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景小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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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V:孤独交响曲(中)

    “哦,心弦这名字何其美丽,仿佛宿命便是追寻诗情画意。”

    我实在是忍不住了,每次听到这句话我都会笑个不停。光是这个,效果就远超过了那什么酒,让寒冷一时间也可以承受了。“唉,谢谢啦。真糟糕,你没有一样合适的乐器来配着这词儿伴奏。”

    “我的押韵只是萨满传统风俗,”泽蔻拉说着走向旁边的柜台,重新把石头捡起来。“我岂敢劳烦音乐家为我忙碌。”

    “为什么不呢?”我问。说着话的时候,我的视线落在了附近架子上的一幅木版画上。在那画上,几只斑马正聚在一对节令鼓旁。我想到了什么,心跳不由得加速了。“音乐,是最能表现出灵魂的。”我低声吟诵,凄凉地凝望那沙漠的图卷。“无论小马,还是斑马”。

    沉默了片刻,我用蹄子递给她二十块钱,然后把她递过来的四块石头收进了我的袋子里。

    这一次拜访期间,泽蔻拉对我说了些新东西,所以我觉得也该对她说点儿“新鲜的”。

    “我敢肯定,镇上有很多作曲家愿意和你一同合力创作一些和草药无关的作品。暮光闪闪和她的朋友们对你的评价非常高,否则我也绝对不会想到这里来找这些石头了。”

    她微微一笑,“若要消磨时间,更好的方法还有很多。斑马节拍虽妙,作曲却不是她们喜好。”

    “可……你是如此……”我环顾四周,看着周围的墙壁。片刻间,我只觉得那寒意又重新回来了,但这次不是为了我,而是为了她,我意识到,这小屋中唯一的访客就只有我。这是泽蔻拉为自己在家乡之外新造的一个家,这小小的安乐窝很漂亮,虽然有点古怪。“你在这里……是这么孤独。”我最后喃喃出声,没能抑制住身体的颤抖。“而我有种感觉,这是你的选择,泽蔻拉小姐。如果……我是你的话……”我紧咬嘴唇。我会做什么呢?我在做什么呢?我该马上离开了,该把这一切都做完。石头我已经拿到了。尽管如此,我还是继续说下去。“如果我知道城里有我那么多的朋友,那我根本不会独自呆在这孤零零的地方。”

    虽然我这般恳求是如此激昂,但泽蔻拉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她快步回到了自己的药锅旁,就像一名回到岗位上的士兵。“身处孤独,能让我心无旁骛。萨满有职,先完成工作要务。”

    我注视着她,目光黯然。“而这么些年来,我们一直都在为了对我们最重要的东西而忙碌。”我挣扎着熬过了一波冰寒的高峰,只觉得眼珠子都要在眼眶里冻住了,但我依然奋力睁大眼睛,继续凝望着她。“生命中没有乐曲,时间已经太久太久了,你不觉得吗?”

    说到这里,她好奇地抬起头望了我一眼,温和地笑了笑,“你说'我们'倒是令我十分好奇?这里莫非还有另一个萨满的踪迹?呵呵呵……”我敢肯定,那笑声是发自幽默感,然而这对我而言,感觉就像是一颗苦不堪言的药丸,比世界上所有的异族饮料都要恶心。

    “萨满……音乐家……女神……?”我困难地把如鲠在喉的感觉咽下去,周围的墙壁好像都朝我压了过来,散发着万千寒气。我跌跌撞撞地出了屋,好像在雪地里一样磕磕绊绊。“如果我们的天赋除了自己之外无可分享,那又算什么?”

    泽蔻拉沸腾的药锅表面,除了她自己的脸之外还映出了些别的什么。在她眯起的蓝眼睛里,那看起来就像是一团薄雾。她抬头朝她家的四壁望去。不知为什么,她有种奇怪的感觉,自己刚刚好像说过话。但她环顾四周,什么也没有发现。毕竟,她一直都是孤身的。

    ***

    总算是在日落之前回到了我的小屋。即便如此,我也没有立刻开始演奏夜之悲歌。我不得不从这趟货真价实的冻原之旅中恢复过来,对我而言无尽之森和永恒冻原没有差别。我躺在小床上,蜷缩在一堆毯子下面,一直停留在那里,忍耐着渐渐褪去的寒潮,在脑中温习着悲歌的曲调。可我要做的不止这些。我必须得为接下来要做的事情鼓足勇气,坚定信念。因为就算是再冥想,我也没法真正做好准备。

    考虑到这种情况,也许你觉得摆在我面前的路已经注定。其实你大错特错了,我的整个处境,是对无限未知的一次巨大的探索。甚至就连创作出这些乐曲的那位超凡天角兽也没有留意到我正努力把这杰作启封。唯一可能知道些许真相的,可能就只有梦魇之月,而所有那些小马们,曾经承受诅咒的,蒙受祝福的,他们都为了她的消逝而快慰。

    吾等凡俗之灵的使命,便是从无知中去认知。哪怕女神们已经在我们之中驰聘数千年,这使命也从未终止。当我的使命愈发艰难,变得难以承担之际,我只是提醒自己,虽然我可能抱着我的记忆孤独而行,但是在挣扎之中,我却从未孤独过。这种感悟没让我有多舒服,但是确实让我获取了极大的力量。

    大约一个半钟头的休息之后,我觉得已经该准备好了。我抓起了七弦琴,抓起了火把,抓起了乐谱,笔记还有一盏油灯。最后,我拿出了那四块黑色的水晶音石,这是山羊和独角兽多年以来用来吸收音频的东西。在暮光的图书馆进行过长达数小时的研究之后,我得知古代艾奎斯陲亚居民用同样的材料来调整秘法魔力的频率。据推测,这种物质最早是用振动的石头制作的,其年代甚至比无序第一次出现的时候还早。事实上,甚至就连混沌能量的波动都无法对这些石头造成影响。在我自己也用上了它们之后,我意识到可以借助它们来适当地引导月之挽歌的效果,并且把它们控制在一个小范围的聚焦区域内。这样我就更容易驾驭演奏的乐曲了。如果说这一晚我最需要的是什么,那就是对整个过程妥善控制管理的好办法。

    美丽的铁灰色夜幕降临了。

    我快步走过阴暗的小径,从我的小屋走向一所森林边缘的小棚屋,昏暗的油灯照亮了我的道路。到达窝棚的时候,我开了木门的锁,开门之后,里面露出了一段隐藏的木头台阶,一直通向地下挖出来的陡峭沟渠。这个洞穴完全是我自己挖出来的,足足用悬浮术花了几个月时间,简直像是在练“魔法肌肉”。关上了身后棚屋的门,我一路往下走了大约十五英尺,直到我最终站在了地下二三十步见方的长方形地窖里。当我第一次开始这些试验的时候,我并不太。确定这些魔法演奏对我周围的小马镇居民们会不会造成危险所以我决定为自己修建一个又安全又时尚的“掩体”,在这里,我可以尽情演奏我那孤独的交响乐,而且百分之百地相信除了遭殃的我自己之外,谁也听不见露娜公主的这些创作。

