一览坡下全景。街边四五个穿着清凉的男女围在一圈,他们中间放着一个奇怪的塑像,几人围着泥塑便大喊:
“悠悠黑母,苦渡众生......食我生肉,念我慈悲.......”
他们声音时大时小,抑扬顿挫,然后又是什么‘众生皆苦’又是什么‘开解世人’
尚裕和沈泗的步子迈的大,很快这四五人的小团体便落在身后。
“我感觉这个龙师傅好像也有点问题,刚刚听他语气可不像个下人的。”尚裕说道。
然而接他话的不是沈泗,而是一个稚嫩的声音:“大哥,这个木偶手工很好的,买一个吧。”
小男孩见尚裕看向他,连忙打开了麻袋露出里面堆成一团的木偶。
尚裕看了一眼,明显是粗制滥造的货色,他挥手让男孩不要烦他,接着说:“我想起一个人可能知道点什么,你一不一起来?”
沈泗还没开口,又是那个小男孩先说话:“大哥,三十文钱,不贵的,买一个吧。”
尚裕算是知道这个小东西是缠上自己了,便说:“我不想买,你别烦我。”
“二十文也行大哥,二十文。”男孩好像没听见尚裕说话一样,还在推销着自己的木偶。
尚裕不想再搭理这个惹人厌的男孩,他上提剑柄,剑刃的寒芒照在男孩的脸上。
“别杀我,别杀我......”男孩被尚裕这一举动吓的手里的麻袋都掉在地上,他连连后退几步,害怕尚裕真的动手。
周围的路人早就习以为常,叫卖的叫卖,抢劫的抢劫,没有人因为这两个人而停下自己手中的活。
尚裕叹了口气,他看这男孩身上甚至没有穿衣服,只是裹了一圈灰布遮挡,说道:“这里有四十文,别来烦我了。”
他把麻袋捡起,连同四十文钱一同交到男孩手中。
干瘪的如同枯木一样的手掌,这是尚裕的第一印象。
待男孩离开后,尚裕才说道:“我说你应该开朗点,我说话你都没个声,怎么沟通啊。”
“你有线索?”沈泗终于开了他的金口。
“有,怎么样,你要跟我一起去吗?”尚裕问。
“我也有线索,分头行动。”沈泗说道。
“行。”
尚裕即刻离开,沈泗身边他真是一息也待不下去了。
沈泗看着远去的尚裕,他走在一条平坦的路上,可能是由于官府刚对这条路进行了修补,尚裕并没有踩过太多的坑洼,他的左手边的商铺居民楼紧闭,仅有一家卖杂货的钱记敞着门,右手边则是一些小贩小摊摆着叫卖,日暮下外出归来的镇民与尚裕擦肩而过,他们嘴里骂骂咧咧,没有吃,没有喝,没有穿,日子该怎么过?
那些穷镇民没走几步路便倒下一个饿死,沉默的尸体渐渐取代了路过时的喧闹,扬起的沙尘甚至脏不了尚裕的脚后跟。
尚裕还是太天真了,沈泗是看着那个兜售木偶的小孩从尚裕衣袋里摸走银子的,而那个男孩不敢问沈泗,是因为沈泗真的会杀了他。
夜幕即将降临,沈泗也来到了一个混乱的院子里,在这里赌博,裸舞,搏斗,各种各样的娱乐活动都有,呛鼻的烟草味弥漫其中,认识沈泗的人会和他打招呼,但他没有回应任何人。
男人的叫喊,女人的吐息,粗糙的手,温柔的手,各式各样的人想在沈泗身上留下痕迹,却都被那半抽出的刀柄劝退了,院子里的人调侃完木讷的沈泗,又干回自己的事。
沈泗走到一个赌桌旁,庄家对面的男人拿着一副好牌,正当他在思考怎么才能最大获利时,一道刀光闪过,他手上的纸牌一份为二,散落一地。
“阿刀,有事。”阿刀看过来时,沈泗已经把刀收起来了。
阿刀不耐烦的挠挠头,啪的一声将废牌拍在桌子上,不情愿的站起来说道:“这把不算啊,算你们运气好!”
