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未过半,斜挂的圆月光辉抛在新旺县的地界上,黑夜中的居民楼方才经历过暴雨洗刷,如今正如一个刚出浴的美人,慵懒地享受着清雅的月光浴。
马车,停在巷子外。
马,无聊的摆弄着自己的后蹄,不时发出几声顿挫的轻啸。
咴咴......
阿刀都不顾泥地潮湿,直接就躺了下去。作为沈泗多年的合作伙伴,他当然清楚这个男人的行事风格,干脆利落,一击脱离,绝不生事,他选沈泗作为搭档也正是看重这一点。
但是这次是怎么回事?头一次看到他做了这么缜密的后手,甚至都直接逃出新旺县。
阿刀偷瞄了一眼沈泗,他站在与人等高的杂草丛中,正看着新旺县的方向,右手还放在刀柄上,阿刀觉得这个男人无论什么时候都像一只蛰伏的野兽,随时有暴起伤人的可能。
尚裕脱下自己的外衣给钱悦悦穿上,钱悦悦出来时走得急,穿的少,在闯进杂草丛时她身上就已经被叶子割开了几道口子。
尚裕在给钱悦悦披上外衣时问道:“悦悦,你似乎没跟我说过吧?”
“这是家事,我不想连累你。”钱悦悦说道。
“那个男人是谁?”尚裕问。
“我不认识。”钱悦悦说。
“那这两个男人是谁?”尚裕问。
“这个是我爹雇来保护我的人。”钱悦悦说的是沈泗。
“我是协助他的搭档。”阿刀补充。
唯独沈泗没有说话,尚裕看向他,这个男人从初见起就让人觉得很难接近,尚裕不太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见沈泗没有说话的意思,尚裕又问道:“我们接下来去哪?这刚从钱家跑出来,不可能又回去吧,况且他也说钱家有问题。”
尚裕头歪向沈泗。
“我知道有一个地方,现在可以先去躲躲。”钱悦悦小声说道。
“行,悦悦,你带路。”尚裕看向阿刀,问:“你呢,一起过来吗?”
“我还有自己的事,不掺和你们。”阿刀并不是单纯的协助沈泗,作为隐市的小贩子,他还得忙别的。
“那你怎么说?”尚裕转身过去,发现沈泗竟然已经不见了。
“走了,他一直这样。”阿刀说着,提着东西便往新旺县方向走。
就这样,杂草丛中的四人没过一会便只剩两个,周围响起了嘤嘤蝉鸣,蛙叫以及不知名的小动物穿过杂草时发出的窸窣声,尚裕发现自己从未和钱悦悦来过这种地方,钱家戒备森严,他能凭借轻功绕进来,却无法带着钱悦悦绕出去,故而以往他们都只在房中幽会。
钱悦悦拍了一下尚裕,说道:“阿裕,去给我看看周围有没有人,我身上湿淋淋的,不换套衣服的话,难受死了。”
尚裕笑了笑没说什么,推开杂草便走了出去,外面视野辽阔,正是一片平原,又是才下过雨,乌云退去,一片清明。远处的新旺县里只见几点火光,估计钱大炮正派人到处找他的宝贝女儿吧。
他来这里多久了,尚裕看着夜空思索起来,从师父死后算,应该也有两、三年了吧。
正当他准备打开回忆的皮影戏时,钱悦悦走了出来,她悄悄走到尚裕身旁,说:“走吧。“
尚裕闻声又露出她熟悉的微笑,见到钱悦悦的新装时,不由得眉头一挑:“怎么,这么开心吗?”
钱悦悦穿的一身红裙,这衣服显然不适合在野外穿,但是尚裕清楚钱悦悦的衣柜里哪有适合野外的衣服,这是她新年时才会拿出来的衣物,比如说他们两第一次在新年花市见面时。
“开心,好不容易出来一次,能不开心嘛,我看你愁眉苦脸的,快说,为什么不高兴?”钱悦悦拉着尚裕的手说。
尚裕挽起钱悦悦的手,说道:“我只是在想,好像每隔一段时间我就会遇到一些倒霉的事。”
“比如这次?”钱悦悦说道:“这有什么糟糕的,我倒觉得能和你这么散步,还挺幸运的。”
“我能有悦悦你这么开朗就好了。”
“噢,怎么这个时候深沉起来了,我和你说,刚刚那个男人好凶,我都不敢说话。”
“他叫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好像绰号叫恶徒,恶人的恶,徒弟师傅的徒。”
“竟然是恶徒吗?你爹可真是找了个不太妥当的人来当你侍卫呢。”
“是啊,我刚开始听我爹说这个男人杀过很多人,我都有些害怕。”
“......”