    我把油灯挂在地下室天花板垂下来的铁钩子上,昏暗的琥珀色灯光在挡住我周围泥土的木板墙上荡漾着,舞蹈着。整个地板是碎石的大海,在我蹄下咯吱作响。房间正中是一块木板,上面有个金属支架。我把我的七弦琴安放在那个基座上,又用魔法飘来一张木头凳子,支在乐器前面。然后,我把四颗音石放置在木质基座四角的关键位置上,让它们把我和我的乐器围在中间。我陷入冥思,把精神集中到魔力脉线上,与我的角相互协调,并且为四颗水晶施加了魔法。它们开始亮起了暗绿翡翠的朦胧光芒,和油灯那琥珀色的灯光一同嬉戏,让灯光变得像是暖心节的清晨。在飘渺光环的正中,我正襟端坐,平定着呼吸,然后把记满音符的笔记放在了基座中间一处凹槽内。

    足足几分钟,我就端坐在死寂之中,仿佛亡灵一般被半埋在自掘的墓穴地下,在未知的边缘摇摆不定。万事开头难,实验最艰难的部分就是起步。我能发现什么呢?在最后一个音符弹奏完毕之后,等待我的会是怎样的恐惧或喜悦呢?我会找到的是治愈我诅咒的良方,还是陷入更深的诅咒之中?

    不知怎么的,我想起了泽蔻拉。我想象着她就坐在自己的小屋中间,和我一样孤单,一样远离家园,正在做她最新的萨满实验。真想知道到底是什么原因驱使她这么做……而且同样身处这种孤独之中。这是医者纯粹的奉献精神吗?她心中抱着什么目标吗?她做了这么多,而且是孤身做了这么多,她从中得到了什么吗?

    我真嫉妒她的热诚和勇气,仅仅只为了有事可忙,每天那么不停地工作和繁忙。当我的诅咒被治愈的那一天,我会怎么做呢?我会像泽蔻拉那样拥有动力和目标吗?我会实现我曾经希望这个城镇的小马们见证我会做的所有一切吗?

    想太多似乎什么用也没有。所以最有用的就是直接开始,而昨天我唯一要做的就是开始实验。我硬逼着自己开始了最初的挣扎,以平静的姿态坐在凳子上,放缓呼吸,迫使第一根琴弦开始在我的心灵感应之下振动。

    “阴影序曲”开始了,随之而来的是潮水般涌来的恐惧和猜疑之情。不和谐的音调苏醒了,我感觉到油灯琥珀色的阴影在我头顶飞舞。我继续弹奏,把注意力集中在周围音石发出的绿色保护性光环上。不久,序曲那诡异的旋律就结束了。毕竟,这乐曲还是很简短的。我的心灵已经为“余晖波莱罗舞曲”做好了准备,无形的打击乐在我脑海中响起,那雄厚的节奏让地窖都随之共鸣。我感觉到绿光越来越亮,那是从我的角发出来的,而不是周围包围我的水晶。翡翠绿的光辉开始转变和闪烁,由此我知道“潮汐进行曲”已经开始了。我放任音乐产生的麻木感在我身体上蔓延,让我失去了重力感,无所畏惧地投向下一首即将来临的奏鸣曲。

    “黑暗奏鸣曲”开始了,我已经感觉我的血液仿佛结了冰。灯光变得越来越暗,或者只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我努力遏制住喉咙深处的呜咽,睁大眼睛看着黑暗从地下升起,渐渐把我埋葬。仿佛两万代月相的重量正压在我的身上,绝望之中,我在幻想的夜空中努力游向那苍白的天体,发现几只无形的臂膀在优美的节奏之中牵引着我飞向那里。我不再感到恐惧,因为“星之圆舞曲”正伴随着我。视力恢复了,我又一次坚定地迎上了灯光,因为最艰难的考验就要来临了。它有如坚硬的寒冰一样击中了我,“月之挽歌”冰冷的亲吻流淌在我血液之中,差点让我从凳子上摔下来,我只觉得我的灵魂仿佛要像玻璃一样碎成齑粉。我坚定不移地滑过雪花石膏般的旋律表面,使出了孤独音乐家所有压箱底的本领。因为我知道,这是我懂得如何揭开的最后一层神秘。

    接下来是“夜之悲歌”,这是我所有音乐的死亡以及赞美诗。面对这首挽歌,我宛如一位虔诚的僧侣,心如止水,无喜无忧。没有生灵可以在死神面前卖弄,我没兴趣把一部杰作变成闹剧。这首曲子的森严肃穆在我耳中极度痛苦,我觉得自己的呼吸就像是每一次拨动琴弦之间的微妙间歇。如果没有用肉眼看到周围的墙壁,我都发誓这地窖已经变成无底深渊了。所有的回声都消失到哪里去了?是音石创造了这种死寂,吞噬了每根琴弦振动的音波吗?声音……只是死了吗?我不能惊慌。在这个时刻,我承担不起出错的风险,谁会知道现在如果我在这首乐曲的演奏中途停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尤其是我已经完美地演奏了这么多的曲子了。完美吗?必须完美才行。还有什么能比这更动听吗?我已经在小马镇的街道上演奏过很多次这首乐曲的改版了,从没有一次,这演奏能如此的美妙,如此的动听,如此让我陶醉。这是一种难以忘怀的美丽,正是这份美告诉病倒的孩子拥抱黑暗也无关紧要,因为除了默哀的黑纱之外还有些别的东西,比母亲的亲吻更能让你舒畅。

    塞拉斯蒂娅在上啊,我究竟在想些什么呢?这就是这首悲歌告诉我的吗?我努力回想,但什么东西却震耳欲聋。我听到了无限锁链的铿锵声,在黑暗世界的中心狂飙,旋转,像是黑色的肠子。年轻的时候,美术老师对我撒谎,因为总有些颜色是你肉眼无法看到的。忽然之间,它们全都从悲歌的咽喉之中向我爬来,比漆黑更黑,就好像早在女神诞生了光芒,空气和悲伤之前,一些鲜血淋漓的存在就已经在这世界上爬行和喘息了。

    可我已经太冷,冷得无法去恐惧了,月之挽歌已经将我注定。我就像一只不会飞的虫子,被塞进了某个庞然大物的胃中,那东西的巨大简直难以言喻,因为唯一能辨识出所有存在的方法就是忘掉它。相比之下我的思维和意识简直渺小得宛如微尘,我试着停止演奏,但没有了我,七弦琴依然在我行我素地奏鸣。如果我有把锤子的话,估计已经把自己的角砸个粉碎了,但是我发现我的蹄子也在发生同样的事,我低头看着自己的前腿,但能看到的只有无尽的泪。

    空气开始发酸了。我无法目视,却看得一清二楚。我已经无法感觉到自己身体的存在了。油灯的光明已经熄灭。水晶也几乎全都崩裂。地下室里弥漫着灰蒙蒙的烟雾,味道闻起来就像是婴儿的第一场噩梦。我向着墙壁祈求,而它们却在无形之力下弯曲,从中漏出千万泪流,想必它们正和我哭得一样悲悲戚戚,声嘶力竭。当它们的泪奔涌而出,岁月的洪流彻底压垮了我,把我淹没在冰冷的洪峰之中……我被它们打击得千疮百孔,崩溃之处到底有多少?我已经不再去数了。黑暗的垂死之星,那么多,那么高,就像沙滩上的沙子全都着了火,永远地燃烧着。

    我仰天倒下,整个地窖也随之崩塌。在那比黑暗更黑暗之处,我们游着,划着,越过那些锁链,越过七弦琴的琴弦。那琴弦宛如翅膀一样,从地平线这一边延伸到另一边,淹没在水中,辉映着无尽月光的苍白光芒而闪烁。在那里,隐藏在一切的阴影之外,我终于找到了我自己的声音,听到我自己在……哭泣。

    在我所有的希望之中,在我所有的恐惧之中,在希望和恐惧的阴影边缘,我孤独地紧抱着那个声音,我听到了……

    我听到了……

    ***

    “天琴?”