他推开木凳子跟上沈泗来到院子后面,这里的空气明显比里面好,也安静了许多。
二人站在墙角边,下山的太阳利用墙面制造了一片完美的阴影盖住了二人。
沈泗说:“刚刚两批人盯着你。”
阿刀低头用力晃了晃,吁了口气,说道:“妈的,我已经压了这么多进去,十批人盯着我我也得先赚回本。”
沈泗不能理解,阿刀为什么老是铤而走险的在院子里出老千,他赌回来的钱永远比不上他输掉的钱。
“小妹的钱呢,你也赌进去了吗?”沈泗问。
阿刀听到小妹的名字后似乎清醒了不少,他眼神闪烁,不想回答这个问题,反问道:“行了,你不是来关心我家事的吧。”
沈泗见阿刀这样子,就知道阿妹的钱又被他赌进去了,他也不是喜欢管闲事的人,开门见山地问了自己的问题:“钱悦悦的事,你查到了什么?”
阿刀没有说话,他眼珠子一个劲转,先是看看左边,又是看看右边,最后一挑眉。
沈泗阿刀二人所站墙体的另一边,三名持刀的黑衣男早已就续。
已经入夜,大院里依旧人声鼎沸,这里直接点上了火把,狂欢没有尽头,甚至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了这里,疯子们还空出了一片地用于篝火烧烤。
一个男人从后院冲出,他挤进了院子里的人潮中,拼了命的往门口方向走,紧随其后的是七八个持刀黑衣男,他们冲到院子里,四处张望,很快便锁定了那名逃跑的男人。
最后一个出来的是阿刀,他搓着手里的钱,是三张永正行的银票,鲜红印章说明这是不久前才从永正行中兑出来的。
“老刀,哪来的钱啊?”赌桌的人都因沈泗的大动作而停下了手,他们看见方才逃跑的沈泗和追沈泗的几个黑衣人,在看阿刀手上这几张崭新的银票,又联想到早先沈泗来找阿刀,很容易就推测是阿刀出卖了沈泗。
面对这群明知故问的人,阿刀也懒得理,现在小妹需要的钱不仅够了还有余,不赌上几把续一下方才被沈泗打断的瘾是不可能的了。
阿刀推开面前的男人,把银票用石头押在桌上,说:“别他妈废话,来两把。”
几个黑衣人追着沈泗来到街上,夜风呼呼袭来,大街上空无一人。
“跟丢了?”
“再找找,应该跑不远的。”
“声音从这边传来的,往这边搜搜看。”
七人谨慎的在街上搜寻着沈泗的踪迹,他们选的方向没错,正是沈泗翻窗进的那件砖头房子。这追出的几人并非寻常百姓,多少有些底子,沈泗拿不准这几人功夫如何,也不敢对拼。
“小朋友,来我这老婆子家中,有何贵干啊?”
随着这道低沉的声音传出,沈泗才发现这屋里竟然还有一人。他即刻拔刀,如果这个老女人敢有任何动静,他将立刻动手杀人。
老女人见沈泗不说话,又说道:“你若是求财,我这可没多少银钱;你若是要命,就此拿了去罢。”
沈泗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不杀,则怕其泄露行踪,杀了,又怕另生变故。屋外的脚步声响个不停,那几个黑衣人似乎已经找到了这间屋子。
房间外传出让人不安的嘈杂声,随后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响起:
“阿妈,八叔问我们有看到什么可疑人没有?”
“我这没见人,到听见老鼠声往隔壁屋子跑。”老女人扯着嗓子回道。
老女人屋外,男人和几个黑衣人说:“你看,阿妈也说了没人,不信你们自己进去搜,只是她现在正在作法,不太方便给打扰。”
其中一个看着就比其他人壮实的黑衣人站了出来,他似乎是这群人的头子,他走到中年男人面前,小声说道:“龚子,上头说来了个狠角儿,那家伙边跑还能边伤了我几个兄弟,我方才听声响从这边传来,担心龚妈出什么事,你若是发现什么动静,大喊便是,这周围都布置了人手。”
中年男人闻言方知原来他是怕自家出什么事,感动之余不便表露,说:“阿妈在作法,有人敢进她房间早暴露了。”
“没事就好。”黑衣人拍了拍中年男人的肩膀,随即跟后边的人说,“下一家,走!”
老女人屋内,她喊道:“儿啊,外面什么事啊?”
“血猴子抓人呢,八叔来看看我们有没有出事。”
老女人噢了一声,又看向沈泗,说:“小朋友你安全了,要走就快点走吧,老婆子我这没什么值得你拿的。”
“为什么要帮我?”沈泗早就收刀,他问道。
“害生遗天谴,行善积阴德。”老女人说道。
沈泗不解,此时发现这房间里竟烟雾缭绕,明明开着窗通风,烟雾却不见通窗离去,诡异的很。再看老女人,却发现她不再是垂垂老矣模样,容光焕发,竟是一副少女态!