二人边走边聊,他们像是散步在庭院里的情侣,枯木长出了新枝,泥地铺上了新砖,两旁的花草树林,蝉鸟蛙虫一同塑造了一个幽静的环境。
钱悦悦忽然甩开尚裕的手,她快步跑到前面的岔道口,这个岔道口一个往右,一个往前,唯一相同点就是它们都是由人踩踏出来的,是由不知道过往多少的旅客走过这里,才踩出这两条路。
“尚裕!”钱悦悦大喊。
“怎么了!”尚裕也同样回以呼应。
“我们,我们离开这里好不好!顺着这里走下去,就能走出却州,我们去幽州!去靠海的地方,好不好!”这是她鼓足勇气喊出来的,她想离开这里,挣脱过往的束缚,和尚裕开启新的生活。
她的声音回荡于整片平原,泥地中暗藏的生物都被吓得不敢鸣叫,枯木歪斜着身子,微风从南边吹来,所有人都在等着尚裕的回答。
南风没有独自吹来,它还带来了远方厚重的云层,圆月被阴云遮蔽,蛙鸣再次响起,尚裕没有回答,或许是尚裕还在思考,但钱悦悦认为自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从岔道口跑回他身旁,再次挽起他的手,说:“傻瓜......我开玩笑的呢,你要真答应了,我们这不是就成了私奔,我还等着你明媒正娶的。”
尚裕不是真的傻瓜,只是他顾虑的还是太多了。
“对了,你不是说有个地方可以躲躲吗?”尚裕扯开了话题。
“这不就正在路上嘛,你真以为我要和你现在去幽州呢,路这么长,我都没带鞋子。”钱悦悦侧过身子轻轻压在尚裕身上,像一个失衡的不倒翁,接着便带着他走向右转的岔道,那里有一个废弃的寺庙,正是她们的目的地。
钱家不是寂寂无名的家族,抢钱家的亲,就是让钱家丢脸,上一个敢这么做的人是江湖有名的梁上君子乾坤手赵著,他筹划两年,还从海外运来了些奇巧工具,号称能日行五百里不停歇,只为了偷出钱家宝库里的马面玉首和猴面玉首,结果就是赵著还没走出却州的地界,便险些丧命,两个玉首也完璧归钱。
其中除了赵著和钱家,没有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而赵著在那之后也再未听闻其有在江湖中现身。
自己呢?尚裕对比起赵著,自己既没有赵著那样庞大的关系网,也没有他的手段,真的能带着钱悦悦走出却州吗?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经到达目的地了,这是一个没有人烟的寺庙,但整体还是很完整,看起来应该里面的僧侣应该是逃走而非被杀。尚裕这才发现,钱悦悦从岔道之后就变得很安静。
钱悦悦攥紧尚裕的手,说:“阿裕,我的一切除了我自己都是我爹,我们家族给的,他们培养我,我应该去回报这份养育之恩才对,这是我这些年受到的教导告诉我的道理,但是我没有办法去顺从他们的安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感觉周围的一切都散发着一股腐朽的味道,钱家似乎有一股力量压得我喘不过气。我知道如果你跟我一起走,会连累你,但是我真的好想离开。”
尚裕深吸了口气,如果自己总是瞻前顾后犹豫不决,那不就是在逃避问题吗?既然钱悦悦都不怕,自己怕什么?尚裕下定了决心,他在催促自己快点把心意传达给钱悦悦,他们要离开这里,一起离开这里。
二人从庙外走入庙内,院子两旁看起来应该是厢房,纸窗早已跌落,里面遍布蛛网,院子中间有一口老井,月光并照不出井底有什么东西,时间过得很慢,可能才过来三十秒,四十秒,他们二人就已经穿过院子走进了本应供着大佛的主殿。
尚裕还是没有开口,他对钱悦悦的爱首先被裹夹在对世俗的恐惧里,半点透不出去。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
尚裕和钱悦悦才进这破庙中,门口便腾了三个人出来,四根顶梁柱后面也接连走出几人,不消片刻,这小小破庙里便站了十余人多,石菩萨的双眼已经布满了灰尘,月色从破烂的庙顶照入,尚裕此时才发觉不对劲之处,他扭头看向钱悦悦,那个不久前还跟他有说有笑的女人,现在竟已走入这群包围着他们的人之中。
为首的男人带着一个写有“一”字的面具,说:“小姐。”
“对不起阿裕。”钱悦悦始终没有等来自己想要的答案,所以她决定用自己的方式来达成目的。
尚裕被七八个人围着,而钱悦悦已经不知所去。
难道一切都是钱悦悦安排的吗?
不知道
但是现在得先活着出去。
他拔出剑,思索着如何才能突破这几人的重围,然而奇迹不会出现,即便尚裕身法了得,他在这狭小的破庙中也施展不开来,况且围攻的这几人也有些底子,纵使他闪转腾挪,也撑不了多久便挨了两刀,倒地不起。
“怎么处理?”
“埋了。”
“小姐带过去了吗?”
“回去了。”
尚裕倒下后,这几人便开始七嘴八舌的聊了起来,聊归聊,他们手上动作还是没有停下的,他们把尚裕手脚束好,让一人扛着,几人围着这样准备离开。
现在几时几分尚不清楚,破庙外只见玉盘还定在星空之中,尚裕所经历之事就如同这深邃不可揣摩的天幕一样。
夜愈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