    北部斑马大陆的瞪羚氏族长期以来一直使用空心的乳木芦苇来制作传统婚礼上使用的长笛。但是,随着迁徙的牛羚部族带来并引入了一夫多妻制度,他们已经用干河泥制作的陶笛取代了它。这也是过去五十年来社交聚会上的一种标准乐器。

    “天琴?!”

    自从和南部平原的斑马部落接触之后,瞪羚就开始将打击乐融入了他们的本族歌曲之中。这导致了自公羊氏族在无序统治时代结束后向北方山脉迁徙开始的第一首已知斑马大陆风格的歌曲创作案例。

    “天琴心弦!”

    是妈妈的声音……

    我从满床乱扔的课本和笔记上抬起头来。窗外,坎特拉皇城住宅的屋顶色彩缤纷,彩虹的所有颜色都用上了。不知怎么的,妈妈的鬃毛却比所有的一切都要亮泽。要是她那张黑得像锅底的老脸也是这么亮堂就好了。

    “哎哟……”我坐起身来,怔怔地眨着眼睛。空气很凉,但这可不是我忽然打起了哆嗦的原因。“我忘了什么吗……?”

    “你的火车!再过不到两个钟头就要开了!”

    “嗷,见鬼!”我尖叫一声,慌里慌张地把所有的学习材料都捡起来,塞进了绿松石色的马鞍包里。“夏至日庆典!暮光非宰了我不可!”

    “宰了你?她都好几个月没见你了!”妈妈笑着,那笑声是我永远无法重现出来的,而我也不想这么做。“不过,说真的,天琴。你非得把这些东西都带上吗?你是去跟暮光庆祝的,等你回来之后有的是时间学习。”

    “我差零点二个学分就能成为班上的第一名了!”我大喊道,忙里忙慌地收拾完最后一样东西,又把马鞍包系好。“我一秒钟都不能放松!”

    “哦,那好吧,至少在暮光面前别那么粗鲁。你学习又不是为了追上她。”

    “这个我当然最明白啦,妈。”我朝她眨眨眼,飞快地跑到她身边偎依了她一下。然后快步跑下了楼梯。“等我到小马屯就会寄明信片回来。”

    “是小马镇。”她在我身后叫道,“还有,天琴……”她的招呼声让我刹住了蹄子。我在楼梯中间转悠着,无力地叹着气。“别告诉我……我又忘了啥?”

    “还能是啥?”她的角亮着经年的优雅光泽,把一样熟悉得令我尴尬的乐器飘到了我面前。“就算你不用它来学习也好,没准儿还能在庆祝的时候演奏个一两首歌曲什么的吧?”

    我害羞地笑了笑,只觉得脸上发烧。“谢啦,妈。”用魔法接过七弦琴,我把它塞进了马鞍包里。“我发誓,要是我的角没长在脑袋上,估计我连角都能给忘了。”

    “只要你能多照顾点儿你的角,我们的天才宝宝就能开创未来。”她说道,我最后看到的,是她朝我俏皮地挤了挤眼睛。

    我跑下了楼梯。

    窗户开得很大。

    坎特拉皇城的空气清新,浓郁,充满了悦耳的声音。

    爸爸正站在轻风中,琢磨他最新的那幅画。

    “该死的,”他嘟囔着,“我怎么就没法让颜色混得恰到好处呢。”

    “看起来挺不错的啦,爸。”我的嬉笑带着唱腔,像是时尚歌曲。我冲过去在他脸上飞快地亲了一下。“终局定格会喜欢你给她画的肖像的。”

    “其实……这是一碗哈密瓜的静物画。”

    “呃……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好吧……她长得确实挺像水果什么的。”我紧张地咯咯笑着,飞快地冲向门口。门外明亮的阳光淹没了我。“我走啦!再见!”

    “别太留恋小马镇了,天琴。”爸爸低声嘱咐。“那是个农庄村子,我听说那味儿得老久才能散干净。”

    “爸——!我就只在那里呆几天!嘻嘻,你都留意不到我出去了。”

    他随着画卷一同远去……

    一切都模糊了。

    ***

    火车车厢一直那么拥挤。

    真是很难集中注意力。

    在我前面,隔着两个座位,有个孩子正在哭。

    让我不由得想起了新的作曲。

    于是我在笔记本上潦草地记了些东西。

    本子上还剩三十五行空地方了,奥塔薇娅最新作品是“大胡子魔法师柔板乐章”,真不知道能不能凭记性记下来再写进去。

    “小马镇!下一站是小马镇!小马镇就要到啦!”

    公主在上啊,真是吵死了。

    火车呼啸着驶过弯道,转了个大弯。

    我觉得自己朝窗口歪了过去。

    心烦意乱之中,我朝外面随便瞥了一眼。

    苹果树,风车,茅草屋顶,钟塔,还有更多的苹果树。

    “对……”我暗自窃笑。“还真是个大泥坑啊。”

    我又看着那张空白的纸,还是这玩意儿更有意思。

    我自顾自地哼哼着。

    天,我可真嫉妒奥塔薇娅啊……

    ***

    “暮光?哟呼!”

    我蹦蹦跳跳,笑得像个疯子,脑袋在几只小马头顶上忽隐忽现。

    “嘿!暮光!这边!”

    她正坐在一张野餐桌旁,周围尽是农家小马。

    面前的盘子里还放着块吃了一半的派。

    这派像是周围那些苹果一样闪耀,当她抬起头来望到我的时候,那双紫罗兰色的双眼也是一样的闪耀。

    “哦,天琴!嘿!”她勉强冲着我笑,感觉……她好像有什么负担,估计应该不止是这个热情农家硬塞进她肚子里的那一大堆甜点什么的。“月亮舞写信告诉我你会过来。真高兴见到你。”

    “唉,至少我们俩还有个能来的。”眼看着从我们周围快步走过的那些苹果园农夫们身上的汗水四处乱甩,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哎呀呀!你闻见没有?为什么塞拉斯蒂娅公主今天非得选这么一个艾奎斯陲亚的偏远村子来升起太阳?”