怎么回事?沈泗察觉到不对劲,刀鞘落地之时,他已经置身于野外,面前那个老女人已经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数张熟悉的面孔围在他身边。
都是他杀过的人。
老女人屋内,外面那中年男人已经进了来,平常时候,阿妈若是在作法,定然不会回他话,今天这种情况,显然是屋里有人。
“阿妈,他是谁?”中年男人问道。
“苦命人罢了,既然血猴子想抓的人,我们救一下也无所谓。”老女人已经灭掉原本燃着香。
站着的沈泗仿佛察觉不到面前的两人,胡乱的挥刀劈砍,似与什么人战斗一般。
“他杀过不少人。”中年男人说道。
“我也给他留了条退路,他顺着退路便能走出去。”老女人说着,忽而沈泗一刀劈向她,幸亏中年男人眼疾手快出棍挑开,否则这一下真能给老女人砍个一分二。
“好重的杀气,进了地狱轮回,竟然不退反进!”老女人方才经历生死一线,却没有害怕,她双目有神,盯着沈泗。
沈泗一刀没中,也不纠缠,即刻便翻窗离去。
“他没中迷魂香?”中年男人心有余悸。
“中了,只是此子杀性重,过去杀过的人复生,就再杀一遍,杀到看见幕后之人为止。”老女人说。
“那他见到你了?”中年男人有些后怕,若是被这种杀神惦记上了,可睡不好几天觉。
“不一定是我......”老女人看着空荡荡的窗户良久,又说,“他这副模样,反倒让我想起了个人。”
沈泗一路逃窜,终于在钱府不远处摆脱了迷魂香的影响。他看着新旺县的夜空,心里一阵后怕。他曾听闻须发教有能让人入地狱轮回之法,在屋里时,他看看见那房中柜上挂着一个须发教画像,还只当是寻常的须发教教众,却没想到竟是个高手。
钱府高墙之下,龙正养正好逮住了翻墙进来的沈泗。
沈泗方才站在墙头,本想借力树干跳上房顶,谁知道被突然冒出来个龙正养给半空拦下。
二人稳当落地,龙正养笑道:“沈少侠,怎么正门不走走暗门?”
“钱家三个师傅,你排第几?”沈泗问了一个不相关的问题。
“我排第三,前面的李师傅和高师傅武功都比我强。”龙正养笑道。
沈泗想起今日凌晨时钱大炮房中藏着的人,问:“你和另外两个师傅当时也在钱大炮房中?”
龙正养回道:“高师傅外出押货未归,李师傅嘛,散漫性子,我也喊他不来,所以他二人当时并不在场,藏着的只是一些刚入我门的徒弟,让他们来充场子的。”
沈泗这才意识到自己当时过于谨慎,不过龙正养这番话也跟他透露了一信号,其他两位师傅并不是钱大炮的人。
当夜沈泗杀出钱家大宅时便已觉得不对劲,只是几个守夜的家丁,身上竟然还穿着铁制软甲,而且在那个闯入的男人死后便都如雨后春笋一般冒了出来,当时便怀疑这个男人在钱家中有内应,看来应该是高、李两位师傅其中之一亦或二者皆是。
“钱悦悦那边是你的辖区,为什么要放尚裕进来?”这是沈泗需要确认的最后一件事,龙正养拦的下自己,不可能拦不下尚裕。
“你说尚少侠?”龙正养听到这个问题哈哈笑了起来,回道:“他是个天真的孩子,没有坏心。小姐常年居于家中,有些外面的朋友也不错,我何必要拦他呢?”
听到龙正养称尚裕为孩子,沈泗这才打量起龙正养,这身儒学雅气在很多时候都让人忽略了面前这个男人的年龄,还有便是在现在这个时局,他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以孩子来称呼一个江湖人了。
沈泗拿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准备动身回房,又想到尚裕不知道回来没,便问道:“他回来了吗?”
“没有,他方才托人报信,说今晚不回来了。”龙正养说道。
见沈泗迈步离开,闻了半天血腥味的龙正养终于忍不住劝道:“杀人绝非正途,作恶必遭反噬,沈少侠,你还有的选。”
沈泗没有回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