    “其实镇子上也没那么糟,这里的小马们是非常友好的。不过我想这也没办法。”

    “嘿嘿嘿……看样子你可得睡个好觉才行了。”我俏皮地眨着眼睛,指着她的大肚腩。“不然的话恐怕得去洗胃了。”

    “我没法子,天琴。”暮光呻吟着。“作为塞拉斯蒂娅的私家弟子,我受命监督庆典仪式。这里只是我的第一站,可是以这个速度,我都不知道现在还能不能站得起来,更别提去检查其他负责庆典的小马们了。”

    我环顾四周。

    所有小马都没在看这边。

    我从来不会错失良机。

    “嘘……”我凑到暮光耳边。“说不定,某只小马能来个简单的分散注意力把戏?”

    “哦拜托!”暮光浅紫色的蹄子一下子伸过来,和我隔着桌子紧紧相握。“什么都行,天琴!”她哀求着,“你一定得救救我!”

    “别担心!”我掏出了我的七弦琴。“这个就交给我啦。”

    我连续拨动每一根琴弦,然后仰天高呼。“哦,我的星星和吊袜带啊!那边的不是维尼•尼尔森吗?!”

    让我十分沮丧的是,这一大家子农民只是呆呆地眨着眼睛发愣。随机应变,我清清嗓子,又嚷嚷起来。“哦,还有,苹果树着火啦!”

    所有小马立刻惊慌失措地大喊起来,发疯一样冲着果园奔去。

    很快,这里就只剩下我和暮光了。

    “机会来啦!”暮光一声大叫,率先冲了出去。

    我紧随其后,咯咯笑个不停。

    ***

    “暮光!你在这儿啊。”斯派克喘着气从路对面等候的地方跑了过来。他面色古怪地打量着自己的导师。“鳄梨色拉酱在上啊,你终于吃够了她们的苹果大餐了吗?”

    “唉……不……呃唔……”暮光一口差点儿把什么东西吐了出来,险而又险地咽了回去。她脸上带着病恹恹的笑容,和我一起走向她的小助手。“多亏了天琴及时赶到,总算救了我的小命。”

    “你也该多谢斯派克。”我笑着回答,“是他告诉我也许能在那里找到你的。我都不知道你被逼着接受了吃派大战。”

    “哦拜托……”暮光长吁短叹,脸拉得老长。“别提那个词……我真的已经快不行了……”

    我围着她转来转去,想更好地看看我童年玩伴的表情。“你正在烦什么呢,暮光?上次我们出去玩的时候,你一直滔滔不绝地谈论塞拉斯蒂娅公主教给你的最新魔法,兴奋得要命。她明天一大早就要来这里升起太阳了,对吧?那你干嘛好像苦大仇深似的……呃……如果你能原谅我这么啰嗦的话。嘻嘻嘻……”

    “天琴,你一直在研究音乐史,对吧?”

    “要是没有,那我可就问题大了。”

    “在你的研究之中,有没有偶尔发现和‘谐律精华’有关的乐曲?”她清了清嗓子,继续讲下去。“具体说来是……追溯到一千多年前的相关信息?”

    “哦,可别又来这个。”斯派克翻了个大白眼,加快脚步朝着镇中心走去,转过了道路的弯角。“我就先去找那个叫云宝什么的天马,或者……管他接下来要去找谁都行。”

    我挠了挠鬃毛,好奇地望着他离去。“他干嘛这么不痛快?”

    “他觉得我是反应过度了。”

    “反应过度?对什么?”

    暮光叹着气。

    她是个万事通,但是她无所不知无所不晓的那些知识里,很多对我而言都是永恒的谜团。我永远都无法理解她,只能佩服她。要是月亮舞在这里就好了。我们在一块儿,她可能就能真正快乐地笑起来了。

    而现在,当她快步走向我的时候,脸上的笑容顶多半真半假。“没关系的,天琴。今年……今年就和往年一样。我们应该开开心心的,庆祝每天享受的温暖阳光。”

    “嘿,我觉得不错。”我笑着回答。“听说你今晚要住在镇中心的图书馆。”

    “对,我在庆典期间就住在那里。”

    “那你介不介意……有个讨厌的薄荷绿独角兽跑来敲门并且聊点儿音乐什么的?”

    “嗯……天琴,我很想再坐下来和你好好聊聊。可我实在是有很多工作要做呢。”她脸上的表情让我有种遥远的感觉,当她凑过来友善地偎依着我的时候,那感觉带走了我的笑容,也带走了她的。“不过,能听到你的声音我就很高兴了。你的声音就像是一首老歌,每次你在的时候,我记起这熟悉的音乐就会很开心。最近……情况变得真有点奇怪。塞拉斯蒂娅公主一直都非常疏远,我甚至无法从她那里获得一个直截了当的答复。”

    “关于什么的答复,暮光?”

    “这一切。重要的事情,神秘的事情。”她退后几步,用蹄子揉着额头,一声长叹。仿佛全宇宙的重量都压在了她的角上。“现在没时间解释了。”

    我如鲠在喉,关切地注视着她。

    “就连老朋友相聚也没有时间吗?”

    一开始,她沉默无语。只是顺着路快步离去,当她远到几乎模糊不清的时候,才回过头来扫了一眼,尴尬地笑了笑。“就让我先把我的工作先干完吧。然后,我们再看看接下来怎么样。”

    “我回头还会去图书馆的!”我在她背后叫道,“你要我带点儿游戏或者吃的吗?”

    “拜托!不要带吃的!”她回头大喊道,后一嗓子是真的吼起来了。“而且绝不要带游戏!今天晚上我没有心情迎接什么惊喜!”

    “好的暮光!没问题暮光!我办事你放心!”

    ***

    “因此,你要给她来一个彻彻底底的大惊喜!”我咧着嘴说道。“把这个派对策划周密了然后突然就给她开了!就像闪电风暴一样!”

    方糖小屋柜台对面传来了粉红色小马的惊叹声。“哦~~~我懂我懂我懂!”她的蓝眼睛激动得闪闪发光。“当初第一眼瞅见她的那时候呀,我就知道得有个谁来帮她开个超级特大的惊喜欢迎派对!这是真的吗?她今晚真的就会住在图书馆吗?!”

    “嘻嘻!那当然了!而且她可是会在那里住一整宿,直到太阳在你们镇长的市政厅升起来呢!”

    “太完美啦!你知道吗,不是所有的小马都喜欢点篝火哦。蚊子太多啦,真是的!嘻嘻嘻!哦这实在是超级无敌酷毙的太完美啦!我会开一场室内宴会,把蛋糕太太和蛋糕先生的一大堆好吃的东西排着队送上来而且准备好餐巾!哦,还有辣酱!千万千万不能忘了辣酱!配沙司汽水实在是太棒啦,你不觉得吗?”

    “是啊,是啊,我们都喜欢调味酱汁。”我已经去掏自己的鞍包了。“那,这得花多少啊?”

    “嘻嘻嘻!一块钱都不用!算在房子账上!……而当我说‘算在房子账上’的时候呀,我的意思其实是说‘算在树屋账上’!因为图书馆是树屋嘛!我发誓,决定在那里盖房子的小马肯定是收了白蚁的好处。”

    “你在开我玩笑,对不对?”我弓起了眉头。“你该知道我是从坎特拉皇城来的,如果我愿意的话,举办三场宴会和一场舞会都没问题,而且我的鞍包里还留着雇服务生的钱呢。”

    “嘻嘻嘻嘻,蠢蠢独角兽!什么服务生服务熟的,那叫来帮忙的小马!”

    “你知道吗?”我奸笑着拉上了我的马鞍包拉链。“我怎么能拒绝如此善意的提议呢,贝小姐?”

    “是派啦。”

    “怎么都好。要保证你们一定要准时准点到地方哦。”

    “哇——呼——!”她一蹦老高,在空中挥舞着蹄子,“我们要开个大派对!我们要开个热热闹闹的大派对!”

    “嗯……嘻嘻嘻嘻嘻……”我奸笑得更厉害了。“不知怎么的,我一点儿都不怀疑呢。”

    ***

    斯派克从一个小房间里昂首阔步地走了出来,脑袋上还扣着个灯罩。不到一分钟之后,暮光也重新加入了图书馆中间热闹喧天的派对。她青面獠牙,两眼直瞪着我。“我……好……恨……哪……!!!”

    “哈哈哈哈哈……”我笑得前仰后合,一屁股坐在地上抱着肚子打滚。笑完了之后,我朝她抛了个媚眼。“嗯嗯,我也爱你哦,紫色书呆子。”

    “怎么谁都不明白?!”她大发牢骚,“怎么就没有谁明白这一天的来临意味着什么?!”

    “这是夏至日庆典啊,暮光。”我快步走过去,紧紧拥抱着她。“来嘛,笑一个!不然你想让我演奏一曲‘小聪聪之歌’吗?”

    暮光顿时毛发直竖,背毛全都耸起来了。“不,不要!”她压低声音嘶吼,担心地盯着我们周围的小马们。“你保证过再也不提起‘小聪聪之歌’的!”

    “嘻嘻嘻……可我们小时候,那首歌老是能让你笑出来!”

    “情况已经变了,天琴。我没时间瞎耽误了!眼下这件事关系重大!”

    “是吗……哈哈哈……”我擦干了笑出来的眼泪,从附近的桌子上给自己来了瓶苏打水。“比如呢?”

    她低着头呻吟。“不到一个钟头,黎明就要来临了,这会是一千年以来最长的一天。有些未曾来得及记录在历史中的往事就要诞生出后果了!”

    “呵。”我把一个嗝憋了回去,擦了擦嘴唇,把饮料放在一边。“听起来怪怪的。嗯……你说一千年以来,自从什么以来?”

    “天琴,你有没有想过,囚月之马是从哪里来的传说?”

    “我们小时候早就都听过那个流亡公主的故事了,暮光。”

    “她的名字叫露娜。”

    “叫啥都好啦。真正重要的是,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为什么我们不记得的东西会被遗忘,那都是有原因的,你不觉得吗?”我朝她微笑,牙齿上的闪光都闪到她眼睛里了。“你就别太激动啦,暮光。要是月亮舞在这里,她也一样会这么说的!别让那些老奶奶的床前故事妨碍你现在享受生活啦。”

    暮光咬着嘴唇,可是还没等她回答,就传来了一阵蹄声。每一只小马都在离开图书馆,加入门外的马群一同涌向市政厅方向。

    “塞拉斯蒂娅公主……”暮光喃喃着。

    我笑着用角顶了顶她,“我们还等什么呢?该去见你的导师了,好吧?”

    “是……我真的很想她……”暮光的呼吸稍微放缓了一点。

    她依然没有笑,但我能看到,她脸上的神采又回来了。

    她快步跑了出去,我紧跟在她身后……

    然后我僵住了。

    我想了起来……

    “哦见鬼……又给忘了!”我扭头冲着图书馆一处遥远的角落飞奔而去。“我马上就赶上你!”

    好不容易钻过堆积如山的五彩纸屑,又跨过一张蒙眼钉马尾的海报画。

    我总算是找到了它。像往常一样闪闪发光,金光灿烂。

    “我该把你缝在尾巴上,然后就一了百了了!”我把七弦琴装进了马鞍包里,开心地快步走出了图书馆。

    ***

    “好吧……那个见鬼的镇中心在哪儿啊?”

    我没好气地呻吟着。

    街上突然变得空空荡荡了,一只小马都没有。

    所有的小马们一眨眼全都离开了图书馆,就只剩我自己了。

    我本来应该先四处走走熟悉一下地方,而不是去办什么派对。反正暮光也不怎么喜欢。

    “啊!我这个白痴!”我翻了个白眼,冲着星光灿烂的夜空笑了起来。“跟着声音走不就得了嘛。”

    于是我就这么做了。

    从小镇的中心,传来了混杂的喧嚣,欢笑,畅谈,还有欢呼声,有如交响乐。

    我慢慢地朝目的地走去。

    就算是身处陌生和未知之处,也有独特的魅力所在。

    我几乎都能写一首关于它的歌曲了。

    正当我自己哼着曲子,已经开始计划合唱的时候,有什么东西在我头顶闪烁。

    我抬头仰望,只看到了月亮……但是,那不是月亮。

    感觉有些不太一样了。

    “好怪啊……”我驻足仰望,眯着眼睛观察那熟悉的天体。“上面的阴影哪儿去了?囚月之马呢……?”

    话音未落,四道光芒就围绕着月晕开始闪耀,好像把它装进了画框里。

    我心中充满了好奇,甚至没有留意到自己的牙齿正在打战。

    “什么……怎……怎么……?”我颤抖着,用前腿摸着忽然冒出来的鸡皮疙瘩。“这是怎么回事?现在明明是盛夏啊,怎么会……?”

    我的声音停止了。

    不。

    我的声音被夺走了。

    我在说话,可是根本听不见我自己。

    我什么也听不见了。

    死亡之乐。

    它抬起了我的头,仿佛母亲把幼小的孩子引入了夜的静谧中。

    我向群星望去。

    星星分开了。

    中间的黑暗,展开了双翼。

    她朝我来了。

    早在她的来临动摇了我周围的一切之前,我已经瘫倒在地。

    声音又回来了,还夹杂着雷鸣。因为她高高耸立,巍然屹立于万物之上。

    墨黑的毛皮。

    黑玛瑙的双翼。

    头盔和金属蹄铁。

    抛光的白银,宛如重病缠身的女神裸露的白骨。

    淡蓝色的双眼,刻印着新月一般毫无生气的刀锋之瞳。

    她的呼吸冰寒,比死亡更冷,吸走了我的生命。

    我无法出声,虽然我无时无刻不在尖叫。

    我只是一堆被抛弃的垃圾,散落在我倒下的七弦琴和破烂的马鞍包周围碎裂的土地上。

    我仰望着她,宛如被深渊吞噬。

    暗蓝色的汪洋将我淹没。

    我是她的开始。

    她是我的终末。

    没有言语,只有歌曲,从她死亡一般漆黑的鼻孔中传来共鸣。

    虚无之歌,因为她是虚无,她赏赐与我的礼物便是虚无。

    我接受了它。

    我便接受它,是为汝温暖之死神,湮灭之侍从,直到时间消逝的最后一丝呜咽。

    吾等接受它,吾等成为它。

    吾等,晨曦之征服者,对抗愤怒光谱污染之物的森严守护者。

    吾等与永恒同在,无尽昨日之忠实圣贤。

    吾等将永眠极乐之忘却,直到太虚玄母将汝之荣光归于苍穹。

    吾等将高歌无音之曲,无形之歌,如汝将拥有汝宝贵的女儿,以汝之辉煌,荣耀于世外之世。

    汝之意志为吾等所有。

    汝之记忆将唯余幸福安宁。

    而吾等将归于永恒之遗忘。

    ***

    “呜呜……呃……啊!啊——!”

    我挣扎着,扑腾着。

    明亮的光。

    灼热。

    一双前蹄推向太阳,想要把它推开。

    两张面孔。

    他们低头俯视着我,警觉而惊恐。

    我感觉蹄子抱住了我,让我躺在小巷的鹅卵石小路上。

    放松点!我们会带你去红心护士那里!你会没事的!”

    “本……”微弱的声音,如此轻微,如此虚弱。“唔唔唔……吾等这是身在何方?”

    “哎?”

    “亲爱的塞拉斯蒂娅啊,她神志不清了。”

    我颤抖着,挣扎着,呜咽着。

    “吾等……我……我这是在哪儿?”

    “没事儿,没事儿的,冷静点儿。”

    “好……好吵……那噪音……吵死了……”我浑身都在发抖,有什么东西刺穿了我的头颅,百万燃烧之星硬生生钻入了我的头骨。

    “好……吵……”我呜咽着,抽泣着。“拜托……停下……把它关掉……”

    “她在说什么?”

    “我不知道,在说胡话吧。来,帮我抬她……”

    “太……太响了……关掉它,把它停下……我听不见了……”我哽咽着。我们正在移动,泪,滴落在地上,那里本该是锁链和寒冰所在之处。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亮,实在是太亮了,亮得灼眼。还有那噪音。“谁来把它停下……不要再弹奏了……不要再放歌了……它不该被听到。我……吾等……必须等她归来……啊……”

    我的视线模糊了。

    铃声,话音,充斥了整个世界。

    “赶快,我想她可能是发了急病之类的!”

    “她到底是怎么了?!她浑身都湿透了,好像快要淹死了似的!”

    “你们以前见过她吗?我还以为梦魇之月那时候大家全都躲在室内呢。”

    “唔……母……母亲……”我两眼翻白,我找不到她,我是如此孤独。“母……母亲……不要听!吾等……我……求你了!”

    我在呼喊。

    我在尖叫。

    音乐太响亮了。她会听见的。

    她不能听见。

    吾等绝不能允许。

    “母亲!”

    ***

    “哦,我的天呐,她简直是糟透了!”一只雪白的雌驹不知从何而来,低头俯视着我。“她出了什么事了?”

    “她……呃……”

    “这个……我们……这个……”

    “嗯?!你们在哪儿找到这可怜孩子的?!”

    “这个……我们……”

    “我想不起来了。你记得吗,踢云?”

    “我想该是镇上吧。”

    “你想?!落雨小姐?!”

    “嗯……不然就是在医院外面?请别对我们发火,红心护士。我们就跟你一样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

    “这个庆典!我向塞拉斯蒂娅发誓,他们就不该把苹果酒像派对彩带似的四处乱放!”她用几样设备试探着我,戳着我,点着我。“告诉我,你哪儿觉得疼吗?”

    “我……我……”我眼前的一切都天旋地转。“我的头……那音乐……”

    “你的头很疼吗?那你的角呢,呃……你……”

    “心弦,天琴心弦。拜托,你能不能把音乐给关了?”

    “我想她是脑震荡了。织编护士?!去拿些水来,再-”

    “求求你们,把音乐停了就行,我只有这点儿请求……”

    “我们会让你的脑袋感觉舒服些的,先尽量放松,再……再……”

    一股寒意流过空中。

    我颤抖着,紧紧抱住了自己。

    我的眼睛重新有了焦距,但眼前看到的只有朦胧。

    朦胧,还有数不清的光。

    “这……刚刚怎么回……”

    “呃……对、对不起……”

    我凝望着病床对面。

    一位护士在我身边摇晃。

    她靠在墙上,摇了摇头,然后歪着身子看着我。

    “你是得了……得了……”她颤抖了一下,“我的个乡亲们啊……我刚才这是在干啥呢……?”

    “我想……”我如鲠在喉,“你觉得我可能有脑震荡,你刚刚说过的。”

    “对不起,我能帮你吗?”

    “呃……”

    “你生病了吗?你知道的,我们看病得遵守流程,你得先去预查病情才行。”

    “那两只天马刚刚才把我拖到这儿来的……”我指着房间对面的那两只小马。“我……我在某条街道上,然后她们……她们俩……”盯着她们,我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她们俩也盯着我,两张面孔与我一样茫然。

    “对不起,红心护士,可……我们从来没见过这只独角兽啊?”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而尖锐,我的脸在扭曲。

    “我……?可……什、什么?!”

    “如果这是什么恶作剧的话,”红心护士抱怨道,皱着眉头盯着我们仨。“我可一点儿都不觉得好笑。”

    “我……我刚刚告诉过你的。”我揉着额头,几乎是在呜咽。“我的名字叫天琴,天琴心弦。我本来要去拿我的七弦琴。”我倒吸凉气,浑身发抖,好冷,真的好冷啊。我又听到了那音乐。它来来回回,反反复复,宛如海浪一般冲刷着我,让我一点点崩溃。“我拿到了七弦琴,然后,我就在月亮下走,再然后……”我抬起一只蹄子捂在脸上。“哦,塞拉斯蒂娅啊……她就在那里。她就在那里,我无能为力。我望着她的眼睛,望着她的眼睛,然后摔倒了。我摔倒了这么久……这么久……”我呼吸急促,浑身上下抖得如同筛糠。在我眼中,墙壁已经融成了一片,只剩下模糊的噪音和泪。“我这是在哪里?谁来告诉我,拜托……”

    我默然地从迷茫中归来,仿佛一首没有韵律的歌。

    满怀着恐惧,我环视着整个房间。

    所有的一切又重新清晰了。

    三张面孔正凝视着我。

    三张茫然的面孔。

    “对不起……呃……请问,你是……?”

    ***

    我连滚带爬地扑向光明。

    头晕目眩。

    摇摇欲坠。

    我止不住地寻找。

    我止不住地眨眼。

    大家都在跳舞。

    大家都在庆祝。

    烟花像枪炮一般,围绕在我周围爆炸。

    太阳纹章的旗帜挂满了整个小镇。

    我只不过是七色光芒下的一律暗影,被喧嚣所吞没,伴随着迷惘而生。

    “拜托……谁来救救我……”我哑着嗓子呢喃,回头指着我刚才逃出来的医院。“那里面的小马不太对劲。”我颤抖着,但继续说下去。“他们……他们全都不对劲。他们脑袋好像出了什么问题。我觉得……我觉得他们可能是得了什么流行病,不然……不然……”

    我站在原地彷徨。

    绝对出问题了。

    绝对是出了非常非常可怕的问题。

    “拜托……喂?”我喃喃道。望着周围那些正在欢歌笑语庆祝的面孔,我头中的痛楚已经变成了麻木不仁的迷惑。“呃……喂?你好?”

    大家都注视着我,他们的眼神警觉地闪烁着。然后,他们又被欢庆的波涛所吞没。整个镇子里充满了载歌载舞的身影。当他们再一次回头来迎上我的时候,颜面的笑容已经和之前毫无差别。一样的纯真,一样的无暇。

    “我的名字叫天琴心弦。求求你们,听我说。医院出问题了,我觉得那里-喂?!”

    众多面孔面向着我,再一次,消失了。每次,当我看到他们的时候,他们都像第一次那样茫然地盯着我。就好像我在同一个派对上被一遍又一遍地引荐。和暮光一样,我不喜欢惊喜。

    “拜托,我是认真的!我说话呢,谁仔细听听啊!有什么非常非常不对劲的情况发生-为什么?!为什么你们都不理我?!”

    “不好意思?”一只笑呵呵的小马从我身边蹦过。让我战栗的是,刚刚把我送到医院的小马之一就是她。“请问你是……?”

    我几乎在咆哮。

    “天琴!”我狂怒地用蹄子指着自己的胸口。“你在医院外面干什么呢?”

    就在这时,一只白色的小马从我身边越过。“尽情欢庆吧,各位小马们!”红心护士在夏至日庆典的喧闹中兴高采烈地欢呼。“可是要记住哦!安全第一!我的医疗站全天开放!”

    我呆呆地望着她,感觉心在狂跳。冷,空气是如此寒冷。这惊慌带来的刺激作用毫无用处。

    “嘿!”

    我在吼叫。

    我疯狂地挥舞着自己的蹄子。

    我横冲直撞在马群的浪潮中穿行,几乎瘫倒在方糖小屋之外一张摆满了蛋糕杯的桌子上。

    喘着粗气,我抓住了那只正在给路过的庆祝者分发甜点的粉红小马,用力抓住了她的肩膀。

    “我找到你真是太高兴了,贝小姐!”

    “嘻嘻嘻,其实呀,我叫萍琪派啦!不过偶尔有谁叫我‘萍琪贝’,我也不介意的啦!”

    “哈哈,对不起。”我紧张地笑着,握紧了她的前腿。“拜托,你一定得帮帮我。昨天那个惊喜派对,暮光还得还我钱呢!”

    “说起贝这个字呀,就会让你想到宝贝!于是我就会想起了暖心节的暖炉夜还有给礼物拆封!哎呀,这一次呀,我一打开一个包裹着银色礼物纸的礼物盒子,忽然一下子就从里面冒出一只鳄鱼宝宝来!啊呜!一下子就咬住了我的脑袋!哈哈哈哈哈哈哈!幸亏这个小家伙没有牙齿呢!所以我就叫他‘软糖’!”

    “拜托听我说!”我几乎是在对她咆哮,有几只小马还没过来取蛋糕打扰我们的“小小会议”,就被我粗暴地挥着蹄子轰走了。“暮光在哪里?我得向她道歉,好让这个恶作剧打住。我知道她能组织一场夏至日庆典,可是……呵……呵……呵呵……哈哈哈哈……”我笑得如癫如狂,嘴角歪斜。“这……这可太……惊喜过头了!”

    “嗯~~~惊喜~~~”

    “那,她在哪儿?”

    “嗯?谁在哪儿?”

    “暮光闪闪!!!”

    “怎么啦?她做错什么了吗?”

    “对!!!我是说,不!我是说……也不是真错了……拜托,我只想找到她,为了昨天那个惊喜派对道歉。”

    “你昨天也参加惊喜派对啦?!”萍琪笑开了花。“因为那实在是太~~~好玩啦!嗯嗯,我居然能想到这么棒的点子,我都为我自己自豪!”

    好一阵子,我才醒悟过来。“你……你到底在说些什么?!那个惊喜派对是我的点子!!!”

    “嗯……那你是谁啊?”

    “天琴!”我声嘶力竭,“天琴心弦!那个有钱的独角兽,你答应给她朋友开惊喜派对的那个!‘算在房子账上’!”

    “嘻嘻嘻……这名字真好听,小姐。”她的笑容如此纯真,如此天然。“可是真对不起哦,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你呢。”

    我茫然地瞪着她。迎着她那双忽然睁大了的蓝眼睛,我浑身上下的血液仿佛都成了冰水。

    “因为要是我见到了你呀,那我肯定也会给你开一个超级酷毙超级劲爆的欢迎派对的啦!真希望镇子里绿色毛皮的小马再多点儿就好啦,因为绿色毛皮可真的很少见呢,而且……而且……嘿,你要上哪儿去呀?”

    我要离开。

    远远离开她。

    远远离开这个镇子。

    远离这噪音,远离这光亮,远离这疯狂,远离这……

    ***

    “呜呜…呃!”我摔倒在土路上,前腿紧紧蜷缩在胸前。“唔唔唔……塞拉斯蒂娅……求求你……不要……”

    寒冷。

    寒冷无法形容,远超出了“寒冷”这个词的范畴。

    我再也迈不动步了。

    而我只是刚刚到了小镇的边缘。

    太阳在天空中炽烈地燃烧着。

    而我觉得好像四蹄都化作了冰川。

    “呜呜呜……啊——!”

    我放声惨叫。

    仿佛万千冰针正从我浑身每寸的血肉中穿刺。

    我简直无法动弹。

    我害怕得不敢向我前进的方向再移动哪怕一步。

    所以,我开始爬行。

    像是一只瘸腿的幼驹,我匍匐在地,爬行。

    一寸一寸地挪动我的身体,我回到了镇中心。

    慢慢地,寒冷退去,血液融化。

    总算是能忍受了,但是,痛苦却渗透了所有的一切。

    噪音,音乐,泪水……

    “谁……谁都行……”

    我呜咽。

    我哭泣。

    我呜咽。

    我拼命地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扬蹄飞奔。

    “……救、救救我!”

    ***

    “她这是怎么了?”

    “是不是喝多了?”

    “哈哈,派对动物就该有派对动物的样子嘛。”

    “求求你们!”我扑向我在镇中心看到的第一只小马。在她眼中映出了我的倒影,一只鬃毛蓬乱,上气不接下气的独角兽。我真想跳进水池里去把她拖出来,可她一直缩着躲开我。“你一定得救救我!我的名字叫天琴心弦!我家住在坎特拉皇城!我得去找他们!我得找到一只还记得我的小马!”

    “嘿,放松好吗?如果你需要帮助,我们可以帮你去找个谁来……谁来……”那只小马忽然晃了一下,眯起了眼睛。一股冰冷的迷雾在我们之间弥漫,然后她开始喃喃自语了。“嗯……唉,真是的。太阳太大了。”她勉强冲着我笑,“对不起,嗯……我能帮你什么吗?”

    “你们大家这都是怎么了?!”我使劲把她推开,狂怒地朝着周围满大街的小马们咆哮。“你们耳朵里塞东西了吗?!你们都生病了!我发誓!”

    “什么?是谁生病了?”

    我满怀希望地转过身来,立刻心沉了下去。“红心护士……”

    她站在医院前面,微微歪着头盯着我看。“对不起……我们以前见过吗?是谁让你来找我的吗?”

    我踉踉跄跄地从她面前退开,但是差点儿被什么东西绊了个大筋斗。扭头一看,我和一团紫色鳞片撞成了一堆。

    “嗷!”我猛地蹦了起来,高兴得直喘气。“斯派克!”我用前腿把那只紫色的小龙宝宝高高举到和自己面对面,笑得无比癫狂。“感谢塞拉斯蒂娅,我找到你了!斯派克,你得帮我找到暮光!发生了可怕的事,说不定她能帮上忙!她最擅长魔法之类的啦!我在哪儿能找到她?”

    “呃……那个……”他结结巴巴,挣扎着抓住爪子里一根太阳颜色的棒棒糖。“暮光闪闪和她的新朋友们都在图书馆呢。可……你为啥要找她啊?”

    “还能是为啥?!要是说有谁明白我现在正在经历些什么,那绝对就是她了!我跟她都……都……都十几个钟头没见面啦!”我一口凉气差点梗住,惊声尖叫起来。“她没问我这么半天到底去哪儿了吗?!”

    斯派克的绿色眼睛一直疑惑地注视着我。他咬着嘴唇,紧张地嘟囔着。“呃……这位小姐?暮光之前就只有一个真正的朋友,正在吠城教书呢。”

    我的呼吸都在发颤了。“月亮舞……”我呜咽着,像只小猫。“可……可我呢?天琴呢?”

    “我这辈子一直都在陪着暮光。”斯派克紧张地笑着,他避开了我的视线。我能感觉到他胖乎乎的小身体正在恐惧地抽搐。“她……呃……她从来没提到过‘天琴’这个名字。”

    我木然地凝视着他。

    他噗通一声落在地上。我四处环视,红心护士正在和另一只小马交谈,就好像这一幕从未发生过。刚刚我抓住的那只雌驹已经不见了。整条大街,熙来攘往,没有任何一双眼睛注视我。

    我只觉得心跳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每分钟一英里的速度在狂飙。冲上我脑袋的热血几乎把那喧嚣的音乐都压下去了。几乎。

    “好吧,可能你只是-”当我扭头望去之际,斯派克已经摇摇晃晃地走开了,完全没有理会我。他站在几码开往,和几个孩子还有成年小马一块儿开心地观看着一场街头魔术表演。“-犯晕了。”

    我开始疯狂地喘息。每次我闭上眼睛,我都能看到黑暗之外的存在,音乐消亡之处。我觉得我也要去那里了。重力拖曳着我,所以我无视了它,撒开了蹄子开始了疯狂的奔驰。

    ***

    我几乎是扑到了图书馆的木头门板上。

    我狂砸着门板。

    我用蹄子抓挠着它。

    我的喘息无法抑制。

    我感觉,就像我必须抢在什么前面,超过什么东西,可我又不知道那是什么。

    最后,门的上半截终于打开了。有一只看起来很倔强的雌驹,橙色毛皮,脸上带着白色雀斑。正皱着眉头瞪着我。

    “呃……咱能帮你啥忙吗?你该知道这儿是图书馆,对吧?”

    “暮光在哪里?!”我冲着她扑了过去。吓得她往后一跳,脑袋上的帽子差点儿掉下来。“她在哪儿?!我必须和她谈谈!这是急事!”

    “呃……小姐?你最近照过镜子没?简直是一大麻袋的‘脏兮兮’,估摸着苹果酒这玩意儿真是该少喝点儿才行。……嘿,真没想到咱自个儿居然也会说这话。”

    “苹果杰克?”一个声音从树屋深处传来。我的心立刻悬到了嗓子眼。“那是谁啊?”

    “呃……看起来像是只独角兽,暮光。咱觉得她好像是在庆典上嗨过劲儿了。”

    一只蓝色的天马飞到了门旁边。“哈!还有比庆典更要紧的事吗!”

    “哦,你们俩打住好不好?”暮光闪闪咯咯笑着走进了我的视野。“这里可是我的新家呢,让我来照应吧。”

    “你确定,甜心?看起来她好像脑壳有包。”

    “魔法元素,记得吗?哈哈哈,我想我肯定没问题的啦。”她把那只农场小马轻轻推到一边,向着我微笑。“好吧,到底是什么问题-”

    “暮光!”我抓住了她的蹄子,差点儿没把她从门洞里揪出来。在她眼中有什么东西在闪烁,半天我才看到,那是我自己喜极而泣的泪光映在了她眼里。“感谢塞拉斯蒂娅!我一直满镇子找你呢!你说得对!真的发生了一些神秘的疯狂怪事!一千年什么的,你早就有所预料了!我根本无法解释我这到底是怎么了,可是……突然之间,就好像我不存在了!可是我,我明明就在这里!可是大家……大家全都无视我的存在!不光是他们,就连斯派克都一样!一开始我还以为这是什么玩笑,但现在我一点儿都不这么想了!求求你,你一定得帮我!要是你不能,那么公主说不定可以!我觉得……这……这可能……呃……可能是某种突发性的大脑退行性疾病,或者别的什么麻烦问题。我记得在坎特拉皇城健康月刊上看到过一次。要是……要是我们给所有的小马都做个检查的话,那、那、那也许……我们能……我不知道,……找到是哪里出了问题,把他们全都治好!毕竟,他们都该感谢你!你帮他们给庆典做了那么多的准备工作!我也非常愿意……帮助……帮……”热诚从我的声音中消失了,像是一首被打断的歌。我困难地把嗓子里那个大疙瘩咽下去,在面前那张茫然的面孔上寻找着答案。“……暮光……?”

    “你……你听起来真是受了好多罪啊……”她说道,声音平静如水,没有激起一丝涟漪。我站在边缘,向里面张望,可是我再也看不到自己的倒影了。“可你必须得从头讲起,慢慢地告诉我。我会尽我所能来帮你的,这位……呃……小姐?”

    好冷,冷得我根本无法融化。唯一正在碎裂的,是我的声音。“天、天琴……”有什么东西已经死了。我忽然意识到我无力埋葬它。“我……我是……天琴……你的……天琴……你的朋友……你的童年玩伴……暮光,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我踉跄着从图书馆前退去。我是从树上砍落的孤枝,永远失落的元素。我试着说话,但每一次发出来的只是凌乱的喘息。我看到她在门口,可她正蹲在坎特拉皇城的便道上,离我家两个街区远。她在走路的时候还在看书,结果绊倒了。我摇摇晃晃地朝她走去,当我家搬来这里之后,她是我见到的第一只同龄的独角兽。当我为她捡起书的时候,假装没看到她在哭。我们促膝长谈,无所不言。她喜欢魔法,我喜欢音乐。不久之后,我们俩又遇到了另一只独角兽,她喜欢玩装扮游戏。由此,我们在家之外开始了未被记载的传奇大冒险编年史。